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曹家船廠的「勝利大逃亡事件」
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當江南市革命委員會在市人民大會堂召開「歡送首批知識青年赴江北農村插隊落戶」的千人大會時,曹家船廠人根本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新的革命運動的開始,當然更不會想到去把它和自己未來的命運相聯繫。就算到了同年十二月下旬,江南市的「紅江南報」刊登出偉大領袖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新最高指示,同時在全市範圍內動員所有六六、六七、六八屆初高中畢業生,去江北農村農場插隊落戶,並在市體育場舉行了有數萬人參加的「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上山下鄉幹革命」萬人誓師大會時,曹家船廠人不僅依然沒看出這次運動和自身的關聯,甚至還為自己的後輩子孫要去江北農村落地生根開花結果、成為地道的「江北人」,而感到傷心感到悲哀。原來依照江南市城裡人傳統的人種分等法:第一等當然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市城裡人;第二等是挾著「權勢」或「財勢」來江南市做官做生意,並最終在江南市定居下來的「歪巴子」——這種人無論在江南市住多久,說江南話時總有一些外地腔!——第三等就是像羊腰灣菜園地上這種世居在江南城周邊的農民;第四等,同時也是讓江南市人最瞧不起甚至鄙視的最末等,就是由於天災人禍生活困苦,以逃荒討飯方式來到江南市,然後就賴著不走,專門做些江南市人不願做不屑做的累活苦活臟活的「江北人」!所以,儘管曹家船廠人祖先也是外地人,並且自己眼下已淪落為不入流難進等的「等外人」、「不能算人之人」,可由於受過去習慣思維的荼毒,他們對於自己的後代淪為「江北人」,還是感到抗拒無法接受。
曹家船廠人對上山下鄉運動真正產生興趣,並把它和自己的命運聯繫,從中看到希望看到出路,是在一年後的一九六九年十月。當時,社會上的上山下鄉運動,已成為一場波及全國所有城鎮、對象也由學生擴展到機關幹部教師城鎮居民區街道辦廠工人、轟轟烈烈波瀾壯闊、真正考驗一個人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的「全民自我革命運動」!「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等豪言壯語,是當時「紅江南報」和「紅江南廣播電台」天天登日日喊、令江南市民既感到自豪又感到惶恐、不知究竟該何去何從的、最響亮最蠱惑人心的革命口號!根據當時的情勢,彷彿過去一直讓人嚮往羨慕的「城裡人」,說穿了,其實都只是些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只知道躲在城市裡吃乾飯吃閑飯的「閑人」、「可恥之人」!唯有那些整天面對黃土背朝天、一鐵鈀四個洞、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糧的農民,才是創造世界、哺育世界、推動世界前進的「能人」、「功臣」!曹家船廠人當然不會痴心妄想、異想天開到指望通過投身於上山下鄉運動,來達到他們洗清自身罪孽、抹去自己黑底、並最終可以進入創造哺育推動世界的能人功臣之列!——不,在這方面曹家船廠人很有自知之明:只要生活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共產黨和無產階級專政在,那麼,無論你去到哪裡,又如何地改造自己,你都是永遠不可能洗清自身罪孽抹去自己黑底的,更別提想成為「能人」、「功臣」!他們只不過想通過投身於上山下鄉運動,來達成他們逃離江南市、逃離曹家船廠這個——過去曾帶給他們無數希望、成功、榮耀,可如今卻已成了折磨他們、羞辱他們、令他們飽受精神摧殘精神奴役的——牢籠之地!------
