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紅衛兵分隊長程靈泉
大約在六十年前,當時已經事業有成在羊腰灣南沿河畔紮下根來的曹家船廠人,由於受到商業氣氛特別濃郁的江南市人和他們的衣食父母眾船家們的影響,決定把他們從山區老家帶來的信奉土地公土地婆的信仰習俗,改成信奉講義氣重承諾有生意人守護神之稱的關公關二哥。這樣他們就需要有座關帝廟。因此,當時曹錦獅的父親就捐出一塊宅地,全體曹家船廠人出錢出力,在曹錦獅家的隔壁蓋了一座三開間兩進造的關帝廟。新中國成立后,由於新政府是不信神不信鬼提倡科學反對一切迷信的,因此關帝廟就變成了供曹家船廠年幼子弟進行啟蒙教育的小學堂。後來成立了民辦的「羊腰灣小學」,所有曹家船廠的孩子都去了那裡上學讀書,這裡就成了孩子們放學后玩耍無人過問的棄屋。直到五年前,隨著江南市人口快速增長居民住房開始緊張,這裡才由市房管局改建整修,變成了曹家船廠地面上第一間屬於國家的公屋。這樣,曹家船廠人才有幸認識了相貌威嚴體魄魁偉、但待人十分真誠、在江南市第一紗廠做搬運隊隊長的程森林;他年過六十、胖胖的臉上總是堆滿著笑容、一年四季保持著江南農村婦女打扮的母親;他漂亮嬌小、紅撲撲的臉上常常露著靦腆羞怯的微笑、在市傢具廠當油漆工的妻子;以及他們五個由三歲到十一歲、四男一女、活潑好動但非常有禮貌討人喜歡的孩子。因為他們一家是這間公屋的第一任房客。
而今天率領紅衛兵前來曹家船廠破「四舊」的,就是程家的大兒子——現年十六歲,在江南市第八中學當紅衛兵分隊長的程靈泉。
進入八月下旬后的江南市,是一年中讓人最難熬的季節。人們不光要面對白天炎炎烈日的曝晒,同時更要忍受夜晚由地面和牆上反饋出的陣陣熱浪的煎熬;這種猶如從剛揭開的蒸籠中噴出的熱氣,常常令人汗流浹背徹夜難眠!座落在水邊,幾乎都是深宅大院,還得天獨厚擁有兩條運河庇護的曹家船廠和擁擠的市區相比,最多也只能勉強保有較涼爽的夜晚,一過了上午九點,當那顆人見人畏的驕陽爬升到京杭大運河東面的上空時,無情的熱浪就會由四面騰起,把這塊最後的「福地」包裹住、吞噬掉!------
由江南市前往曹家船廠,共有三條途徑可到達。第一是利用來回於市區南門外大街和曹家船廠渚頭上之間的那條渡船。人們坐上這條由人工操作、在市區和曹家船廠間的古運河上已來回了幾十年的單櫓船,只需幾分鐘,就能從市區踏上曹家船廠地面。這是三條途徑中最短的一條,但它的缺點第一要付費——大人二分、小孩一分——第二除了自行車無法搭載大一點的車輛。第二是利用那座一端座落的市區南城門腳下、一端座落在羊腰灣偏南四分之一處名叫塔橋的石拱橋。人們經由這座據說橫跨在古運河上已超過八百年、外形很像著名的「趙洲橋」的石拱橋,從市區到達曹家船廠,步行最多不超過二十分鐘。可惜的是,由於當時的造橋者沒有料到在傳統上一直是以肩挑為主要負重方式的江南人,數百年後居然會改肩挑為車載,所以,無論是用十多級又狹又窄的石台階組成的市區和塔橋的連接處,還是用長條形的麻黃石鋪疊成的既高且陡、只有台階沒有車道的橋面,都是除了自行車和行人,很難行走更大的車輛。第三是利用市區和羊腰灣北邊相接處的北角大道。這是一條用沙石碾壓成的標準馬路,不光可以走人行車,連坦克都可暢通無阻。這條途徑也有不足之處,那就是從市區步行到曹家船廠,起碼要二個小時。
由於程靈泉所率領的紅衛兵破「四舊」隊伍中,有許多準備用來裝「四舊」物品的大小車輛,因此儘管外面是烈日炎炎的火天火地火世界,但他卻只能帶領他的戰友們,選擇走最遠最繞的「冤枉路」——北角大道。
這是一支由五十多名被暑天酷日燎烤得像腌肉、卻依然意氣奮發鬥志昂揚的紅衛兵,和三十多輛哐啷作響的板車組合成的,逶迤過百米的隊伍。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當然是他們的領頭人紅衛兵分隊長程靈泉。他的相貌和他的父親十分相像,都有兩條又黑又濃的粗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張充滿堅毅自信的四方臉,雖說由於年齡關係他還不像父親般魁梧高大,但裹在一身舊軍服中的結實勻稱的身軀,已顯露出力量和肌肉的雛形。
當隊伍在市區街道上行走時,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和興趣,因為這樣的隊伍在如今的江南城到處可見,已沒有新鮮感。可當它繞過北角大道,踏上一邊是古運河、一邊是羊腰灣菜園地居民區的河堤大道時,卻立刻引起了強烈的騷動!——這種騷動可以讓人耳中響起電影「地雷戰」、「地道戰」中鬼子進村的音樂!可是程靈泉心中十分清楚明白:羊腰灣人既沒有地雷陣可憑恃,也沒有地道可躲藏;並且他們現在所面對的,也不是昔日兇殘如狼愚蠢如豬的日偽軍,而是用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肩負著改造中國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封建史重任的紅衛兵;所以,他們除了完全徹底自願自覺地交出家中的「四舊」物品,配合好紅衛兵們的破「四舊」運動外,根本沒有第二條可走!
