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美

 我也曾經有過靜秋那樣的生活經歷，我父親曾經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他出身於地主家庭並且還有海外關係。據媽媽說，父親的家庭關係很複雜，還有親戚在台灣和香港，所以被認為有敵特嫌疑，「文革」期間被打入另冊，發配到地方「支佐」了近十年，這十年間父親很少回家，是媽媽一人個人把我們帶大。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很少說話，也很少笑，似乎生活在很壓抑的環境里。因此，我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靜秋便多了一份同情和理解。相信大家不會怪我吧。

          有人說女人都喜歡看言情小說，但我是一個例外。我從來不看瓊瑤寫的那些在我看來是一些幼稚可笑的愛情遊戲。

          好一段時間，網上瘋傳著一部言情小說《山楂樹之戀》，據說還要拍成電影什麼的，也沒太在意。直到最近好友竹子從美國發了封Email ，強力推薦一本好小說給我，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讀了三遍《山楂樹》，我哭了三天，心情一直無法平靜，於是寫下一點東西來紀念逝去的記憶。

          看了網上的一些評論，都說老三近乎完美而靜秋卻相對自私、冷血一些。我不以為然。試想， 老三這麼一個白馬王子，怎麼會愛上跟他地位如此懸殊、年齡差距頗大的靜秋而且是死心塌地的愛她呢？靜秋身上一定有別的女孩沒有的才情和魅力。我承認靜秋不完美，但我們必須將她的「不完美」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中和她的處境，以及她的年齡來分析她。當時正是「文革」後期，階級鬥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心越斗越疏離，人們都謹小慎微的生活，生怕惹出什麼禍，又有什麼厄運降臨。在「文革「中，靜秋的家庭未能倖免災難，爸爸被當成地主下放到農村，媽媽被當成叛徒被游斗，哥哥「上山下鄉」了。她和妹妹跟著媽媽過著非常清貧的生活，缺吃少穿，甚至連雙像樣的鞋都沒有，無論在政治上和生活中都是最底層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用靜秋媽媽的話說，從小靜秋就非常懂事，十四歲就能照顧在醫院做手術的媽媽了。平日里，她幫媽媽洗衣做飯、織毛衣、做鞋，到外面去打短工。而老三則是軍區司令員的兒子，出生在高幹之家，即使「文革」初期家庭遭受了衝擊，但畢竟生活的環境大大優越於靜秋的家庭。從外表看，老三「長相不革命」，很「小資」。老三的穿著和氣質以及他的音容笑貌都深深的吸引了情竇初開的十八歲的少女靜秋，也使她頓時產生了極強的自卑感，覺得自己出身不好，長相一般，身材難看，才情笨拙。所以第一次見面，當老三請她也拉兩曲手風琴時，她卻說「我不敢拉」。

     靜秋很聰明、很敏感，也顯得比較「狡猾」。她心中很喜歡這個小資情調的青年，卻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還經常拿話噎他，看他難受自己還暗自得意。當靜秋髮覺自己愛上老三時內心十分矛盾。一方面她被他深深的吸引，而另一方面又本能的保持距離；一方面她十分想他，另一方面又怕他騙她。一次，大媽說老三回家探親了，靜秋便懷疑老三已經結婚了，「她心裡好難受」。老三暫時的離開使她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對他已經產生了依戀，然而她又很害怕這種依戀。她埋怨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 「戀上了他」。但當老三回來了，她卻又拐彎抹角的埋怨他不告訴她去哪了。老三澄清自己沒有結婚時，靜秋心裡高興，嘴上卻很硬：「你---結婚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話聽起來挺傷人，但確實保住了靜秋的面子。後來，為了不讓靜秋打短工老三要給她錢，她堅決不接受。老三說不要為了這幾個錢去做那麼累的活。靜秋聽了非常生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寧可在外面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看似靜秋非常無理，但我們也不難體察到她自卑敏感和非常要強的心態。一次，靜秋得知哥哥和一些知青被打，也跟著去區委告狀，她又聯想到老三的爸爸，「當官的真的是這麼高高在上，草菅人命」。她越發相信「老三跟她是兩個世界的 人」， 他們是不會有結果的。本來，戀愛中的女孩就疑神疑鬼，更何況靜秋是在那樣封閉、壓抑的時代，又是在跟一個英俊、瀟洒、睿智的老三戀愛，她有這種心態就不難理解了。靜秋的這種矛盾的心理貫穿在整部小說的始終。這種心理使她沒能在老三病情最嚴重時陪伴在他的身邊，甚至耽擱了來醫院探望他的時機。非常遺憾。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人們天天只是高喊革命口號，只會背毛主席語錄，年輕人對性知識懵懂，也不懂政治。靜秋也不例外。第一次見面就覺得老三長得不「革命」而自己要成為「可以改造好的孩子」就必須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她是糊塗的。其實，第一次見到老三，她就對他產生了朦朧的好感，「一切有關他的東西」都成了「紅寶書」。她把自己裹得很嚴實，越是嚴實就越是放不開。老三給她一些世界名著看，她心裡明明是喜歡看的，嘴上卻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她不得不承認，自從遇見老三她的審美觀徹底改變了，「她只愛看他那種臉型……那種微笑」。靜秋甚至以為「自己已經被老三騙了，因為她已經放不下他了 。」在她看來只要女孩喜歡上男孩就是「失足」了。在村長家，老三在靜秋的本子上寫了一首表達愛意的詩，靜秋只是喜歡並沒太懂他的意思。老三要陪她回去探親，她心裡雖然很高興，但還是覺得應該設防。其實她不清楚男人對女人構成的威脅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強姦犯」究竟是什麼意思。她還以為只要跟男人睡一覺就會被搞大肚子。當老三吻她並把舌頭伸進她嘴裡時，她覺得他「下流」，堅決阻止了他的「進攻」。一次，大嫂說她「犯桃花」，提醒她別讓人弄「上身」。她傻乎乎的問什麼是「上身」，大嫂說「上身」就是跟男人睡覺。她沒跟老三睡過覺，但不知道跟他做過夫妻的事沒有。到後來她以為跟老三睡了一夜，就是做了夫妻的事。直到XXX懷了「小毛毛」，她才徹底明白老三沒有跟他做夫妻的事，也就是老三沒有欺騙她，於是四處尋找他。

