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讓曹錦獅真正成為曹家船廠人——特別是那些身懷技藝事業成功,為家人創造了幸福美滿生活,因而外表謙虛內心驕傲的曹家船廠的男子漢們——心目中的「及時雨」「智多星」、舉足輕重眾望所歸靈魂式人物的,當然還是由於他身上所具備的、過人的才智和膽識。
其實當曹錦獅像他的同輩兄弟們那樣,八歲進「曹家公學」,十四歲出公學進曹家船廠當學徒,十七歲出師成為一個可以獨擋一面的小師傅時,大家覺得他除了字比別人多識幾個,閑書比別人多讀幾本,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比別人見多識廣些外,並沒有特別過人之處。曹家公學是曹家兄弟事業有成后,為曹家後代子孫所開設的一所私塾學校。它和當時江南城內許多私塾學校相比,唯一不同之處,就是在學習「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等能夠教人斷文識字的課程外,加入了和造船有關的「算經」和「畫藝」。從這種學校出來的人,當然不可能學有大成,得秀才中舉人,甚至赴京趕考得個狀元什麼的。事實上曹家兄弟辦學的初衷,也就是希望後代子孫將來可以像真正的江南城裡人那樣,除了能斷文識字,還能明事理懂做人,不被別人當睜眼瞎子輕侮,還有就是可以為曹家船廠設計製造出更新更好的船出來。
曹錦獅第一次在曹家船廠人面前顯露出他過人的才智和膽識,是在他二十歲那年。當時,隨著時間的推移,曹家船廠在大江南北運河上下的名聲和業務,變得越來越響亮越來越興旺。這樣,它就不可避免地招來了同行們的嫉妒和排斥,這中間表現得最積極、最氣勢洶洶的,是號稱長江流域第一船廠的長江邊大船廠。他們先是憑著自己歷史悠久人面寬廣,在同行和眾船家中散布各種不利於曹家船廠的流言蜚語:說曹家船廠人其實都是一些來自於深山老林,只懂得修修農具做做傢具,根本不懂修船更不懂造船的鄉下小木匠;他們僅有的一點點和船有關的知識,其實也都是從長江邊大船廠偷去的;因此,請他們修船造船,就好像造房子去請箍桶匠般糟糕可笑!接著,他們又依仗自己股東多財力厚,用故意壓低工價、船價,以及給等候的客人免費提供好吃好喝好住的惡意競爭手法,來和曹家船廠搶市場爭客戶。一些長江邊大船廠的股東曾在許多場合揚言,說曹家船廠如果想和他們斗,就猶如頑童斗巨人:曹家船廠無論使出什麼招術,都無法撼動長江邊大船廠半根毫毛;而長江邊大船廠只需揮揮手跺跺腳,曹家船廠就會即刻在羊腰灣最南端的運河畔土崩瓦解煙消塵散!等等等等。
面對突然而來的強敵和打壓,曹家船廠人立刻由原本陽光燦爛蒸蒸日上不知愁為何滋味的順境,墜入了愁雲慘霧密布唉聲嘆息遍地的悲慘世界!曹家船廠人之所以會如此悲哀低沉,除了由於當時絕大多數曹家船廠人真的認為自己和長江邊大船廠相比,只能算小弟弟不堪一擊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掌控曹家船廠的第二代長老們,他們雖然在接待客人進城辦事時,也學著江南城裡的紳士樣,穿上了長袍馬褂戴上了銅盆帽拎起了文明棍,但骨子裡,他們其實還是些老實巴交不懂經營更不懂競爭,沒有真正商人化的山裡人!他們除了做人本分、做事勤奮、交易守信外,根本不知何謂同行相斥?何謂商場危機?更別提如何去和人競爭、和人纏戰惡鬥!因此,面對惡劣的環境,他們除了整天聚在船廠議事房內唉聲嘆氣埋怨天道不公外,就只能口沫橫飛輪番上陣,用他們想得到的最惡毒、最污穢的言辭,去極盡所能地辱罵長江邊大船廠的股東們,以及他們無辜的妻女老母親們,卻就是無法拿出任何有用的可以應戰退敵的辦法!