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程家父子
有人說,看一個男人是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只需看他每天下班后是否總是歸心如箭急著回家,並且無論當天的工作順利與否,他都會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輕鬆愉快喜氣洋洋,讓人覺得他好像不是普通的下班回家,而是去赴某個令人激動的邀約或叫人神往的歡聚!------如果用這樣的標準去衡量程森林,那他一定可稱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因為除非厂部開會,否則每當下班鈴聲響起,他幾乎都是第一個推著他那輛半新舊的「飛鴿牌」自行車,步出工廠大門,然後一邊和工友們道再見一邊飛身上車,往回家的方向快速而去。
程森林當然不是那種「上班磨洋工、下班打衝鋒」、對工作消極怠工敷衍了事吊兒啷噹的二流子工人!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由一個借著「建設社會主義新江南」的東風,從離江南城數十里遠、以出產紫砂壺陶瓷栗子聞名的鄉下來的土包子,只經過短短兩年的努力,就成了「江南市第一紗廠」——這家不僅在江南市在全國也是排在前五名的紡織業大廠——光榮榜上有名的人物,並一舉坐上了工廠搬運隊隊長,這個既令人羨慕又讓人畏懼,不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阿狗阿貓隨便哪號人坐得上坐得穩坐得久,全廠人公認是最炫耀、同時也是最容易「燙傷屁股」的寶座!工廠搬運隊隊長,充其量等於一個車間主任,並且在這種以「三班倒」、「人海戰」為作業模式的大型紡織廠內,他實際管轄的人還不到一個真正車間主任的四分之一——在江南市第一紗廠內,一個車間主任至少要管四五百工人,而搬運隊全員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多人——可是,由於這些人都是「工人階級中的工人階級」、「大老粗中的大老粗」,是俗稱「胳膊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的英雄好漢;所以,能夠率領他們管轄他們的,當然一定是「英雄中的英雄」、「好漢中的好漢」!
不過程森林從沒這樣想過。他覺得自己之所以能由一個從偏僻農村來的普通農民,成為一名紗廠搬運工、進而成為工廠搬運隊隊長,除了自己天生身強力壯做事認真勤奮以及自小養成的「嚴以律已、寬以待人」的為人之道外,更重要的還是如江南市人所言,是「龍山轎子人抬人」、全蒙搬運隊全體工友的抬舉錯愛!這種抬舉錯愛不光給自己臉上塗了金抹了粉,還把自己推上了全廠工人中收入最高者的地位。這讓身後拖著「三大五小」八條「命運之船」的程森林,打心底感激不盡。因此,儘管他現在已貴為隊長,按規定只需坐在辦公室做做計劃發髮指令,不必再參加繁重累人的體力勞動,但他除了開會或每天早上分配工作時在辦公室待一會外,其餘時間他仍會像過去那樣,與大夥一起扛著上百斤的棉包紗錠,打著響亮的號子,踏著搖搖晃晃的跳板,踩著可以磨破腳底板的煤渣地,彎著腰弓著背,一步一點頭,來回於停泊在工廠後門外的大駁船和工廠圍牆內的倉庫之間。因為程森林始終覺得:無論自己頭上有多少頂「桂冠頭銜」,自己本質上還是一個搬運工,而且到目前為止,仍是隊里最棒的!
而這可能才是程森林可以坐上工廠搬運隊隊長的寶座,同時還能坐得穩、坐得久、並且到今天仍沒有被「燙傷屁股」真正原因。
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下午五點三十分,當江南市第一紗廠的下班鈴聲響起時,程森林像往常一樣,推著自己的自行車隨著第一批人流步出工廠大門,然後和工友們打過招呼,便騎上車往回家的方向而去。
從表面上看,今天的程森林和平時似乎沒有什麼兩樣:他早上依舊提早十分鐘走進隊部辦公室,接著分配全隊當天的工作,然後就挑了工作量最重的小組加入其中,大概在離下班還有五分鐘時,他就一切就緒離開辦公室去停車棚取自行車前往工廠大門等候下班鈴聲。不過有幾位整天和程森林在一起同時又比較細心的人,還是發現自己的隊長今天和往常相較,至少有兩點反常之處。
第一,在今天一天中,程森林除了在早上分配工作時以及下班和工友們說再見時,曾開過「金口」外,其餘時間似乎都在練「閉口功」!他既沒像往常一樣,在繁重勞累的工作中,用他高吭激昂的男高音給大夥打過「頭號」,也沒有用他富於磁性的男低音和大夥一起,跟隨別人的「頭號」吟唱過「和號」;就連在整整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期間,他也沒有像平時那樣,給大夥講一些新鮮有味的趣事逸聞,或彙報一下他家那幾個「小猢猻」最新最近的成長史!第二,在臨下班時,雖說他仍像往常一樣準時離開,但他的臉上沒有出現大夥熟悉的、輕鬆愉快讓人羨慕的招牌表情;相反卻是蒙著一層大夥過去從未見過的,憂心仲仲、若有所思若有所慮的凝重之色。
程森林身上會出現這種反常,當然是因為今天是曹家船廠的破「四舊」日,而率領紅衛兵前來破「四舊」的,又是江南市第八中學的紅衛兵!