         在政治上也是一樣，在靜秋回家的路上，老三發表了他對當時政治鬥爭的獨到見解，而靜秋卻認為是「反動言論」，勸他不要到處亂說，怕別人告他。在靜秋離開西村坪時，老三留給她一封信，信中說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在靜秋看來，「這完全是階級敵人妄想變天的口氣。還有『生不逢時』，『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滿現實社會，反動之極 的」。在這一點上她遠沒有老三看得清楚，看得透徹。

         靜秋是不卑不亢，自尊自愛，自立自強的姑娘。在村長家，大媽一家對靜秋特別好，得知她媽得了糖尿病，長林跑到大嫂家摘了一大筐核桃，感動得她差點兒落淚，但她想到自己是家裡的「中流砥柱」，她寧願「流血流汗不流淚」。在去西村坪的路上，兩個女孩的背包都被別人拿走了，只有靜秋堅持要自己背。靜秋心裡想：父母在「文革」中都被揪出來批鬥了。自己能被當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享受『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的待遇，完全是因為她平時表現好……時時處處不落人後。

     與其說靜秋美麗的外表和豐滿的身材吸引了老三，還不如說是靜秋的個性深深的讓老三著迷。在勘探隊第一次與老三見面，老三把她當小孩給她吃糖，她說：「你沒聽見歡歡叫我姑姑嗎？」實際上，她在暗示老三：「別小瞧我。」從第一次見面，老三就覺得靜秋是一個有個性的姑娘。在後來的接觸中，靜秋的個性就更加表露無遺了。在西村坪時，老三總想幫她，給她鋼筆，她死活不要，直到老三要向大家宣布是給工作隊用的她才肯接受；給她媽媽買冰糖她堅持說一定要把錢給他；給她膠鞋她不要，直到老三流著淚懇求她接受時她才肯收下；她腳腫了，老三要帶她去醫院她拒絕，直到老三決然用匕首將自己的手劃破，她才肯去醫院。在一般人看來，交了一個這麼有權勢的高幹子弟，她還用得著去打零工，給人做衣服，頂職到食堂工作嗎? 更何況男朋友心甘情願的幫助她啊！為什麼她非要去干那些連男人都覺得很累的活呢？我很理解靜秋，愛並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居高臨下的施捨而是平等的相互給予。一開始，在靜秋看來，老三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來施捨她。她認為這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是一種廉價的同情。靜秋想靠自己的勤奮努力來贏得老三對她的尊敬和愛。她告訴老三要等到她有了工作並且到二十五歲在考慮個人問題，不想過早的結婚過小日子，不想一生碌碌無為，希望將來自己能有一番事業。這是我最欣賞她的地方，我想一定也是老三最愛靜秋的地方。       

           在提到靜秋自立自強時，我們決不能忽略了她的聰慧和才氣。不然的話，老三就只是愛上了一個平庸的靜秋。還在上高中的靜秋就被學校選中，參加編輯新教材。說明她的文字功底相當不錯。老三看了她寫的文稿都說「文筆真是沒得說的……」在班裡，她不僅學習好，還能歌善舞。她拉手風琴完全是自學成才，沒人教過她。她心靈手巧，會織毛衣，會做鞋，後來還學會了做衣服。她會打乒乓球和排球，還是校隊隊員。她的聰明不僅體現在學業上和日常生活中，還體現在她對長林和老三的態度上。靜秋到村長家不久，長芳說長林變得更勤快了，老三也常來了，還給靜秋的房子里換了個大燈泡。靜秋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壞了，這不是你的屋嗎？」  這說明她很會保護自己。老三看到她給長林織毛衣便帶有醋意的說，也想讓她織一件。她順勢就試探著問：「你不會叫你愛人幫你織？」當她得知他沒有愛人時心裡才放心，才有後來老三送她回家探親的那一幕。

