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鬼打牆」的故事 3

      我碰上「鬼打牆」的故事，是發生在第二年的初夏。

      那是江北平原上一個典型的春末夏初的傍晚，白天太陽烘烘已有了夏的氣息，一到傍晚微風吹起，立刻又回到了春峭凜冽的春天。 因為聽說我們南面的南圍大隊放映的露天電影，在正片「南征北戰」前有一部最新的大型記錄片「中國雜技」，因此我向生產隊會計借了一輛自行車前往觀看。其實在當地，大夥辛苦了一天再化費大半夜時間，來回步行十幾二十里，去看一部早已看過或早晚都會來家門前放映的電影，與其說是為了追求藝術，倒不如說是為了找個借口出外走走，忙裡偷閒和親朋好友見見面敘敘舊。這中間最興奮的是那些依照當地習俗訂下了「娃娃親」、說下了親家婆家的青年男女。他們把這種場合當成了「七月鵲橋會」，和心上人聚一聚溫存片刻，舒解一下相思之苦的天賜良機。其次就是我們這些下放知青，可以藉此機會大家見見面，交流交流近況，聊聊思鄉情懷。這大概就是當時雖然總是放映那麼幾部電影，卻總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

       我騎車來到中間豎著大銀幕周圍人頭簇擁的南圍大隊隊場上時，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南圍大隊知青、我的同學兼好友」矮武松「李健龍迎了上來。這是一個身高像武大郎全身肌肉像武松、見過後很難忘記的前省青少年業餘摔跤冠軍，我鎮服黃家寶的」金鉤子「就得自於他的傳授。原本我準備看完」中國雜技「就打道回府，可經不住李健龍再三挽留，並悄悄透露他剛收到家裡託人帶來的包裹，裡面有碧螺春茶、無錫排骨、蘇州滷汁豆腐乾等家鄉土特產，希望我能賞臉和他共享。結果我不僅陪他重新參加了一次」南征北戰「，還跟他回到知青屋，品茶啃排骨享用豆腐乾海闊天空神聊了大半夜。最後當我茶足肉飽豆腐乾頂得嗓門直打嗝起身告別時，已是第二天凌晨二點左右。

       我騎著自行車在南圍通往河西大隊的鄉間土道上疾駛。外面的空氣十分新鮮清爽，不過刮在臉上仍會讓人想起」春風殘裂石頭「的詩句。土道在暗夜下像一條傳說中巨人遺下的舊腰帶，由東南往西北隨意彎曲伸展，泛動著飄浮失真的土黃色。大概是由於季節和時間關係，四周顯得特別沉靜死寂——田野里沒有蟲叫蛙鳴、村莊上不聞雞啼狗吠——唯一的動靜，是我腳下滾動的車輪和土道間嚓嚓嚓的摩擦聲。我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這時突然想到：所謂的人類世界，其實只不過是一座用深藍色的天空作頂、灰濛濛的夜幕做帳、黑乎乎的大地為毯的巨型蒙古包，懸挂在我頭上的那顆光亮耀眼的無名星，是包中的一盞夜燈；如果此刻我拋棄自行車脫光全身的衣衫，說不定即刻就可以從現代返回到遠古，成為人類的先祖之一！------就這麼幾秒鐘的走神，我的自行車輕輕一顛，由道上衝到道下，撞到了一座墳上！------

       開始我沒有感到害怕。因為第一我沒有想到」鬼打牆「；第二在我的記憶中，這條土道的兩旁的確有二三座棄墳——即清明時再也沒有子孫來祭拜的荒墳——直到我跨下自行車，準備調轉車頭重返土道，卻發現身後沒有土道只有黑壓壓的墳墓時，我才感到后脊樑一陣發涼：原來黃家寶所言非虛，現在我也碰上了」鬼打牆「！------

       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緊緊攫住，心跳在瞬間達到極限；我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卻又像掉進了冰窖般發冷發麻發僵；我的腦袋好像塞滿了棉花，既腫脹不堪又空空如也；我用雙手死死抓住自行車車把，以控制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和想往地下癱瘓的衝動！------我強忍著內心的恐懼，偷偷打量周邊的狀況，發現自己的處境似乎比黃家寶還要糟糕百倍！他告訴我他是被困在一個無邊無沿的墳場內，因此可以在裡面穿梭在裡面奔跑；而我卻是被困在一個由五六座上尖下園又高又大、像孿生兄弟般手挽手肩傍肩圍成一圈的古墓叢中，別說在裡面奔跑，就是扭秧歌，也只能在原地轉圈繞著扭；而在墓叢外面，則是一圈又一圈放眼望不到邊沿、在鐵青色的夜空下正伸長脖子窺探著我、像士兵般整齊排列的墓林！------

       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我總算恢復了一點點行動能力。我把自行車原地支好，然後在冰冷的草地上坐了下來。

       如果換成過去，我是決不會把後面所發生的事——包括我在」鬼打牆「中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源源本本毫無保留說出來的。因為這樣做不光有損我過去作為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的光輝形象——儘管後來我再也沒有用這種光輝形象發過言表過態——同時就算是對一個普通男子漢來說，也是有損尊嚴沒有任何值得炫耀值得自誇的。不過現在我已改變想法，我覺得如果我把那天晚上在」鬼打牆「中的事都毫無保留源源本本說出來，不僅可以增強這個故事的可靠性和可信性；更重要的，還可以為我們的後人——那些在我和黃家寶后可能遇上」鬼「的人——提供寶貴的經驗和信心，並闡明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你在遇上」鬼「時，曾驚慌失措恐懼害怕，做出過許多懦弱可笑荒誕不經匪夷所思之舉的話，你一點都不必為此感到難過、耿耿於懷，甚至羞愧沮喪不敢見人。因為在這個世上，不管是誰，不管他平時如何自誇偉大、堅強，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不怕這樣不怕那樣；可如果一旦真的遇上」鬼「，他的行為舉措一點都不會比你偉大、勇敢、漂亮；他同樣會在第一時間失去鎮定，第二時間失去自信，然後就失去所有的力量和勇氣，變成一隻可憐的、寸步難行的軟腳蟹！------

       我可以用人格擔保：無人可以倖免、無人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