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聽說「鬼打牆」的故事,是在一九七一年的秋季。當時,我的身份是下放知青:一個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從繁華似錦有魚米之鄉之稱的江南都市,來到遍地鹽鹼白茫茫只長雜草難長糧的江北農村,插隊落戶,準備一輩子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代青年。
故事的內容是這樣的。一天傍晚,我所在的河西大隊牛黃庄生產隊青年農民黃家寶,因事去和我們一河之隔的河東大隊舅舅家串門。照常理,當天晚上他是一定會回家過夜的。這因為,第一他新婚未滿周年,仍在蜜中摻糖糖中摻蜜的日子;第二眼下正是秋收季節,也是他這樣的壯勞力一日可以掙平時三日工分的季節;第三,從他舅舅家到他自己家中,步行不到半個小時。可當晚他卻是徹夜未歸。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在整個河西大隊起得最早的牛四爹的陪同下,步履蹣跚神情萎靡,像條被人追趕了一整夜的喪家犬般回到家中。後來,大家從牛四爹口中得知,黃家寶昨晚徹夜未歸,既不是和舅舅相談甚歡樂而忘返,也不是表兄弟們通宵暢飲宿醉難歸,而是因為碰上了「鬼打牆」!
根據牛四爹轉述,昨晚午夜未到,黃家寶就辭別舅舅踏上了返家之路。由於從舅舅家到自己家的那條鄉村土道,他由小到大不知走過了多少遍,熟得閉上眼都不會走錯,所以他踩著秋水般的月光,呼吸著道路兩旁成熟莊稼的陣陣芬芳,嘴裡哼著當地流行的江淮小調,腦海裏海闊天空漫遊著,幾乎是由著雙腳自己往家中走的。走著走著,感覺中再拐一個彎,就可以見到連接河東河西兩大隊的那座水泥板簡易橋了,突然,他一個踉蹌,抬頭一看,嚇得急忙收住了腳步:原來不知何時,他居然走進了一個一眼望去看不到邊沿的大墳場!不過,真正令他感到恐怖、後背脊直冒冷汗的,是他轉身回頭想順著來路重返鄉村土道時,卻發現自己身後根本就沒有來路:一座座大小不等、高低不一、模樣猙獰的墳墓,像小山似土丘,重重疊疊疊疊重重,由四面八方把他包圍,彷彿他原本就一直在墳場中行走!
據說黃家寶沒有立即屈服——如果他立即屈服就不是真正的黃家寶了——他在稍作鎮定后便展開了激烈的掙扎反抗。他曾像一條勇敢的獵犬在墳墓間縱橫穿梭,希望從中能夠找到一條出路;他也曾像一匹脫韁的癲馬沿著墳場向前狂奔,祈盼可以藉助一股蠻力衝出這恐怖的包圍。在漫漫長夜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少路、繞了多少圈、爬越了多少座墳墓;直到後來他饑寒交迫驚恐交加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上,突然間想起那個祖輩相傳的傳說「鬼打牆」時,他才豁然明白自己眼下真正的遭遇和處境,並停止了這種可笑復可憐同時又徒勞無功的掙扎反抗。最後,他只能乖乖地在地下坐好,用雙手抱著雙腿,把沉重的頭放在屈起的膝蓋上,然後閉上眼,把自己交給看不見摸不著、卻始終在自己周圍窺探著伺候著、把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眾鬼們!——直到後來牛四爹發現他,把他重新喚回了人間。
「可河東那裡根本就沒有墳場!那裡放眼可見的墳,加起來也不會超出十座。而且都是四散分開的,離得最近的都有幾十米,遠的更有數百米!------」
當時,我用不屑的口吻向牛四爹、以及圍在他身旁伸長脖子屏神息氣聽得津津有味的大夥,表達我的懷疑。
「小顏說得不錯,河東那裡是沒有墳場。其實我見到家寶時他身旁也沒有任何墳墓。他是獨自坐在一片草荒中。可就因為這樣,我們才相信他是碰上了『鬼打牆』呀!------」
牛四爹看著我,笑咪咪地說。他的話立刻獲得大夥兒一致點頭贊同。這個有著一張黝黑多皺的樹皮臉、瘦高前佝的身軀活像一株半枯萎老槐樹的江北老農,是我們牛黃庄唯一的「五保戶」老人。由於過去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背著糞簍四處拾糞,以便用它們和生產隊換取一些額外的工分,貼補貼補一個孤寡老人清貧的生活——據說他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早上起來開門見到一堆像山樣大、永遠也挖不完的牛糞!——因此幾乎是個被大夥遺忘的人物。可如今,一個荒誕無稽的鬼故事卻讓他抖了起來,成了大夥心中的智者,說出話來一副不容人置疑的模樣。
經過牛四爹進一步解釋,我才明白所謂的「鬼打牆」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根據這裡人祖輩相傳的傳說,在眼前這塊地處偏僻窮困貧瘠的土地上,不光居住著許多生活艱辛、勞苦了一輩子也難脫一個「窮」字的人;同時還居住著許多來無蹤去無影、不需辛苦勞作、喜歡四處遊盪的鬼。在絕大多數時間裡,人鬼殊途是沒有交集的——這也許就是許多人不能真正信鬼、敬鬼的原因!——可在有的時候,由於鬼才知道的原因,它們卻會以某些讓人類感到吃驚、不可思議、甚至是驚世駭俗的行為舉措,來強烈地向人類展示:它們不僅真的存在,而且還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在這裡,人們聽說最多的是「鬼打牆」。它的具體表現是:在某個夜晚,它們找上某個半夜獨行的倒霉鬼——這次顯然是黃家寶——然後用「憑空打鬼牆」的方法去圍堵他、恐嚇他:你躲到東,它們就打到東;你躲到西,它們就打到西;非得要人徹底屈服、認輸、投降,它們才會罷休。據說由於鬼都是居住在墳墓中的,因此它們打出來的「鬼牆」,當然都是大小不等、高低不一、模樣猙獰的墳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