如果今天不是曹家船廠的破「四舊」日;如果今天前來曹家船廠破「四舊」的不是市八中的紅衛兵;如果自己的大兒子不是曹家船廠唯一就讀於市八中、並且最近因為破「四舊」忙得連家都難歸的紅衛兵分隊長;如果眼前這場破「四舊」運動不是發生在自己家搬來曹家船廠五年、並且全家人都以能成為曹家船廠的一員為榮為傲的今天;如果、如果、如果——那該多好啊!------
在南門外大街上由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卡車公交車——如今還要加上運送「四舊」物品的大小板車三輪車——所彙集成的、車碰車人撞人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的車陣人流中,程森林一邊隨著前面的車隊慢慢往前移動,一邊在自己的腦海里翻來複去地想。從昨晚大嘴婆婆來過後,程森林的心中就開始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不安就變本加利,到今天白天上班時,就成了真正的「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其實在過去近四十年的人生生涯中,程森林從不是個遇事畏首畏尾顧前瞻后猶豫不決之人,在他的人生詞典里,從來就沒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不這樣、如果不那樣」等於事無補徒讓人沮喪懊惱的泄氣詞。這除了他在做人處事時總會先站在別人立場設想一下,嚴格遵循「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古訓外,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堅信自己有直面人生、勇於對自己的錯誤缺失負責任的力量和勇氣!「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一個人做錯事不要緊,要緊的是要有力量勇氣去面對、去承擔!」,這是他去世的父親自小耳提面命諄諄教導他的。可是,像今天曹家船廠破「四舊」這樣的事——他雖說現在還不知道情況如何,但心中總有不祥的感覺——如果自己的兒子和他所率領的血氣方剛、懵懂無知,如今由於社會上「革命潮流」的慫恿鼓勵,甚至已變得目無尊長六親不認,以敢斗敢打敢砸敢燒等野蠻兇殘行為為榮為傲的紅衛兵,用「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革命方式——這種方式程森林不光聽過,更親眼見過!——去冒犯、損害、污辱了曹家船廠人;那自己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力量勇氣去面對去承擔?!因為在當前的社會上,這早已遠遠超出一個普通可憐的父親所能掌控承擔努力的範疇!更別提在過去的五年中,自己一家和曹家船廠人之間,還有那麼多的情沒償、恩沒報!------
程森林回到家,很快就從母親和幾個小兒女吞吞吐吐的講述中,了解到了大兒子程靈泉和他所率領的紅衛兵,在曹家船廠的所作所為。他覺得自己的心往下墜,胃也開始痙攣起來,因為事情比自己預料的要壞得多!如果此刻自己的兒子就站在面前,他一定要仔細地看著他問:你究竟是不是我程森林的兒子?那個不僅聰敏能幹知書達理尊師重道明是非講道理,更是僅在數月前還讓自己的父親人前背後引以為榮引以為傲,並認定將來一定會光宗耀祖令程家蓬壁生輝的好兒子?!——要不然,你為何千不挑萬不選,偏偏挑選對自己家情最深恩最重的「金鄉鄰」曹錦獅一家下手開鋤呢?!------
程森林在喘過一口氣后曾腆著臉去敲隔壁曹錦獅家緊閉的大門。他想去看看蕭也騏,這個在過去五年中,常常會被自己錯認為是第六個孩子的可愛少年,現在傷勢如何?他也十分想知道曹錦獅和仇來娣,這對有著一副菩薩心腸,不是自己父母勝似自己父母的可敬老人,在經歷過這場「奇恥大辱」、「飛來橫禍」后,如今是否安好?不過此刻他最最想做的,其實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曹家老小三人陪個禮道個歉,如果曹家倆老能允許自己跪在地下給他們叩上幾個響頭,那對自己就是最大的恩惠了!因為無論怎麼說都是「子不教、父之過」啊!------可他在曹家大門前被陰沉著臉的仇來娣攔住了。當仇來娣知道他的來意后,倒並沒有像他所想的,或對他潑口大罵,罵他生了個大逆不道、恩將仇報的「好兒子」!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他哭訴,訴說他們全家在自己「好兒子」的照應下,所受的千般委屈萬般痛苦!她只是用冰冷的語氣、沙啞的聲音、以及快得讓人無法喘息、像機關槍掃射般的講話速度告訴他:他們家外孫由於白天受傷受驚嚇流血過多如今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把自己關在樓上睡房睡覺因此別說是毫不相干的外人閑人陌生人就算是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來他也決不會開門決不會見人至於她和曹錦獅倆個老不死的活了一輩子從沒稀罕過別人賠禮別人道歉更不會去稀罕那種「貓哭老鼠假慈悲」「站在城頭上看出殯」式的假安慰真看戲------所以請回吧!仇來娣一番轉彎抹角、指桑罵槐、咒死人不吐半個髒字的高超罵辭,像一條帶倒鉤的蟒鞭,把程森林抽得臉紅耳赤啞口無言心頭滴血!不過他的心中絲毫沒有怨言仇恨,反而心存感激,因為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罪有應得,如果仇來娣不罵自己不損自己,那自己心中的塊壘就會憋得更難受、更痛苦!所以,就算後來仇來娣當著他的面,用「砰」地一聲大力關門的動作對他下逐客令時,他充滿羞愧苦澀的心中,也只是莫名其妙地自嘲道:人人都說仇來娣的嘴巴可以殺人,今天才知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