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曹家船廠紀事 2

       也許是天時、地利、人和這人類成功的三要素，適逢其會讓曹家人碰上了；也許曹家人做人以信為本、做事以誠為準、創業以勤為真的為人處世之道，原本就是人類創業成功發家致富的不二法門——總之，曹家人做夢的結果就是美夢成真！只經過了短短几十年三代人，原本只有兩個小船塢十幾個人，修修補補保養保養充其量也只能算個」修船場「的所謂船廠，搖身一變，居然真的就成了一家擁有上百個船塢過千號人，不光可以修船保養船舊船翻新，同時也能夠訂購製造各式各樣新船的、名符其實的」曹家船廠「！不僅如此，曹家船廠人在創業過程中，在他們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以」長江邊大船廠「為首的、同行相爭同行相輕的生存競爭時，他們不僅沒被競倒爭垮，甚至還憑藉著大家的聰敏才智和眾志成城的力量勇氣，就勢利導，把他們的事業推上了更高峰：一舉創建了當時在同行中前所未有的，並且無論是在價值上還是聲譽上，絲毫都不遜於曹家船廠的新企業——曹家船隊！這是一支品種齊全數量可觀——既有可以過江闖海的大海船大駁船，又有可以在江南城周圍的內河中穿梭往來的小駁船單櫓船——的綜合船隊，它既可供客人租賃借用，也可以由曹家船廠的年輕一代自己經營水上運輸。因此，當曹家船廠最終像一顆耀眼的新星，在大江南北運河上下的同行們面前冉冉升起時，它實際上已是後來者居上，一舉取代了已有過百年歷史、曾被譽為」長江流域第一船廠「的長江邊大船廠，成了行內的」龍頭「、」老大「！

       提起當年的曹家船廠，老一輩的人總會這樣感嘆：

       」------當時的曹家船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以見到有客人在船廠議事房前排隊等著領新船、安排舊船進廠維修保養、或想租船借船的。從沒見過有船廠船塢空著閑著等客上門的！------「

       辛勤的勞動和興旺發達的事業，當然也給曹家船廠人帶來了他們祖先連做夢都不可能夢到的幸福生活。昔日一片荒蕪人跡罕見的南沿河畔，如今早已是高樓成群綠樹成蔭，到處充滿了曹家船廠大人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是一片有別於江南城傳統風格的樓群。一幢幢都是三層樓四進造黑牆黑瓦黑窗欞的高樓房，猶如一群群彼此相依相靠的兄弟，排著隊並著肩，鱗次櫛比合牆而踞。它們的大小深淺或有不同，但形狀結構一模一樣：進門都是一間帶有半層閣樓的前門大廳；接著是一個大小和前門大廳相仿、高度卻和後面三層樓主屋相等、頂上鑲嵌著四面玻璃天窗、全封閉式的內天井；然後是樓下為客廳廂房、二樓為睡房、三樓為閣樓的三層樓主屋；最後是一座帶有一間平房式大廚房的後花園——整幢樓房加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有的，從家門口一直通到運河邊的長方形小廣場，遠眺就像極了曹家船廠人賴以為生、引以為傲、憑以為榮的傳家寶——船！因此曾有人戲說：曹家船廠人其實是擁有一家船廠兩支船隊；一支船隊在船廠前的運河中南來北往，為曹家船廠人增財添富；另一支船隊就像一隊隊一字排開的豪華游輪，搭載著幸福快樂的曹家船廠人，停泊在船廠後面的運河畔，默默地守護著他們的家業！

       然而，對於江南市人來說，讓他們更感興趣、對他們更具吸引力的，當然是居住在」豪華游輪「中的曹家船廠人。他們幾乎視所有前來曹家船廠的人為貴賓：夏天請你吃西瓜，冬天給你捧上紅棗茶；遇到用餐時一定會邀你同桌用餐，看到天黑了就會打開家中的客房安排你休息；如果你有困難，只要讓曹家船廠知道，他們就一定會把它當作自己的事，全力以赴助你解決！------這因為，曹家船廠人雖已今非昔比，當了業主成了富人，但在骨子裡，他們卻依然保持著山裡人熱情好客、真心待人、樂善好施的優良品德！------

      以上種種，看在近在咫尺，商業頭腦特別發達，從小就把創業成功發家致富當作人生頭等大事，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成功沒有發達的江南市人眼中，當然是了不起的成功、了不起的一族！因此，曹家船廠人就理所當然成了江南市人心目中最尊敬、最欽佩，同時也是最嚮往、最希望和他們攀緣結交的一族！------

