不思量自難忘（2）

   人是回來了，心終究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留下來的同學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心情。我們坐在宿舍里，也不睡，也不說話，就這麼等著，也不知道到底要等什么，等到什么時候。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都困了，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突然，宿舍里的小喇叭響了起來：「同學們，同學們，萬惡的政府、政府，已經，已經開槍了！大家快，快到大門口來，情況危急，快，快！」聲音斷斷續續，像跑完長跑后剛停下的人在說話。

    我們什么也顧不上了，撒腿就往大門口跑。跑到主樓前的大馬路上，見有許多人圍著，擠進去一看，人群中間是一個男同學，頭上似乎有血，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他手裡拿著一疊學生證，正在大聲念學生證上的名字。

    「趙XX！」

   「是我們班的！」我聽見人群里有個女生回答。

   「已經犧牲了。」 男同學說著，把學生證交給女生。

    女生一瞬間傻了似的，怔了怔，突然放聲嚎啕大哭起來：「不可能啊不可能啊，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學生證是我親自從他身上掏出來的。我們路上就說好把學生證放口袋裡。」

    男生又念了兩三個名字，他念一個名字，周圍的人就大聲重復，但有的沒人認識。於是他開始敘述事情的經過，聲音顫抖，語序也比較混亂，大致的意思是他們走到西單和長安街交界的路口時，遇到了軍隊。軍隊朝人群里開了槍，剛開始大家以為是橡皮子彈，還接著往前沖，結果見有人到下，血突突地流，才知道是真子彈。有人嚇得往回跑，大多數人都趴在地上不敢動，等軍隊過去了，他悄悄爬到附近幾個倒下的人身上，摸出學生證，便拚命跑回來報信。他還說，軍隊已經朝廣場那邊過去了，但說不定也會朝學校這邊來。當即就有人讓我們趕緊回宿舍，躲在屋裡哪兒也別去。我們不知所措，心裡害怕極了，只好聽話回宿舍里等著。

    一夜未睡。天蒙蒙亮的時候，大喇叭里傳來歌聲，是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悲愴沙啞的歌聲回蕩在校園中。

    多少人在追尋這解不開的問題

    多少人在聲援你無奈的嘆息

    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

    親愛的母親 這是什麼道理？

    我們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追問。「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一早，導師派師弟來宿舍叫我，我們聚合到導師家。有個師弟下落不明，導師擔心極了，到中午他回來了，頭上綁著繃帶，不知是被打的還是摔的。他說自己昨晚在廣場，軍隊沒有直接朝廣場的學生開槍，都是朝天打的。他們被要求蹲在地上，子彈嗖嗖從頭上飛過，嚇得大氣不敢出，後來才被攆著出了廣場，做鳥獸散。

    傍晚，我惦著去瀋陽的事，聽說地鐵已經停了，但我不死心，非要去積水潭看看，男友說服不了我，只好幫我拎著包。我們快走到大門口時，突然聽見幾聲巨響，像放炮一樣，幾輛軍車從大門口的路上急速通過，從大門那兒傳來一陣刺鼻的味道，我倆眼淚鼻涕直流。

    是催淚彈。為什么這個時候來打？威脅還是余興未盡？

    總之還去什么瀋陽，趕緊往回跑吧。

    我們系裡好像死了兩個同學。有個學生是從某貧困山區來的，據說是村裡第一個上北京讀大學的，當年全村人敲鑼打鼓送他出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去。他父親來領人，因為不是光彩的死法，連眼淚都沒敢流一滴，什么話也沒說就回去了。但有人帶頭號召捐款，老師學生有很多人都捐了。人心自有公理在。

    柴玲在《天安門》里說了很多話，具體內容我無法重述，只好引用一些網上的資料：

    同學們老在問，我們下一步要干什么，我們能達到什么要求。我心裡覺得很悲哀，我沒辦法告訴他們，其實我們期待的就是，就是流血。就是讓政府最後，無賴至極的時候它用屠刀來對著它的公民。我想，也只有廣場血流成河的時候，全中國的人才能真正擦亮眼睛。（哭）他們真正才能團結起來。但是這種話怎么能跟同學們說？尤其可悲的是，有一些同學，有一些什么上層人士，什么什么人物名流，他們居然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完成自己的一些交易，拚命地在做這個工作，就是幫助政府，或者不讓政府採取這種措施，而在政府最終狗急跳牆之前把我們瓦解掉，分化掉，讓我們撤離廣場

    下一步作為我個人，我願意求生下去。廣場上的同學，我想只能是堅持到底，等待政府狗急跳牆的時候血洗。不過我相信一場大革命很快就會到來——要是它採取下策的話。即使不採取下策，保存一些火種和力量，在下一次運動中我們一定會站出來……」

       我記得她哭著說：我還年輕，還想活......

    為了寫這篇東西，我上網看了一些資料，才知道電影里的話經過了一些編輯，容易使觀眾產生錯覺，以為柴玲六四晚上已經提前從廣場逃走了，為此柴玲不惜與製作人打官司。實際真相，我想應該有人證，當事人自己更心知肚明。不過，六月三號，明明知道政府要動手，而且絕不是橡皮子彈和催淚瓦斯，卻讓學生冒著生命危險，不明就裡地去送死，自己逃之夭夭，這種行徑，無論如何辯解，都是讓人無法原諒的。當然我相信這也絕不是柴玲一個人的決定，也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然而歸根結底，一個政府，把本該用來保衛國民生命安全的軍隊，用來對著自己國民，對著手無寸鐵的學生開槍，這樣的政府，難道不是最該受到譴責的嗎？造成這場悲劇的不是柴玲他們，他們只是出自人性中的自私、懦弱、貪婪而擴大了悲劇。而這樣的悲劇，並不僅僅是中國人的悲劇，也是人類的悲劇。

    但願這樣的悲劇不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