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看了則消息,大吃一驚。要不是標題中有她的名字,我不敢相信照片中的人是柴玲。
光陰似箭,星移斗轉,一切都在無情的時間魔術中發生改變,其中當然包括人的容貌,二十年時光流逝,誰的臉上心裡沒有留下歲月的刻痕?只是驚訝為什麼會改變得如此巨大,簡直是面目全非。
(照片系網上複製採用,未經允許,如果發生侵權問題,請提醒)
寫這篇東西前我猶豫再三,說實在的,我沒有資格來談柴玲,因為我對她既不熟悉,更談不上了解,經過時間的沖刷,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一些淺顯空泛的印象。但那個無法忘記的日子又將來臨,心中不禁又起波瀾,所以還是忍不住想寫幾句,藉此來表達一下自己內心的感慨吧。
柴玲跟我不是一個系,但我們的宿舍在兩隔壁。我比她高一年級,是老生,所以對搬來的新人印象比較深,加上她走路有個特點,抬頭挺胸,胯部扭來扭去的,我們宿舍門正好對著長長的樓道,有時候門開著,大家看見她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一路扭過去的背影,都忍不住側目觀看,啞然失笑,有愛起綽號的立刻就給她起了個「誇美紐斯」。誇(念成四聲)美紐斯是著名的捷克教育家,我們搞教育的無人不知,這個綽號朗朗上口,又形象生動,所以很快流傳開來,成為柴玲的代名詞。(她本人肯定不知道。順便說一句,于丹當年的綽號叫「華國鋒」,人是蠻可愛的,沒想到現在成了「美女」教授。)
柴玲的氣質有些特別,表情姿態中好像透著一股傲氣,後來大家知道她是從北大心理系考來的,所以把她的傲氣理解為北大人特有的自負(沒有貶義),對此有些不以為然,因為她的穿著打扮比較土氣,皮膚也黑,有一陣子大家竟然猜她是內蒙來的,內蒙就意味著土氣嗎?也許與其偏遠的印象有關吧。後來她告訴我說她是山東日照的,那時候日照還不像今天這麼有名氣,所以我根本沒聽說過,她解釋說是一個海濱小城。我回宿舍跟同學們說了,大家都不相信,覺得她的印象實在跟海聯繫不到一起。
柴玲之所以「胯美扭斯」,其實跟她喜歡跳舞有關。她說自己是北大舞蹈隊的,不過我沒有見過她正式跳過舞。有時她的男朋友封從德從北大來找她,倆人會在樓道拐角比較寬敞的地方練習雙人舞,又踢腿又劈叉,大家心裡覺得稀罕,但也沒人圍觀。封從德長相清秀文靜,好象是四川人,看上去很聽柴玲的話。
不久研究生會改選,新會長叫彭林,成立了文藝部,成員有我和學前專業的小秋,還有柴玲。於是常在開會時遇到柴玲,我們才開始有較近的交往。記得第一次開會,彭林鼓動大家提建議出點子,大夥兒議論紛紛,都說了些什麼全忘了,但柴玲的發言我記得非常清楚。「我覺得師大的空氣太沉悶了,我們應該努力創建一種活潑開放的氛圍,讓它像北大一樣,一進校門,迎面就撲來一股民主的氣息。」並不僅僅是說話的內容,而是說這話時的柴玲,表情激動,兩眼發光,語調激昂而且滿懷深情,猶如舞台上念台詞,而且加上手勢,我和小秋聽了,不約而同地用眼睛偷偷相視一笑。開完會回宿舍的路上,小秋說,誇美紐斯怎麼這麼做作啊!
