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曹家船廠紀事 9

     如果你想去曹家船廠打聽一下曹錦獅的為人，那麼，無論你是去座落於曹家船廠東南面，呈圓弧狀面對著京杭大運河，主要居住著「曹家兄弟」哥哥一脈後代，人稱「大船廠」的地段；還是去緊接在大船廠后，呈一字形正對著京杭大運河，主要居住著「曹家兄弟」弟弟一脈後代，人稱「小船廠」的地段；或者去和大小船廠隔著一條便道，呈直角狀面對著京杭大運河和古運河的交匯處，主要居住著和曹家船廠人有親朋關係的外姓人，人稱「渚頭上」的地段；你所見到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姓曹還是不姓曹——幾乎都會很認真地告訴你：曹錦獅是曹家船廠老一輩人中，最有男子漢氣、最古道熱腸、最富智慧、同時也是最具威望的人！他有兩個外號：一為「及時雨」，一為「智多星」。

     及時雨，是因為從曹錦獅年輕時開始，曹家船廠人就知道，如果你在人生路上遇到困難，需要人幫助，不管是「人助」還是「錢助」，你只需找上曹錦獅，那你就像「水滸傳」中的落難英雄找到了「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宋大哥，立刻就能得到真正的關心和幫助。就算你的困難較大，憑藉曹錦獅一人之力無法解決，你也不必擔心，因為他一定會以自己的「人望」登高一呼，借眾人的力量助你脫困。和山東的「及時雨」相比，曹家船廠的「及時雨」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光十分樂意幫曹家船廠大人們的大忙，同時也非常樂意伸出援手幫曹家船廠孩子們的小忙；甚至連一些素昧生平，一眼看上去不像個英雄，二眼看上去將來也不會有大出息的陌生人，遇到困難向他求助，他也會想方設法幫人解決。

       許多在曹家船廠長大的人都不會忘記，當自己年幼無知時，或因為天生調皮好動，或因為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衝動，打破了鄰居的玻璃窗，砸爛了別人家後花園的花盆魚缸，或在某次無謂的爭鬥中，把自己的小夥伴打得鼻青臉腫鬼哭狼嚎回家找媽媽------當事情剛發生時，自己還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甚至感到很英雄很豪傑；後來才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對兒女的過錯不肯輕易言饒的「火爆浪子」——因為當時社會上最推崇的育兒經是「筷子底下出逆子、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那時在兒女面前不是「火爆浪子」的父母真的十分少見！——回家二話不問，一定是先賞自己一頓「筍拷肉」！------頓時感到雙腿發軟、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原有的那些英雄氣概豪傑風範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到了天黑仍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可又實在不知道如果不回家又能去哪裡？！------這時，你只需來到曹家船廠的「及時雨」曹錦獅家，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現在的悔意——一五一十向曹錦獅說清楚講明白，這樣你就得救了。你可能會先從曹錦獅手中拿到這次闖禍的代價，去賠償受損害的人，並向對方賠禮道謙求得對方的諒解；你也可能會在曹錦獅的陪同下，先去向被你打傷的小夥伴登門謝罪，和對方握手言和重歸於好，並保證下次不再重犯——不過如果你不小心重蹈覆轍再向曹錦獅求救，他還是照樣會救你的！——然後你就可以在曹錦獅的護駕下放心大膽回家了，就算你的父母是天下最火爆的浪子，你得到的最嚴厲的責罰也就是被臭罵一頓，其他酷刑一定全免。這不光是因為曹家船廠人都十分尊敬曹錦獅，要給他面子，同時更因為曹錦獅是公開的百分百的「棍棒育兒經」反對者。他的育兒經是：孩子犯錯是正常的，因為他們還小不懂做人之道；而做人之道除了為人父母者從小身教加言教傳授一些給他們外，更多的是需要等他們慢慢長大、慢慢自己開竅自己領悟的；用打是絕對打不出好的做人之道、真正的好人出來的！如果有的父母不認同，那曹錦獅就很可能當著你兒女的面，和你好好回憶一下你自己在年幼無知時的糗事蠢事，試問你自己的做人之道，有多少是父母用棍棒打出來的？又有多少是自己慢慢長大慢慢開竅悟出來的？不由你不心悅誠服。至於曹錦獅自己，別說是對女兒曹玉葉，就是對任性好動的外孫蕭也騏，別說打，連大聲斥責都沒有過。

       至於曹錦獅如何古道熱腸搭救素不相識陌生人的故事，最經典的要數他搭救入室弟子姜阿根那則。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離江南市所謂的解放還有三天。當時，根據中國歷史上「成王敗寇」的鐵律，原本一直被稱作「共產共妻」、「土匪」、「流寇」的中國共產黨軍隊，由於在戰場上節節取勝、眼看就要奪取全國政權，因而就成了正義之師、中國人民解放軍；反之，曾經被尊稱為「國軍」的國民黨軍隊，因為在戰場上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即將失去政權，因而便成了「匪幫」、「反動派」、「人民公敵」！這時，正義之師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突破曾被「國軍」吹噓為「固若金湯」的長江防線，以勢如破竹之勢沿著京杭大運河向江南市挺進。而昔日的「國軍「今日的」匪幫「卻兵敗如山倒，像一群沒頭的蒼蠅順著京杭大運河往上海方向潰逃。在這種兵荒馬亂敵我難分之際，江南市的老百姓，特別是四鄉近郊的青年農民都知道，如果沒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最好還是乖乖待在家中等太平。因為外面交戰雙方不僅都在抓姦抓諜，同時更在到處抓壯丁補充戰場上緊缺的兵源挑夫，誰碰上誰倒霉！然而就在這種時候，家住東城門外郊區的青年農民姜阿根，卻真的就遇上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年邁的老母親哮喘病痼疾發作，由於家中已經斷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果再沒人進城買葯，就一定會老命不保！這對於萬事孝為首的姜阿根來說，可是寧願自己死也沒法接受的！