       如今的曹家船廠，當然已沒有了昔日的榮景。這裡已沒有昔日數不清的船塢，以及船塢里一年四季像巨獸般趴在那裡等候下水的船體；也沒有一到傍晚就會像歸巢的鴨群般，聚靠到船廠前的運河畔，船頭船尾都刻著一個」曹「字的船隊。這些都在新中國成立后，在」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等一系列社會變革中，被收歸國有。如今的曹家船廠，已只是個有著上百幢黑牆黑瓦黑窗欞的高樓房，居民幾乎都姓曹的真正的居民區。唯一可以讓人追憶起往事的，大概只有在平坦開闊的運河灘上，和泥沙混雜在一起的陳年黑木渣，以及這個居民區所擁有的」曹家船廠「這個名字了。不過在大多數江南市人的眼中，曹家船廠仍是個令人羨慕、叫人嚮往的地方，而曹家船廠人，也依然是受人尊敬、讓人欽佩的一族！

       首先，在當今這個做人首重家庭出身階級成份祖宗十八代清白史的新社會，曹家船廠人並沒有像當初許多人所擔心的，成為城市的階級敵人政治賤民——資本家。根據當時負責曹家船廠人階級成份劃分的紅頭文件，曹家船廠人之所以能逃過此劫，是因為他們雖擁有傲人的產業，但這是全體曹家船廠人所共有的；而更為重要的是，在過去漫長的創業史中，曹家船廠人從沒放棄過親力親為的辛勤勞動，即從沒以奴役剝削他人為自己生存的方式。然而，根據民間傳聞，曹家船廠人之所以能逃過此劫，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們有幸成了江南市人。在這裡，大財主大資本家有的是，因此根據當時新政府」任何地方的階級敵人只能是極少數、一小撮「的方針政策，他們才有幸躲過了厄運，只得了個仍屬人民範疇的」小手工業主「階級成份。第二，雖然曹家船廠的一家之主和男人們，在失去他們的產業后都被統一分配到了」地方國營江南船廠「當工人，但他們憑著祖傳的技藝和人人可以獨擋一面的能力，在廠內都是受人尊敬讓人器重並享有高薪的高級技工、大師傅。第三，因為當時新政府是用贖買的方式把曹家船廠人的產業收歸國有的，所以每月發工資時，曹家船廠人除了工資外，還可以按照每個人在產業中所佔的份額，從政府那裡得到一筆名為」定息「的款項，就像你在銀行有一筆存款，可以按月支取利息一樣。

       因此，如今的曹家船廠人，不僅依舊居住在他們寬暢舒適的高樓房內，同時也基本保持著他們過往的生活方式：男人外出工作，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打理家務；兒子結婚總會先擁有自己的新房，女兒出嫁也一定會有讓男方倍感榮耀的陪嫁！——而最讓人感到難能可貴的，是曹家船廠人仍像過去那樣，保持著他們熱情好客、真心待人、樂善好施的山裡人本色！------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一族，對因時代的改變都已成了雙職工家庭，卻依舊只能過著緊巴巴小日子的江南市人來說，又怎能不羨慕、不嚮往、不尊敬、不欽佩呢？！------

       一直到數十年後，一些上了年紀的江南市人，路過早已徒有其名名不符實的曹家船廠，回首起前塵往事時，他們仍會這樣喟嘆：

       」------唉，要不是後來所發生的，那場在開始時讓人熱血沸騰、如痴如癲，事後卻又痛苦不堪、後悔莫及的所謂文化大革命；說不定曹家船廠人到現在仍住在他們黑牆黑瓦黑窗欞的高樓內，過著他們與世無爭、豐衣足食、令人羨慕、讓人嚮往的世外桃園般生活；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已經分崩離析、煙消雲散，只剩下了傳奇、留下了紀事！------「

       他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是：在當今的社會裡，如果自己的身邊仍有像曹家船廠人這樣的好鄰居好街坊，那該多好啊！——那怕就像過去那樣，只是存在於羊腰灣最南端沿河畔的」希望「、」嚮往「，也是好的呀！------

       然而，他們也許從沒有人在內心反省過：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像別人那樣，藉助革命的東風，讓自己內心仇富恨富嫉富、仇才恨才嫉才等邪魔跑出來，盡情表演盡情肆虐；或者當別人那樣時，自己可以保持靈台清明，偷偷放曹家船廠人一馬；那麼，就算遇上像」文革「這樣的浩劫，像曹家船廠人這樣的好鄰居好街坊，也許仍會在自己身旁堅持著、守候著，給自己」希望「、讓自己」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