後來聽柴玲說,她以前參加過北大的學運。忘了是從她本人那兒聽說的還是別人告訴我的,那次學運她進過局子,很快就放了,不知是真是假。後來想想,那次開會她那麼激動,倒也未必全是演戲。
彭林似乎對柴玲很喜歡也很欣賞,有一次開會,彭林當著大家的面誇她可愛,說「你真像我女兒。」彭林雖然是博士生,年紀較大,在我們眼裡算老大哥,但想必當時也就三十來歲,說柴玲像女兒實在有些過頭,但柴玲身材嬌小,活潑起來確實也有可愛的一面。記得一次大家在一起布置會場,說起屬相來,彭林說他屬雞,柴玲說「雞很辛苦啊,你是勞碌命。」彭林連連點頭贊同。又說起她自己屬馬,封從德也屬馬,他們結婚屬於「馬馬虎虎」,還說自己喜歡孩子,以後要生五個孩子。她現在有三個孩子,看來真是喜歡的。
但柴玲對文藝部的工作非常不熱心,也許是本來對文藝就不感興趣,或者是因為與我們缺乏共同語言,道不同不相與為謀。反正文藝部就是我和小秋在折騰,對此我倆有時也有怨言。我和小秋在廣州音樂學院來的林大春指導下組織了小合唱隊,三天兩頭到外校演出,倆人都喜歡做手工,常常在櫥窗里辦手工作品展,辦各種講座,還辦舞會。那時候高校流行舞會,每到周末,在食堂里隨便拉幾條紅綠紙彩帶,把飯桌歸一歸,馬上就變成舞場,我們學校以女生多出名,在北京流行一句話:「窮清華,富北大,對象要找北師大。」所以舞會特火,兩毛錢一張票,賺得滿盆滿缽。物理系,數學系和教育系六七個人組成一個樂隊,現場伴奏,顯得檔次不同,比錄音機更有氣氛。小秋是深圳人,頗有經濟頭腦,在小賣部批發一堆汽水酸奶在舞場里賣,生意格外紅火。我因為在樂隊里客串歌手,汽水攤兒常常只有小秋一個人守著,她腳癢卻上不了陣,著急,就請柴玲來看攤子。柴玲有時候來,坐在那裡,神情冷漠高傲,搞得沒人敢來請她跳舞,空有一身「舞藝」英雄無用武之地。小秋常開玩笑說,誇美紐斯又當壁花了。
總之,那時候柴玲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內心似乎有很熱的能量,有些愛出風頭,也有點裝,一方面與我們這些庸人格格不入,難以融合,看上去難免落落寡合,除此之外,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罷了。
所以當運動起來以後,大家聽說柴玲當了廣場總指揮,都大吃一驚,她?誇美紐斯?我想不光是我一個人,恐怕有不少人,就是從那時開始,對那場運動的「崇高和偉大」性,心目中打了折扣。
運動的另一個領導人吾爾開希也是我們系的,當時才本科一年級,我因為有個特要好的朋友是回民,常跟她去回民食堂吃飯,在那裡見過他,有眼不識泰山,當時也覺得不過如此。(後來聽他演講,極具煽動力,還是有兩下子的)。
那場運動中,我表現得比較冷淡,主要原因是已經研究生三年了,面臨畢業,年紀大了難免變得現實和庸俗,考慮更多的是畢業后的出路問題。但說真心話,也不排除覺得跟著幾個小屁孩兒鬧有點掉價,跟著柴玲鬧,更不是滋味。
不過願不願意是一回事,受不受影響是另一回事,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並不是按自己的意願進行的。不過這個走題了,關於那場運動的見聞,有機會再說。
其實運動之前一段時間我們就已經很少見到柴玲了,聽她們舍友講,她結婚了,和封從德在外面租了房子住。所以感覺她是突然冒出來似的,我想大概她還是把北大當成了自己的基地,更多是在那邊活動吧。
我雖然沒少去廣場,但也只是烏合之眾當中的一員罷了,對柴玲在運動中的表現,都是通過各種渠道的消息有所耳聞,並沒有見過她本人。
四號那天晚上過後,學校里常常會冷不丁闖進幾個當兵的,有時是食堂,有時是宿舍。有一天,我正和丈夫(那時還是戀人)在宿舍外面用煤油爐做飯,突然看見樓道里走來幾個荷槍實彈的軍人,我倆頓時嚇得面如土色,惶然不知所措,趕緊躲進屋裡。他們的目標是隔壁的宿舍,有個軍人示意我們把門關上,我們在屋子裡大氣不敢出,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人離去的聲音。大家立刻從各自房間出來,過去詢問,柴玲同屋的女孩子說:「我對他們說,她早就把東西都搬走了,看來是一無所獲。」喜滋滋的樣子。