在這同時,令曹家船廠人感到更心疼更心寒的,是那些昔日和自己稱兄道弟,在自己心目中既是衣食父母、更是至愛親朋的眾船家們,他們明知道曹家船廠人的手藝和價格在同行中是最好最公道的——就算如今長江邊大船廠為了打壓曹家船廠而惡意降價,但由於他們地處偏僻產品質量粗糙,因此在實質性的價格上也未必就真的比曹家船廠便宜合算——可他們在商言商,還是有人會藉此良機用長江邊大船廠明裡暗中來擠兌脅迫曹家船廠!------就在這時,剛滿二十歲的曹錦獅,在他也是船廠長老班子成員的父親陪同下,走進了船廠議事房,向全體長老提出了自己的應戰退敵之法。
曹錦獅提出的第一個應戰退敵之法是:曹家船廠從現在開始,如果客人有需要,可以根據他們的信用和擔保,把過去領船就必須付清全部貨款的付款方式,改成可以先付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然後餘款簽約計息分期償還的新的付款方式。這種新的付款方式不僅可以幫助老客戶在資金不足的情況下,依然可以修船買船拓展業務,以達到留住老客戶的目的,同時更可以吸引那些世居在江南城周圍,自己有能力也很想搞水上運輸,卻就是苦於一時難籌買船全部貨款的新客戶來加入。而留住老客戶開拓新客戶,才是曹家船廠鞏固、發展、壯大自己,抵禦任何善意惡意競爭挑釁的根本之道。
曹錦獅提出的第二個應戰退敵之法是:曹家船廠由現在開始,把過去多年收購下來準備拆舊船板用的大量舊船,重新整修把它們都變成可用之船,然後根據品種數量的配比,再添造一些新船,把它們編成「曹家船隊」。這支船隊可以派兩種用途。第一,當客戶向我們訂購新船或舊船進廠維修需要租船維持業務時,我們可以用最優惠的價格把船租給他們,以解他們的後顧之憂。這樣做,除了我們可以用比拆舊船獲得更大利潤的方式給客戶提供更多更好的便利外,更可以令客戶對我們心存好感產生向心力。第二,我們得天獨厚身處商業特別發達的江南城,同時在本地又有良好的信譽,加上如果真的有了自己的船隊,那麼,到時如果我們也想投入水上運輸生意,應該就不會是件難事。其實這兩種用途我們只需達成一種,我們曹家船廠的業務能力就會增強很多。如果都達成,那到時船廠和船隊互為支柱,就更能讓我們立於不敗之地了。
最後,曹錦獅很有信心地對眾長老們說,他對自己提出的兩條應戰退敵之法,曾做過仔細斟酌反覆推敲,相信它們對於曹家船廠的衣食父母眾船家們來說,一定比長江邊大船廠為了惡意打壓曹家船廠而臨時給他們降點價、請他們免費住宿吃喝,來得更有益更具吸引力。而長江邊大船廠如果想依葫蘆划瓢照方抓藥學曹家船廠的話,卻並非是一件容易事。首先,因為他們股東多想法多,七嘴八舌七思八想很難統一;其次,由於他們地處偏僻,不像曹家船廠就在江南城腳下,容易找到租船水運的客源,長期保有一支機動船隊不僅容易而且還能獲利,相反對於長江邊大船廠來說,就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第三,就算長江邊大船廠為了壓垮曹家船廠,不惜工本建立起一支機動船隊,可眾船家們每次租船還船來回起碼要浪費三天的時間和成本,所以就算真的有人想捧場也難,!因此,曹錦獅認為,如果曹家船廠真的可以採用他提出的應戰退敵之法,去對付長江邊大船廠的惡意競爭惡意打壓,他相信不用多久,就一定可以擊退對方,令對方再也不敢輕易來挑釁來進犯!而如果運用得好,說不定還可以為曹家船廠開拓出許多新客戶新市場,把曹家船廠的事業搞得更興旺更發達,甚至可以更上一層樓。