然而,正像人們所說的:任何事坐著想和說是一回事,站起來採取行動則是另一碼事;更何況這件事關係到全家大小甚至子孫後代的千年大計萬年大計!因此,雖然曹家船廠人或全家大小圍在一起、或許多一家之主聚在一起,對「上山下鄉」的利弊得失前因後果,進行了無數次的沙盤推演深入研討,但直到當年年底,曹家船廠真正起而行動者——即遞出「決心書」,然後高高興興地帶領一家大小奔赴江北農村插隊落戶的——只有九家。最後令絕大多數曹家船廠人真正行動起來,拖男帶女扶老攜幼、轟轟烈烈浩浩蕩蕩、義無反顧地和江南市曹家船廠告別、讓曹家船廠出現「十室九空」奇觀、並最終釀成曹家船廠百年史上最悲壯最叫人難忘的「勝利大逃亡事件」的,是在上山下鄉運動後期推出的一項「新政」,以及兩位遠道而來的「貴賓」。
一項新政是:如果你的祖先來自於農村——不管那是否已是八百年前的陳年往事,關鍵只需那裡依然是農村——那麼,只要你願意放棄城鎮戶口重返祖藉老家務農,就同樣可以被當作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投身於上山下鄉運動的革命壯舉,享有上山下鄉運動的一切革命待遇。
兩位遠道而來的貴賓則是:來自於曹家船廠人祖藉老家、江蘇省山中縣曹家坳公社曹家坳大隊的大隊書記曹德彪,以及他的兒子、曹家坳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五·七」領導小組副組長曹興國。
原來,雖說由曹家船廠的締造者「曹家兄弟」算起,曹家船廠人離開自己的祖藉老家已有三個朝代、六代人、超過一百年,但從曹家兄弟開始,他們就一代傳一代,對自己那個地處蘇皖交界被崇山峻岭重重包圍窮困貧瘠的山區老家,一刻也沒有忘記忘卻。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曹家船廠人主要是以下面幾種方式,來維繫保持和祖藉老家親人的親情人情鄉土情的。
第一,當曹家船廠人在羊腰灣南沿河畔站住腳跟事業有成后,他們為祖藉老家做的第一件功德,就是在山下的平地上買地蓋房,幫助原本散居在半山腰的宗親們把家從山上移到山下。「曹家坳」的出現、成型,最後成為擁有數千名居民、方圓近百里馳名的山中重鎮,就是由此開始。
第二,當曹家船廠人意識到斷文識字對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曹家船廠為自己的子孫後代開辦「曹家公學」時,他們也用高薪由山外聘請了幾個老夫子,在曹家坳的中心地段蓋了一排大房子,為曹家坳的鄉親辦了一所「曹家坳公學」。如今在曹家坳乃至整個山中縣都聞名的「曹家坳中學」、「曹家坳小學」,無論是校舍還是課桌椅,其實都是源自於過去的曹家坳公學。
第三,一直到新中國成立、新政府在全國範圍實行嚴格的「戶口二級管理制」前 ——即把中國人的戶口分成「城鎮戶口」和「農村戶口」;城鎮戶口可以自由流通到農村戶口(但除非被迫,當時決不會有人做這樣的傻事!),農村戶口則決不能自由流通到城鎮戶口;婚生兒女一律以母親的戶口為歸屬——曹家船廠人挑選未來的兒媳,總習慣以曹家坳甚至山中縣姑娘為第一人選。這除了因為山裡的姑娘身體好個性溫順能吃苦耐勞外,更蘊含著曹家船廠人對祖藉老家的親情鄉情依戀之情。
第四,一直到「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令曹家船廠人失去自己的船廠和船隊前,每年冬季和農閑時,曹家船廠人都會根據船廠船隊的需要,安排曹家坳以及那些和曹家人沾親帶故的山中縣人家,輪流派出家中的男丁,前來曹家船廠打散工,掙一些對山裡人特別寶貴的「活路錢」。如果有人做工出色,同時自己也想留下,那曹家船廠人一定會熱情歡迎,真心誠意幫助他成為曹家船廠的一員。
第五,一直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曹家船廠人被重劃為資本家、被抄家弄得傾家蕩產前,凡曹家坳人遇上荒年,或兒子娶親女兒出嫁媳婦生孩子,或有人身患重病需要到城市大醫院醫治,等等等等;只要曹家船廠人知道,就一定會出錢出力給予無私地幫助;曹家船廠人的口頭禪是:我們連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幫,更何況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呢?!------
所以,當曹家船廠人在江南市成為「受人尊敬、讓人欽佩」的一族時,他們在祖藉老家人的心目中,其實早已被上升到了「神格化」的地步:他們是曹家坳人能夠勇敢面對艱難困苦的生活、面對人生中不可預測的天災人禍、對未來的幸福生活永遠抱著希望的精神支柱;是他們在人世間看得見、摸得著、找得到、呼得應的「活菩薩」!------
