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字引來多人圍觀,多數人沒有聽過木心 。找到這篇節選,來源南方周末。對南周的情況不甚了解,看了8哥轉載的新年獻詞原文很是喜歡,如此平和理性,給人希望的文章為何要刪改?中國當政者到底要幹嘛?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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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講課筆記 (節選)
作者:陳丹青 記錄整理
來源:南方周末 2012-12-21
魏晉文學
中國的文學,是月亮的文學,李白、東坡、辛棄疾、陸游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陽剛是內在的、天生的。
漢賦,華麗的體裁,現在沒用了。豪放如唐詩,現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詞,太傷情,小家氣的,現在也不必了。要從中國古典文學汲取營養,借力借光,我認為尚有三個方面:諸子經典的詭辯和雄辯,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筆力和氣量,今天可用。詩經、樂府、陶詩的遣詞造句,今天可用!
中世紀歐洲文學
好比一瓶酒。希臘是釀酒者,羅馬是釀酒者,酒瓶蓋是蓋好的。故中世紀是酒窖的黑暗,千餘年後開瓶,酒味醇厚。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神曲》涵蓋甚大,中世紀哲學、神學、軍事、倫理。以現代觀點看,《神曲》是立體的《離騷》,《離騷》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場噩夢,是架空的,是但丁的偉大的徒勞。
唐詩宋詞
自然造人,知道該雙的雙、該單的單:兩耳、兩眼、兩乳、兩手、兩腳、一頭、一鼻、一嘴、一臍、一性器——所以沈約的主張,流弊是後人的文字游戲,小丑跳梁,一通韻律便儼然詩人。當然,沈約不負這個責。
教我讀杜詩的老師,是我母親,時間是抗戰逃難期間。我年紀小,母親講解了,才覺得好。
大家不耐煩聽史跡,都想聽我講觀點。觀點是什麼?馬的韁繩。快,慢,左,右,停,起,由韁繩決定。問:韁繩在手,底下有馬乎?我注意韁繩和馬的關係。手中有韁,胯下無馬,不行。
從前皇帝的老師叫亞父,太子的老師叫洗馬。你們都是太子,我做你們的洗馬。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宋玉是屈原的學生,為老師寫過賦。杜甫年幼時,不敢自比屈原、宋玉,只是個景仰者,到了他寫這首詩時,無疑是大詩人了,決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還是稱宋玉為師。
李商隱是唐代唯一直通現代的詩人。唯美主義,神秘主義。偶爾硬起來,評古人,非常刻毒凶惡。
有人評「李後主亂頭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為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後主是「天生麗質」,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
范仲淹(官至政治局常委)「先天下之憂」的名句,很正經。但寫起詞來,和女人一樣善感——詞人一寫詞,都像女人一樣。
中國古典戲曲和文學
中國劇作家的創作觀念是倫理的,寓教於戲。有了這種觀念……兒女情長,長到結婚為止;英雄氣短,短到大團圓……不過是忠孝仁義,在人倫關係上轉圈圈。
中國人的民族性,很善說故事。小時候家中傭人、長短工,都會講故事,看去很笨,講起來,完全沉浸在故事裡,滔滔不絕。中國哲學家也比西方哲學家更喜以形象說理,放進很多神話、傳說、寓言,甚至笑話——這或許就是先秦諸子夾著早期的袖珍小說……那時的謀士、策士,進諫皇帝,也要會講故事,否則要殺頭。
在我看來,古代小說是敘事性的散文,嚴格說來不能算小說。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說上場,即所謂「傳奇」。唐人傳奇精美、奇妙、純正,技巧一下子就達到極高的程度,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說家若能讀中文,一定吃醋。
整個明文學,只有金聖嘆是大批評家。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言人所不敢言不能言。我批評他,是他將人家原文肢解鱗割,遷就己意,使讀者沒有餘地。拿現代俗話說,還是把讀者看得太低。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許許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應推哪吒第一。他是尼採的先驅,是藝術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遠的孤兒。
《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還是寫成了人,幾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藝術,《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藝術。
曹雪芹「好像」讀過叔本華、尼采。為什麼?他熟讀釋家道家經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觀主義,道家的後半段,就是超人哲學。
我以為《紅樓夢》後半部遺失了,曹雪芹是寫完了的。哪天在琉璃廠找出來,全世界應該鳴炮敲鐘,慶祝多了一個聖誕節。
怎麼會有一天在紐約與你們講七俠五義?人生是很奇怪,沒有一點好奇心是不行的。
說來說去,給大家一個制高點。有了這個制高點,看起來就很清楚。一覽眾山小,不斷不斷地一覽眾山小。找好書看,就是找個制高點。
「風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我幼時讀,大喜,不想後來我在紐約講課,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