       姜阿根藉助黎明前的黑暗作掩護，一路默誦著大悲經，總算順利地潛入了江南城，並由一家相熟的藥店求得了母親的救命葯。可當他懷揣著藥包，繼續默誦著大悲經，準備沿著來路再潛出城返回家中時，卻迎面撞上了一支凶神惡煞般的國軍憲兵隊。雖然經過他拚命解釋、不斷哀求、再三磕頭，總算逃過了被當作共匪間諜就地正法的命運，卻沒能擺脫」為國盡忠「當壯丁、並即刻被分配到當時正借住在曹錦獅家、準備第二天一早坐船往上海方向撤退的一位國軍團長處當挑夫的命運。姜阿根心中十分清楚，如果自己無法在明天早上出發前設法脫身的話，那不光自己難逃埋骨異鄉的悲慘命運，躺在家中床上盼著自己拿葯回去救命的老母親，就更會先自己一步去閻王殿前等自己！可姜阿根是個膽小懦弱的老實農民，他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可以逃出那些手中有槍、殺人就像殺雞般乾脆利索的士兵們的魔掌。所以，當天傍晚當他在曹家廚房單獨遇見慈眉善目的曹錦獅時，他立刻毫不遲疑地雙膝跪地，把額頭在地下磕得砰砰響，然後一邊失聲痛哭一邊對面前這位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的中年人，說出了自己的悲慘遭遇。曹錦獅默默地聽完姜阿根的哭訴，靜靜地思考了一會，沒有多言，只是要姜阿根在廚房暫候，然後就轉身出廚房，向團長借住的二樓而去。如果說當姜阿根躲在廚房門后看著曹錦獅慢慢往樓上走時，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心中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激動，彷彿眼前出現了一團光亮的話；那麼，當他十分鐘不到就看到曹錦獅從樓上走下來時，他的心就立刻墜到地下，原有的希望激動光亮都變成了死灰色的絕望！因為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像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自己由早到晚不知默誦了多少遍大悲經都無法擺脫的厄運，會有人能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內給予解決？這是殺了姜阿根的頭都難以讓他相信的！可事實卻是曹錦獅真的做到了，只不過有一個條件：如果有人問起，姜阿根一定要一口咬定自己是曹錦獅新收的徒弟。如果真的可以擺脫厄運，救回自己和母親兩條人命，別說是做人徒弟，就是做人兒子、孫子，做牛做馬做豬做羊做狗做雞都行啊！可當時姜阿根卻實在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直到第二天早上，團長帶領他的部下登船離去，卻真的把他留在曹家，並給他簽發了一張可以出城的通行證，姜阿根才相信這不是做夢，是真的！

      當姜阿根流著熱淚，語無倫次地向曹錦獅夫婦和曹家大小姐曹玉葉，跪地磕頭千恩萬謝告別時，他望著眼前因微笑而顯得更慈眉更善目的曹錦獅，心中原有的——如今又加入了過去只有當自己進廟裡燒香禮拜，跪在高大威猛的神像前才會產生的、充滿崇敬和神秘色彩的——疑問，卻是變得更大更玄乎了：這個看上去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同時也不像是個可以舌綻蓮花把死人說成活人、甚至還有點木訥害羞的木匠漢子；他究竟具備何等超凡入聖的法力，可以在短短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內，把自己拯救於水火之中？！------姜阿根的這個疑惑，一直到他後來徵得康復的母親、妻子以及兄弟姐妹們的同意，重返曹家船廠，堅決要做曹錦獅家一名只吃飯不取酬的小廝，來報答曹錦獅的救命之恩，最後真的被曹錦獅收為入室弟子后，他才由師母仇來娣口中得到準確的答案。原來曹錦獅之所以能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內把姜阿根由水火之中拯救出來，並不是他真的具有什麼法力，而是因為他在上樓告訴團長說他新來的挑夫其實是自己新收的徒弟時，隨手遞給了團長兩條俗稱」小黃魚「的金條、和兩封人稱」袁大頭「的銀元；這些東西對於一個身處戰亂不知將來結局如何的軍人來說，當然遠比一個可有可無、如果想要又垂手可得的挑夫，來得珍貴來得實惠。

       後來此事傳開，許多人都說是因為姜阿根祖上積德、同時自己又信佛孝心可貴，所以才讓他在大難臨頭時遇上曹家船廠的」及時雨「曹錦獅——是菩薩借曹錦獅之手助姜阿根逃過了人生中最險惡的一劫；同時還讓他因禍得福成為了曹家船廠的一員！其實了解曹錦獅的人都知道，他骨子裡並不是個篤信神佛之人；但他對於」救人如救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比得快樂「等古訓名言，卻是非常相信的。因為他覺得這些都是現世真理，如果自己可以遵循這些真理去做，既能增加自己做人的快樂價值意義，同時又能為他人帶來做人的力量勇氣和信心——天下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人去追求、去做的的大好事、大快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