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想不到自己過去大半輩子都是昂首挺胸做人果敢決斷處事,如今快七十了離人生的終點只差幾步了,卻反倒變得縮頭縮尾顧前瞻后遲疑不決了;真不知是因為自己年歲大了膽子小了老糊塗了,還是由於眼前的世道變得太快、太突兀、太瘋狂,因此令自己也受了感染——就像人們感染了瘟疫感染了癲狂——亂了分寸失了心智墜入了魔障?!------
曹錦獅坐在前門大廳的藤椅里,望著門外一切依舊的京杭大運河,一邊捧著水煙筒呼嚕呼嚕地抽煙,一邊在內心捫心自問。他覺得越問心越亂、越問越難理出頭緒。他抽出水煙桿,把不知是第幾筒的水煙灰「啵」地一聲吹到大門外,然後機械地裝上煙,再次呼嚕呼嚕地抽了起來。
其實曹錦獅心中非常明了,如果自己按以前一貫的的做人準則處事方式,把家中所有的「四舊」物品都堆放到大門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費盡心機藏起來——那他此刻的心情就一定不會像現在這般沉重紊亂、忐忑不安;甚至很可能會像外孫那樣,盼望著紅衛兵們快點前來,以便讓這種擾人心神的煩事早早成為過去!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曹錦獅改變了初衷呢?是因為家中那些所謂的「四舊」物品太珍貴太值錢,因此讓他難以割捨難以放棄?!不錯,如果把家中豎在前門大廳、屬於曹錦獅夫婦所有、原產地為廣西柳州的兩口楠木「壽器」——其實就是兩口棺材。這是當時盛行於江南地區的一種習俗:家中有人過了六十大壽、同時又家境富裕的人家,就會為他或她或他們備下一口全新的棺材;這一來是因為人過了六十就今天不知明天,如果真的有個三長二短,就隨時可以派上用場;二來據說人如果作好了這種準備,就意味著不怕死,這樣閻王爺反倒就不急著派小鬼來催命了,因此它在無形中就具有了延年益壽的功用。所以俗稱為「壽器」!——以及仇來娣長年累月費了很多精力化了很多香火錢,由全國各地名山大川廟宇道觀神仙洞穴請回來的,年代久遠千姿百態的各種神像佛像,還有家中常年保持的數量龐大品種齊全、足夠舉行任何規模家庭法會的,法事器皿香爐燭台經卷錫箔黃紙香燭等神器神具加在一起的話,的確價格不菲,至少可以讓那些雙職工家庭不吃不喝攢上個十年八年!可這對於曹錦獅來說卻不算是個大數目,至少還沒有大到值得他用遵循了大半輩子的做人準則處世之道作交換!那麼,是不是真如他的老伴仇來娣所料,是因為曹錦獅在過去短短十幾天內,突然受到神靈們的感召,相信自己現在如果不挺身而出,為神奉獻為神犧牲,就一定會遭到天譴、遭到報應,甚至會殃及後代子孫?當然更不是!雖說曹錦獅從未阻止妻子信神信佛,並且還毫無怨言地提供大量人力財力,同時每逢過年過節祖宗生辰忌日,或作為曹家船廠長老班子的一員,在農曆新年後船廠第一天開工或有新船下水時,他也會像別人那樣,在祖宗牌位和關二爺的神案前,上上香磕磕頭,沐浴焚香稟報祈福,然而在骨子裡,他其實是個不信神道信人道、不信神力信人力的人。
那麼,究竟是什麼緣故,使得曹錦獅不惜違背自己遵循了大半輩子的做人原則和處世之道,突然改變了初衷呢?!——讓曹錦獅放棄原則改變初衷的,是二天前他去江南船廠領取退休工資時的所見所聞。------
每月一號是江南船廠的發薪日,也是曹錦獅返廠領取退休工資定息以及探望工友們的日子。所以,兩天前上午九點左右,曹錦獅穿著一身深啡色香元紗衫、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手拿一把一面是鄭板橋墨竹一面是「難得糊塗」狂草的摺扇,走出家門,踏上了他每月一次的返廠之旅。由於曹家船廠座落在江南市的最東南角,而江南船廠座落在江南市的最西北角,所以曹錦獅的返廠之旅稱得上是一次小長征:他需要先沿著古運河護堤步行十幾分鐘,經過橫跨在古運河上連接羊腰灣和市區的那座名叫塔橋的石拱橋,來到市區南門外大街上;然後經過用水泥做的南城門弔橋,來到位於舊城區的五號公車站,乘坐專門在環城大道上行駛的五號公車到西城門弔橋旁下車,步行走過西門弔橋轉乘橫穿市區的十號公車,再往西北方向行駛二十分鐘左右,才可到達位於江南地區最高最有名的龍山腳下,佔地數千畝,正對著長江太湖京杭大運河交匯處的地方國營江南船廠。全程大概需要近兩個小時。