後來聽說,她並不是馬上就出國的,而是在國內躲了一年左右,才在香港的一些人幫助下秘密出了國,而且與封從德也分手了。想起她說的自己「馬馬虎虎」的婚姻和五個孩子的夢想,人生的變幻莫測真令人噓吁不已。
來日本以後,看到了一些關於柴玲的報道,包括她那40分鐘的錄音帶,但對她的話,我還是抱著一些成見,覺得不可全信。
95年的一個下午,我和丈夫在大阪一家影院里看了紀錄片《天安門》。畫面中不斷出現一些熟悉的身影和景象,時隔六年,剛剛有些淡忘的記憶重新被鮮明地喚醒,我倆手抓著手,渾身都在發抖。在電影里再次見到柴玲,背景很暗,好像是在一個旅館房間的地方接受的採訪。
說實話,對柴玲,我不否認自己對她並不喜歡,所以當年才不願意與她走得太近。但過去不喜歡她,無非是對她的做派不欣賞,覺得她裝腔作勢,故作清高。這種情緒裡面固然有一種女人對女人互相排斥的小心眼,也有天生合不來的因素,其實任何人之間都會有相投不相投,欣賞不欣賞的問題,如果她只是個普通人,恐怕她早就在我記憶中煙消雲散了。可是聽到她在電影里說的那番話之後,我才開始對她的人格有所懷疑和鄙視。
六月三號傍晚,吾爾開希在學校高音喇叭里慷慨激昂地演講,說今晚形勢嚴峻,務必請同學們去廣場支援,並約定晚上十點在校門口集合出發。許多人都被鼓動,晚上集合的時候,不少女孩子穿得嚴嚴實實,拿著浸了水的毛巾說要防橡皮子彈,當時我和丈夫已經跟著隊伍走到新街口豁口,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一陣不安,又折了回來。後來就是在這個隊伍里有人犧牲了。而當時吾爾開希和柴玲在哪兒?要不是她自己說,我還真的以為他們堅持到了最後。所以看完電影后,我們的憤怒和悲傷真的無法言喻,不僅僅是被愚弄的感覺。
那天看完電影出來,本來是天高氣爽,晴空萬里,我卻覺得陰沉沉的。我和丈夫都默不作聲,過了許久,丈夫才說了一句:政治啊,不管是什麼政治,都一樣的骯髒,以後咱們絕對不要去搞什麼政治,踏踏實實做點兒事情吧。
多少年過去了。柴玲在事業上好像挺成功,我想以她的智力,也不是什麼出乎意外的事兒,但多年來她心裡所承受的負擔到底有多重,我想從她滿面的滄桑上應該可窺見一斑。
其實想想,人都不是聖賢,柴玲的性格,決定了她當年會走上那個舞台,但她畢竟也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演戲演到弄假成真,危險來臨,她也只能打回原形,選擇做那個自私的自己。只是她真的不該把滿足自己的慾望建立在別人的生命和鮮血之上。電影上那個哭泣的柴玲,那一瞬間看上去確實很茫然,像個無知的傻丫頭,如果她是一個更老練更狡猾的政客,我想她肯定不會說出那番話的。她喜歡演,但在政治這個舞台上,她終究只是個玩票的。只是玩的代價太大了。
現在,看到她走進了追求上帝的道路,我覺得是一件好事,在上帝面前,人必須誠實,不可以撒謊。所以也許在上帝的力量感召下,她能真正為自己的過去感到懺悔,並且用行動為別人多做一些有益的事。
至於那些在網上咒罵她的人,我想我們應該想想《聖經》里的這個故事。
一個女人,被發現私通。根據當時的習俗,人們要用石頭砸死私通的女人以示懲戒。耶穌當時正在自己的屋子裡面蹲著寫字。人們舉著手裡的石塊喊:這個女人有罪,我們要砸死她!耶穌沒有起身,抬起頭問那些人:她真的有罪嗎?
那些人說:是的!
耶穌說:好吧。你們誰認為自己沒有罪的,便可以用石頭砸她。
說完這些,耶穌繼續低頭在地上寫字。
人們漸漸沉默下來,然後把石頭扔在地上,離開了耶穌的屋子。
耶穌抬起頭,對那個私通的女人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犯罪。
在上帝面前,我們誰不是有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