不過說句心裡話,如果在三個多月前,有人要程靈泉像今天這樣,率領幾十個雄糾糾氣昂昂的紅衛兵,前來自己家所在的曹家船廠破「四舊」的話,那他一定會感到緊張、惶恐、不知所措,然後想方設法躲避推辭。因為當時他還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生,一個在學校只想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學生,在家中只想著尊敬長輩孝順父母愛護弟妹做父母心目中的好兒子,在社會上以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鋒為榜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地去幫助他人——以能博得所有人讚賞為目標、既沒有革命意識、更沒有革命膽量的莘莘學子!可現在已大不相同,在經過對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的批判鬥爭,對社會上各種反動思潮的批判鬥爭,以及眼下正在進行的、轟轟烈烈、可以把中國過去幾千年所遺留下來的一切污泥濁水清滌乾淨的破「四舊」運動---等一系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洗禮后,他已由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可憐復可悲的書獃子,變成了一名可以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隨時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士,黨中央毛主席的紅色衛兵!因此,二天前當程靈泉在學校紅衛兵破「四舊」碰頭會上,聽到學校過去的團委書記現在的紅衛兵司令郝保家宣布說,江南市紅衛兵破「四舊」聯合會已決定由第八中學的紅衛兵,負責江南市的「四舊」重災區羊腰灣地區的破「四舊」任務時,他立刻以自己家住曹家船廠、對那裡的情況了如指掌為由,把大家公認的、羊腰灣地區的「四舊」重災區——曹家船廠的破「四舊」任務搶了下來。
隊伍在進入曹家船廠的必由之橋新橋前停了下來。雖說由於身負著歷史賦予的神聖使命,因此儘管頭頂著烈日急行軍了二個多小時,大家的精神面貌依然十分活躍,但程靈泉還是決定讓大家在這裡休息一下,吃一點從學校食堂帶來的白饅頭和大麥茶,補充補充體力,因為真正的戰鬥開始后,大家很可能就沒有時間吃東西了。此外,他也要按昨晚制定的戰鬥方案,在這裡把隊伍一分為二,一隊由副隊長束衛紅率領,過橋后右轉沿著古運河河堤繼續前進,從曹家船廠的渚頭上地段開始破」四舊「;一隊由自己率領,過橋后順著由碎黃石鋪成的船廠內小道直插船廠的中心地帶,從曹家船廠的小船廠地段開始破「四舊」;最後兩隊匯合,進軍曹家船廠佔地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大船廠地段。因為小船廠的第一戶人家就是過去的關帝廟今日的程靈泉家,因此從小船廠開始其實就是從程靈泉自己家開始,這是程靈泉以身作則的做法和想法。
副隊長束衛紅率領著她的隊伍首先登上新橋。這位身上有著四分之一白俄羅斯血統、比同班同學長得高挑豐滿白皙、有著一張漂亮的洋娃娃臉的女紅衛兵,是一名解放軍駐軍團長的女兒。她原名束安娜,二個月前才改名束衛紅。由於戰鬥即將開始,同時也是出於大家最近約定成俗的習慣,這位生性活潑、天生一副好嗓子的軍隊的女兒,一踏上新橋,就用悅耳的女高音領唱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首既能鼓舞大家鬥志又能威攝敵膽的毛主席語錄歌。幾十條清亮激越充滿革命豪情的年輕嗓子立即應和了上來。雄壯有力氣勢磅礴的歌聲,不光把眼前這批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書生,在瞬間變成了雄糾糾氣昂昂、肩負著時代重託革命重任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同時也把從今天凌晨開始就籠罩在曹家船廠上空的、沉重滯呆得彷彿已凝固不動的空氣,撕開了一個大口——讓這裡重新恢復了流通恢復了活力,同時也滲入了絲絲殺氣!------
就在束衛紅園潤嘹亮的歌聲響起的那一刻,一種對於程靈泉來說並不陌生、但他曾以為再也不會在自己身上重現的感覺,就猶如脫韁的野馬從他心底躥起,並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他的全身!這是一種由驚恐不安、苦澀難言和深深地無力感混合成的名叫「恐懼」的感覺;任何人心中有了這種情感,都會立刻喪失鬥志喪失前進的力量,甚至恨不得化成一縷輕煙,從眼前的世界里悄悄地消失!------當然,這種感覺對眼前的程靈泉已沒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在表面上,它只是讓他在應該和戰友們一起放聲高歌時,突然喪失了發聲能力——然而在內心深處,它還是像一把無情的手術刀,剖開了他深埋於心底的、一個讓他引以為恥引以為痛、並一度曾以為用自己的意志已治癒的傷疤——原來它不僅依然存在,而且還在繼續發炎、流膿、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