然而,對於曹錦獅所提出的方法和滿腔熱忱,曹家船廠的長老班子卻沒有欣喜萬分熱血沸騰。相反,他們覺得曹錦獅所提出的所謂「應戰退敵之法」,不僅嚴重違背了生意道上行之千年的「銀貨兩訖」交易鐵律,還觸犯了創業經上「隔行如隔山」、「不熟不做」等成功禁忌!如果真的照他說的去做,到時客戶毀約賴賬駕船逃之夭夭,或由於曹家船廠人只懂修船造船不懂水上運輸,結果就算有了船隊也只能長期停泊在船廠前的運河中,慢慢發霉慢慢腐爛!到那時,曹家船廠人不光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授於敵人更多更大的笑柄,甚至還可能會敗得更快更慘更徹底!因此,曹錦獅提出的方法,根本就不是可以應戰退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必勝之法」,相反倒很可能是讓曹家船廠敗得更早、更快、更難看的「催命絕法」!——所以,理所當然給予駁回。
面對長老們的嚴詞拒絕,曹錦獅似乎早有預料。他掏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上面有他父親三個叔叔、以及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四房共九位成年堂兄弟親筆簽字畫押的切結書,交到長老們的面前。切結書上的內容是:如果曹家船廠由於採用曹錦獅的建言而造成任何損失,他們四房合計十三位師傅級的男子漢,願意拿出全部家產作賠償;如果不夠,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人,願意用一輩子的無償勞動來償還!------等眾長老們看完切結書後,曹錦獅再次解釋,說他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決心和勇氣,除了因為他相信自己提出的方法真的可以擊退長江邊大船廠的惡意挑釁惡意打壓外,更重要的還因為他堅信作為人——特別是那些祖輩在運河中以船為家以船為生,憑良心靠信任吃飯生活的行船人——心底里都是嚮往講誠信重自尊的!他們決不可能會自毀天良、自毀自尊、甚至自毀生機,去做那種毀約賴賬的無恥之事的!------至於說到「隔行如隔山」「不熟不做」等所謂的創業禁忌,不用說別人,就說我們的祖父們,他們原本都是只懂得修修農具做做傢具、整天在山溝溝里轉悠的小木匠,標準的山野村夫;可當初就是因為他們不懼失敗抖膽一試,結果就讓自己成了受人尊敬、讓人欽佩,不光會修船造船還會經營船廠,並且還給我們子孫後代留下了這麼大家業的大木匠、大業主!所以說,真正的創業其實是沒有什麼禁忌的,關鍵在於我們是否真的想去試想去做,敢去試敢去做------!
也許是因為曹錦獅這種初生牛犢不畏虎讓人動容的決心和勇氣,感動了眾長老們,喚醒了他們心底因長期不用而沉睡的雄心壯志和勇氣;也許是因為在這種關係到曹家船廠生死存亡的時分,除了曹錦獅再也沒人提出像樣的應對方法;所以,最後長老班子同意用曹錦獅的方法一試,時間以三年為限。
結果這一試,不光讓曹錦獅像他的祖父們那樣,為曹家船廠試出了一片新聲威:船廠擴大了數倍,業績翻了幾番,並自然而然由長江邊大船廠手中,奪下了「大江南北運河上下第一船廠」的金字招牌。同時更為曹家船廠人共同的事業版圖,試出了一番新天地:從今以後,曹家船廠人不僅擁有屬於自己的船廠,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船隊!------
曹錦獅」及時雨「」智多星「的外號,就是當時和他同輩的、把」水滸傳「看得滾瓜爛熟的堂兄弟們給叫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