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泉第一次發現自己身上有這種讓人感到可怕、可恨、可恥的情感,是在三個月前學校第一次舉行對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批判大會上。那天,根據大會總指揮郝保家的指示,程靈泉要在全校師生面前上台對自己的班主任——同樣也是曹家船廠人,曾出過洋留過學,回國后因為參與幾本中學數學課本的編寫,因此被人稱作「數學大師」「權威」的——曹錦緯,作「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反動言論」的批判發言。「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曹錦緯最得意的口頭禪,動不動總喜歡拿出來吟上兩遍,似乎這樣一來,他這個整天打扮得衣冠楚楚一本正經、加上的確曾出過洋留過學、因而在背後被同學們謔稱為「假洋鬼子」的教書匠,就真的成了可以「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英雄好漢。
這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大約九點半左右,江南市第八中學的二千多名學生,都集中到了學校的大操場上。他們以班級為單位,像軍人般面對著操場正前方的司令台席地而坐,此起彼落唱著各種革命歌曲。在這同時,作為今天大會的被批判者、同時也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在市八中的代理人——正副校長和全體老師,則都已胸前掛著大小相同內容不同的大牌子,以兩名學生押著一名老師的模式,被押到了司令台兩旁的空地上,面對學生低頭認罪。上午十點整,大會總指揮郝保家——一位濃眉大眼相貌似北方人、與其說是學生不如說更像工友的天生學生領袖——走上司令台,用渾厚低沉的男中音宣布大會開始。先是全體學生在兩名全校公認嗓門最大、聲音最亮、中氣最足的男女學生帶領下,用近五分鐘震耳欲聾的革命口號聲,給站在司令台兩旁的「恩師」們一頓下馬威。接著是郝保家作全國革命形勢、以及學校首次批判大會的總結動員報告。然後是學校一級的學生代表發言,高年級學生代表發言。輪到程靈泉上台發言時,時間已過了正午時分。
因為根據大會安排,凡是批判到某個老師時,這個老師就會被學生押到司令台上。因此,當程靈泉走上司令台,看到原本總是梳著油光錚亮大包頭的曹錦緯,一頭亂髮耷拉著,細長的脖子里掛著一塊上面寫著「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曹錦瑋」的大牌子,兩條胳膊被學生向後反扭著,整個人呈九十度角向前彎曲,早已被押在台中間向台下的學生低頭認罪時,他的心中曾掠過少許不安和難過。因為就是眼前這個以清高自負對學生嚴苛出名的人,在過去二年多里,對自己卻是「情有獨鍾」、認定自己「孺子可教」,不光在學業上同時在學生幹部的培養上,都對自己青睞有加!不過當程靈泉走到話筒前,對著下面黑壓壓的同學慷慨激昂宣讀起自己早已寫好的批判稿時,他心中的不安和難過,就立刻被一個革命學生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忠貞、對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和它們在學校的代理人——的憎恨、以及對眼下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由衷歡呼和嚮往所代替了。直到他發言完畢,一邊和同學們一起高呼革命口號,一邊轉身準備下台時,雖然他再次看到了被同學押著在台上低頭認罪的曹錦緯,但他心中曾有過的那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已完全消失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程靈泉的心中就決不會留下傷疤留下隱痛了!大概就在程靈泉走到司令台旁,準備踏著水泥台階拾級而下時,他無意間轉身又看了曹錦緯一眼,不知是因為自己的發言太精彩太精闢了,正好擊中了曹錦緯心中的要害?還是台上台下同學們的口號聲太強大太具震撼力,把曹錦緯的靈魂震出了竅?或者正如後來很多同學認定的,是「假洋鬼子」太狡猾太奸詐太囂張,想用「苦肉計」來表達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廣大革命學生的不滿和頑抗?——總之,當時程靈泉清楚地看到:曹錦緯先是雙腿一軟雙膝跪地由身後的同學手中脫出了雙臂,然後一手撐地一手撫胸抬頭痛苦地看了自己一眼,接著就垂下頭全身撲倒在了台上。------
