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異鄉？

走出北京機場，天是灰濛濛的。因為太早，實在不忍心打攪朋友。拿著不多的行李走向計程車站。「咱們走三環還是四環？」的哥回頭問我。我竟不知如何應對。是啊！離開北京二十年，雖然每一，兩年都會回去，但總有朋友接送，路無論如何也不認得了。清晨的北京，行人不多，穿著校服的學生匆匆走過，上早班的人們急著趕路。兩旁的樓宇高低錯落，比比皆是的飯店，餐廳豪華氣派。我問自己，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到底是故鄉還是異鄉？

去年母親病重，我和弟弟回國。一天從醫院出來準備過馬路，站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定，好不容易等到綠燈，剛一邁步，一輛汽車從我身邊擦身疾馳而過，離我最多兩厘米，弟弟一把扶住我，沖著遠去的汽車破口大罵，我傻在路邊，半天沒緩過勁兒。真的，在北京我是連馬路都不會過的人。朋友知道我回去總是熱心地通知同學，在高檔餐廳的包間聚會。大家海闊天空，侃侃而談，我卻不知從何插話。最恐怖的是坐在身邊的男生吞雲吐霧，一轉頭一口煙結結實實落在我的臉上。這時的我既不能皺眉，也不能搖頭，還要強顏歡笑地回答他的問題。朋友們聊得熱火朝天，時不時插入一兩個我聽不懂的葷段子。人家盡興，我在一旁傻笑。吃完晚飯節目好像正式開始，以前泡三里屯，后海，如今是工體一條街。我被人推搡著，走進一個又一個酒吧。震耳欲聾的音樂，歇斯底里的歌聲，烏煙瘴氣的環境對於既不懂喝酒，又痛恨熬夜的我無疑是一種煎熬。「你在美國不泡吧？」朋友驚訝地問我，一副同情的模樣。曾幾何時，搓飯，泡吧成了時尚和高雅？

我記憶中的故鄉永遠是一方明月相依的凈土。和女友站在西單路口，手捧青瓷罐裝的北京酸奶，邊喝邊聊，然後退瓶拿回兩毛錢。坐103路電車到美術館下車，鑽進美術館看油畫，看西藏攝影展，一晃就是一下午。然後溜達著走向王府井，花幾毛錢吃羊肉串，再和朋友在首都劇場會面看話劇。「推銷員之死」，「茶館」，「日出」，經典劇看過一出又一出。深秋時節，幾個人騎車奔香山，只為了爬上鬼見愁摘幾片紅葉，小心翼翼地帶回家夾在書中。入冬第一場雪，一幫同學在頤和園堆雪人，打雪仗，在寒冬臘月里紅著臉，出著汗。還有，姥姥牽著我的小手在東四的小吃店坐在長條凳上喝滾燙的豆汁兒；父母帶著我和弟弟去老莫第一次吃西餐。故鄉原本是甜滋滋,密茸茸,甘美濃郁的溫暖，是圓明園的明月,北海的風，天安門的華燈，潭柘寺的松，是紫藤古槐的四合院，脆生生的京腔京調，是六必居的醬黃瓜，街邊攤上的烤白薯。啊，我的故鄉，我的夢。

如今的北京城今非昔比，滄海桑田。站在那片記憶中的土地上，故鄉的情結卻日漸淡薄，模糊的變成幾個人：父親深深的叮囑，母親濕濕的目光，朋友切切的深情。他們承載了我對故鄉所有的眷戀和不舍，因著他們，那一方水土，成為我心中永遠也斬不斷的牽掛。

當飛機降落在美國機場的時候，一份踏實與溫暖便湧向心頭。是啊！我在這異鄉的土地上渡過了一半的人生，讀書，工作，生兒育女。早已習慣並享受著這裡的單純與真實，不知不覺中已對這片土地有如此深刻的依戀。綠樹成蔭的小路上晨跑；如詩如畫的海邊漫步；坐在體育館看女兒打球，替兒子加油；抑或在周末的午夜，接到朋友的電話，談一本好書，聊一道佳肴；還有呼朋喚友，在後院燒烤，摘下園子里的蔬果與大家分享。生活原來就是這簡簡單單中的美好。從沒有羨慕過國內官場得意，風光無限的同學，因為那是他們的人生，而我有自己的天地。無需違心，不用應酬，坦坦蕩蕩，從從容容。有誰能說這不是美麗人生呢？何處是故鄉？何處為異鄉？我不再迷茫，糾結。因為故鄉原本就是胸中漂浮的那一層溫暖，心底瀰漫的那一份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