由於自從破「四舊」運動展開后曹錦獅還沒到過市區,因此當他經過塔橋踏上南門外大街時,立即就被撲面而來的熱騰騰氣呼呼、令人感到不安的異常現象驚呆了。他看到原本因為已過了上班高峰期理應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如今卻像逢年過節般熱鬧非凡,到處擠滿了戴著紅衛兵袖章的青年學生。這些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大、一臉稚氣的少男少女,個個像軍人般嚴肅認真,全身上下煥發著只有在執行某種神聖使命時才有的豪邁氣概。他們有的在挨家挨戶收集催交「四舊」物品,有的像一群群勤勞的工蟻,用他們能找到的各種運輸工具——從寬大結實車輪像汽車輪子般的工業用板車、到平常老百姓家用來拉煤拉糧拉雜物的小板車手推車,甚至還有曾是江南地區主要交通工具的人力三輪車——把包括棺材、傢具、神桌、匾額、香爐燭台、古書古畫古服裝,等一切和「古」、「老」、「舊」相關聯的物品裝上車,一車車往市中心方向拉去。許多年齡和自己外孫相仿的小學生,由於還不夠資格當紅衛兵,因此只能在旁邊幫著大哥哥大姐姐們裝裝車推推車或高呼各種革命口號助威,但同樣忙得興高彩烈不亦樂乎。雖說紅衛兵破「四舊」的事早在兩個星期前就已傳到了曹家船廠,並且自己也作出了明智的選擇,可當真的身臨其境親眼目睹時,曹錦獅的心裡還是覺得說不出地震驚、難受!
當曹錦獅坐上五號公車,沿著一邊是護城河一邊是居民區的環城大道西行時,他終於真的見識到了傳聞中的紅衛兵,是如何對那些不識時務不肯乖乖交出家中「四舊」物品的人,進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年齡和曹錦獅仇來娣差不多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有的就站在自家門前,低著頭彎著腰,脖子上掛著一塊上面寫著「老封建老頑固」、「封建主義孝子賢孫」、「花崗岩腦袋」、「茅坑石頭」等不倫不類的牌子,許多激動的紅衛兵圍著他們不停地怒斥,高呼革命口號;有的脖子上掛著同樣的牌子,佝著腰拱著背,被紅衛兵簇擁著推搡著,在人行道上跌跌沖沖踉踉蹌蹌遊街示眾,同樣是不停地怒斥,響徹雲霄的革命口號;一對老夫婦不幸跌倒了,不僅沒人去攙扶,反而遭遇到更凶更惡毒的叫罵怒吼!唉,這些孩子怎麼能這樣呢?!------曹錦獅在心中嘆息。可他同時也為那些不識時務不懂得順應時代潮流的同齡人,感到羞愧感到悲哀!不就是一些身外之物嗎?為什麼這樣放不下、想不開、捨不得呢?!------曹錦獅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目光轉到了車廂內。他發現車廂里的乘客幾乎都是中老年男人,他們對車窗外發生的事感覺似乎和自己一樣,每個人都冷著臉皺著眉,紛紛把臉轉向沒有悲劇上演的護城河那邊、或垂首望著車廂內的地板;就連平時開車總喜歡把車喇叭按得「叭叭」響的公車司機,也彷彿轉了性似的,儘管路上行人比平時多出好多好多,可他寧願把車開得像蝸牛爬行、或用汽車換檔時的「嘎嘎」聲,去躲閃提醒行人,也不願用喇叭聲去給路旁正在受苦受難的老人,增添更多的驚嚇和羞辱 !
本來,自從退休后,曹錦獅總把每月一次的返廠之行當作一次歡樂之旅。他會在坐車時再欣賞一遍江南城的風貌,雖說這種風貌對他來說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每次他都覺得看不夠賞不完。到了江南船廠后,他一般都是先去工廠財務科領取退休工資和定息,然後在早已等候在旁的入室弟子姜阿根的陪同下,去工廠食堂用午餐,順便和那些仍在上班的老兄弟們見見面敘敘舊。飯後他就會跟著姜阿根到他過去工作的車間船塢,表面是去看看曾經跟過他的徒子徒孫,實際是為了聞聞久沒聞到的桐油味、聽聽久沒聽到的錘鑿聲,回味回味過去的船廠生活。最後一直到工廠下班鈴響,他才會隨著下班的人群戀戀不捨步出船廠大門,結束每月一次愉快旅行。不過一九六六年九月一號這天曹錦獅卻一反往常,他從財務科出來后,只跟隨著徒弟姜阿根到食堂勉強吃了幾口飯,和幾個老兄弟打了個照面,就告別大家匆匆離開了船廠。原來他在來廠的路上突然心血來潮,決定乘下午空閑時,去傳聞中的市中心「四舊」焚毀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