由於事發突然,程靈泉根本無法作出反應,他只能像個傻瓜似的望著曹錦緯,僵立在台上。然而,這時台下的同學們卻憤怒了起來,他們用充滿火藥味更具針對性的口號發泄對負偶頑抗的曹錦緯的不滿和怒火。最後他們的口號就像一張壞了的唱片樣一直停留在「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上。而且是越喊越急促、越喊越高吭!凡是江南市的革命學生都知道,如果以上這句口號用這種方式呼喊的話,它就變成了一個信號:那就是要求在台上的批判者對被批者立刻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這種專政可以是高聲怒罵,也可以是拳打腳踢,不過當時最流行、最令人拍手贊好的,是批判者衝到被批者面前,將對方一把揪住,然後一面用最惡毒的言辭痛斥對方、一邊狠搧對方的耳光;據說這一招可以讓最頑劣的被批者,在最快最短的時間內恢復清醒重新站好,繼續接受革命的批判!程靈泉雖然從沒嘗試這種專政方式,但他當然懂得這種信號和方式。因此他很快就機械地衝到曹錦緯面前,把對方從地下一把抓起,可當他張開嘴舉起手真的想對曹錦緯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時,他卻好像被人突然點了穴似的,既罵不出口又打不下手,整個人如中風般愣在了那裡!——因為就在此刻,那種後來讓他感到可怕、可恨、可恥的情感,第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由他心底躥起,並在瞬間控制了他的全身,令當時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的他,除了心酸心疼想哭想喊想立刻人間蒸發外,就無法再做其他的行為!------
後來幸虧班上有個外號叫「大學生」真名叫許曉銀的同學——此人獲此外號不是因為智力過人成績出眾,而是因為在小學時曾留過三級,如今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看出程靈泉情況不妙,立刻由台下衝到台上,從程靈泉手中一把搶過曹錦緯,然後依足規矩一邊口沫橫飛地痛斥對方、一邊正反交換狠打對方的耳光。結果不僅把曹錦緯打得鼻青眼腫滿臉是血,由「假鬼子」變成了「真鬼子」,並且還真的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清醒過來重新站好,繼續接受大家的批判!——要不然,程靈泉真不知道自己會在台上出醜露乖多久?最終又該如何下台?!------
唉——程靈泉啊程靈泉,為什麼經過了三個多月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火洗禮,你在其他地方對待其他人的鬥爭中,已經都能表現得那麼堅強、勇敢、出色,像一名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可現在面對曹家船廠和曹家船廠人時,你卻突然又變得如此軟弱、如此無能、如此小資產階級化了呢?!------
程靈泉帶領著自己的隊伍,一邊順著熟悉的碎石小道向小船廠地段前進,一邊在心中責問自己。想到三個多月前學校批判會上那一幕,他的心就冒苦水、滴血;再想到幾分鐘后,自己站在曹家船廠面對曹家船廠人時,很可能會被自己心中那種可怕、可恨、可恥的情感再次左右,並舊病複發噩夢重現,他的心就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和焦慮,原本因為暑天酷日急行軍而冒出的全身熱汗頓時都變成了冷汗。