本來曹家坳人從未敢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用實際行動去幫助、報答曹家船廠人對祖藉老家的大恩大德。這不是因為他們沒志氣無良知,不知道知恩圖報是人類的美德;而是因為在過去一百多年中,曹家船廠人取得的有目共睹的成就,令曹家坳人連做夢想像的機會都沒有!即使到後來曹家船廠人被重劃為資本家、家產被抄被沒收、家園被外人強行入侵時,他們除了在曹家坳大罵江南市人不要臉、恩將仇報、豬狗不如外,也只能無語問蒼天徒呼奈何!因為一方是在數百裡外被「革命烈火」燒得發癲發狂的江南市,一方是在可能早已被世人遺忘了的偏僻山區農村;更何況在當時的環境下,又有誰有魄力膽量本領,敢去和「革命」「專政」相抗衡比高低?!直到後來上山下鄉運動開始,城裡人——特別是那些額頭上烙著「階級敵人」印記的城裡人——可以藉助「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幹革命」等名義,從城裡紛紛遷徙到農村時,曹家坳人才開竅悟到:現在自己不僅真的可以用實際行動去幫助報答曹家船廠人過去對自己的大恩大德,甚至還有可能會成為把曹家船廠人從「水深火熱」的非人生活中拯救出來的「英雄」、「豪傑」、「救星」!——不錯,就算到了今天,地處深山老林的曹家坳和地處江南城的曹家船廠,無論是居住環境還是生活條件,都有著天壤之別雲泥之差!然而,對於曹家船廠人來說,曹家坳是「天高皇帝遠」,沒有他們懼怕的「革命」、「專政」,沒有異樣的目光和冷槍暗箭;有的只是至今仍對他們感恩戴德、相信他們敬重他們、以他們為榮為傲的故鄉親人!所以,他們如果來這裡,不僅可以重拾做人的尊嚴和自信,同時更可以獲得雖艱苦、卻是自由自在真正的人的生活!------
因此,曹家坳人紛紛聚集到大隊書記曹德彪家,公推他們父子倆火速前往江南市前往曹家船廠,去把他們流落在外已有過百年、並且如今正在受人欺凌被人糟蹋的兄弟姐妹骨肉親人,恭迎回家!------
一九七O年元月的最後一天,曹家船廠人沿著祖先「曹家兄弟」一百多年曾走過的路,踏上了重返祖藉老家、同時也是逃離江南市逃離曹家船廠的「勝利大逃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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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的秋天,曹家船廠人在曹家坳的家中,收到了由江南船廠革委會寄來的,關於他們被重新糾正為「小手工業主」並可以立即領回被抄財物的通知。
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曹家船廠人在曹家坳的家中,收到了由江南市政府和江南船廠聯合寄來的,關於他們可以重返江南市重返江南船廠的通知。
對於第一個通知,曹家船廠人立刻推出了一支由十名一家之主組成的代表隊,前往江南船廠簽字畫押,領回了自己已經大打折扣的被抄財物。
對於第二個通知,一直到一九八二年中旬,當江南市政府在報紙電台大肆宣揚「江南市下放人員安置工作全面勝利結束」時,除了少數年輕人,絕大多數曹家船廠人都沒有按通知重返江南市。這除了因為在過去近九年中,曹家船廠人已習慣了曹家坳雖艱苦卻自由自在、沒有精神恐懼精神壓迫的生活外,還因為在過去九年中,他們根據曹家坳地區的「天時、地理、人和」,和祖藉老家的親人一起,把曹家坳變成了一個在方圓百里內規模最大、名聲最響的農具傢具製造批發零售集散地。再次找到了自己可以發光發熱的人生立足點、價值和意義!
此外,曹家船廠人骨子裡都是些老實本分人,而老實本分人對於他們無力抗拒的飛來橫禍無妄之災,雖不善反抗卻決不會輕易忘卻;同時他們對「惹不起、躲得起」、「決不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的弱者真理,也比一般人有更深地理解和體悟!所以,就算是那些重返江南市的年輕人,也許是因為恥辱、也許是因為懼怕、也許是因為------總之,他們也都沒有再重返曹家船廠居住生活。
因此,儘管如今的曹家船廠早已由「滅資新村」重新改正為「曹家船廠」,並且由於在原來的空地上加蓋了許多新房,居民人數也比以前增加了近一倍,但其實依然住在這裡的姓曹的「真正曹家船廠人」,已經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