程靈泉承認,自己家搬來曹家船廠的五年,是自己至今為止生活得最幸福最快樂的五年。這不僅因為從自己家搬來曹家船廠那天起,曹家船廠人就敞開胸懷真誠地歡迎自己全家——他們看到自己家因為人口多收入少,生活和他們相比猶如赤貧戶,就常常找些借口,婉轉地給自己家送吃送穿送日常用品;自己五兄妹身上穿的新衣,上學用的新書包新文具,幾乎都是來自於曹家船廠人慷慨熱情的饋贈——同時他們還根據自己的判斷,給予自己的父母奶奶一份人格和尊嚴上的認同——他們先論資排輩給了父母奶奶一個輩份,比如把奶奶排在和隔壁曹錦獅夫婦一輩,把父母排在和曹家船廠絕大多數中年人一輩,然後當曹家船廠人舉行一些原本只邀請他們的至愛親朋參加的紅白喜事年慶節慶時,邀請父母奶奶甚至全家同樂;這種認同也許在別處無所謂沒有什麼特別意義,但在曹家船廠這種以宗親氏族為主體的居民區,卻有它不容忽視難能寶貴的價值意義!——這些發乎於真心出乎於真情的關懷認同,讓原本個性驕傲自重、後來由於生活重擔變得易爆易怒過份嚴厲的父親,在搬來曹家船廠后不久,就明顯變得輕鬆愉快甚至有幽默感起來,也讓自己五兄妹和父親之間原先有些失常的類似老鼠與貓的關係,又回歸到了正常的兒女和父親的天倫之樂關係。此外,曹家船廠的上幾代人讀書不多知識水平不高,但他們就像中國絕大多數因生活所迫少讀書或讀不上書的父母樣,對自己的子孫後代多讀書讀好書卻有著跡近於盲目崇拜的渴望。所以,當他們知道自己從小學一年級起,就是班上的班長、少先隊隊長、三好學生、學習標兵時,就毫不吝嗇地對自己大加讚賞,把自己當作他們兒女學習奮鬥的榜樣目標。在過去二年中,那個平時總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轉的隔壁緊鄰蕭也騏,還曾將社會上流行的「學習雷鋒好榜樣」改成「學習靈泉好榜樣」,在曹家船廠的孩子們中間傳唱。
然而,難道就因為在過去五年中,曹家船廠人曾善待過自己一家對自己青睞有加,自己就可以——甚至應該——放棄作為一名肩負著時代重任、領袖重託、人民重望,以及未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原則;對曹家船廠幾乎是人人家中前門大廳豎著棺材,中堂客廳擺著神案神台,一年四季吹吹打打香火繚繞,逢年過節大事小事總喜歡燒香禮佛問神靈,這種典型的封建迷信陋習「四舊」重災區的特徵,置若罔聞視若無睹放任自由,不敢去碰不願去破?!------
不!決不可以!!!——程靈泉在心中對自己大喊。「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的背叛、對人民的犯罪!」------如果自己在這種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分,還是如此軟弱無能,對上面這些最基本、最淺顯、但卻最能判別一個人是真革命假革命?真戰士假戰士?的革命道理和準則,仍分不清辨不明攻不破克不服的話,那自己不僅根本沒資格可以成為一名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黨中央毛主席的紅色衛兵,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甚至還會被眼前這個偉大的時代偉大的革命所唾棄所拋棄!最後只能成為時代的棄兒、革命的罪人、同學眼中的叛徒、家人眼中的敗類、眾人眼中的人渣!——這樣的結局,別說真的要程靈泉去承受,就算要他去想像,他都不敢去想像!------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預備——唱!------」
因為思想得到解放,心中重新充滿了革命的勇氣和豪氣,程靈泉渾身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歡快。所以,當他看到自己家的后圍牆出現在眼前時,他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衝動:要把自己剛剛沒能唱好的、這首既能激勵自己鬥志又能威攝敵膽的毛主席語錄歌,和自己的戰友們再重唱一遍!程靈泉突如其來的歌聲把跟在後面的同學們嚇了一跳,但在當時的年代里,凡屬革命的東西——不管是唱歌喊口號甚至打人——人們都會自然而然地積極響應。
同樣的歌聲比剛才在新橋旁顯得更雄壯更有力。這不光由於歌聲中加入了程靈泉雄渾有力的男高音,更因為紅衛兵們看到戰場已在眼前,一場由時代賦予的、有偉大領袖毛主席撐腰的、必勝無疑的戰鬥,就要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