          有時，靜秋恨不能自己變成「灰姑娘」，但又清醒的認識到自己不是「灰姑娘」，在她看來「灰姑娘」多麼美呀，自己卻相貌平平，配不上老三。在老三和靜秋獨處 的很多細節中，我們能深切的體會到，在跟老三——這位風度翩翩又有學識的青年戀愛中，老三始終是主動進攻，而聰明的靜秋是以退為進，帶有本能的防守，多有保留。老三和靜秋從K縣回西村坪的路上，老三主動與靜秋接吻，舌頭都伸進了她的嘴裡。靜秋咬緊牙齒沒讓老三更進一步。在她看來拉手可以，親嘴唇也不算過分，但舌頭都進來了就不能接受了。老三隻好退回一步。靜秋的理智使老三意識到靜秋是有底線的，於是以後不敢輕舉妄動。可能今天會有不少年輕人不理解靜秋的心理和行為。想想看，當時正處於七十年代中期，人們的思想是很保守的，一個女人在婚前如果出了軌，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靜秋牢記了媽媽的話「一失足成千古恨」。當她對這個站在她面前的年輕人還沒有十足的把握時，怎麼敢輕易把自己完全交給他呢？一旦失身將來怎麼辦？儘管那時她還不懂失身的含義到底是什麼。但她理智的與異性保持一定距離，是非常聰明的舉動。我個人認為靜秋的行為對當今現實生活中的女孩子們仍有借鑒意義。因為一個女性自尊自愛就會得到男人的尊敬、愛慕和珍惜。女人輕浮，輕浮的男人就玩弄你，好男人就遠離你。其實，靜秋特別希望老三能真心喜歡她、愛她，只是家庭地位的懸殊和年齡上的差距使得靜秋還不能準確的判斷出老三對她是否真愛。另外，她也不想通過撒嬌賣乖，而是要通過勤奮學習和努力工作來獲得老三的芳心。

          靜秋是個善良的姑娘。當她與老三第一次在勘探隊見面時，老三給靜秋吃糖靜秋沒要，他再次把糖遞給她， 靜秋只好接了並說：「我替歡歡拿著。」  她雖然不想要別人的東西，但當盛情難卻時，她還是禮貌的接受了。當得知長林的嫂子想把長林介紹給她時，靜秋以自己還小，還要完成學業為由拒絕了大嫂。因為她心裡只有老三。就算不能跟老三結婚，她也是不會嫁給長林的。在這一點上，她想得很清楚。當大媽想讓靜秋給長林織一件毛衣時，靜秋心想：「不能做大媽的兒媳，幫她兒子織件毛衣也算是補償吧。」於是她給長林織了一件毛衣。在外面打短工，工頭萬昌盛調戲她，害得她從強上跳下去，把手臂給刮傷了，但她不敢告訴老三，怕他為她干出傻事。後來老三知道了想收拾萬昌盛，也被他攔住了。聽說萬昌盛被人給打了，她好一段時間都提心弔膽的，生怕公安局把老三抓走。她的善良還體現在她對家人的愛和理解。她媽媽為了她提前退休，讓她頂職。她首先想到的是哥哥，覺得哥哥很可憐，那麼小就下放到農村，應該讓哥哥先回城再考慮自己的事。哥哥堅決不回來，妹妹還小不能頂職。她這才同意頂媽媽的職到學校食堂上了班。老三經常請靜秋跟他一起吃飯，但她每次心裡都很不安，「好像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很想有一天掙很多錢，讓全家也能吃得這麼好。

靜秋性格十分倔強、執拗，但有時也過於偏執了。大嫂想要她嫁給長林，說嫁了長林可以在村小學教書。可靜秋想，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但可以掌握自己的感情。她絕不會拿自己的感情和前途做交易，於是委婉的拒絕了大嫂的要求。當她從大嫂那裡得知老三已有未婚妻，斷定老三是個騙子，於是決定跟他一刀兩斷。在離開西村坪那天，靜秋沒再讓老三送她。靜秋走後，老三給她偷偷地送花，和長林一起給她送核桃，讓長芳給她送錢。除了核桃他收下給她媽媽治病外，其它的東西她都一概拒絕接受。她認為老三的錢是「髒錢」，因為在她心裡老三玩弄了她的感情，那他給她的錢肯定就是不幹凈的，她絕對不會接受。總之無論老三怎麼做她就是不鬆口，直到老三親自來找她，說明了事情的真相，告訴她與女朋友兩年前已經分手，她才開始接納老三，但嘴裡還是不依不饒，用毛主席的話來敲打他，「從一個人的過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現在；從一個人的現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來----」。老三悲哀的叫著「靜秋，靜秋」併發誓寧可死，也不會對她出爾反爾。這句發自肺腑的話使靜秋才又回到老三的懷抱。

     隨著對老三的了解，靜秋越來越愛他了，也越來越依戀他了。她覺得老三就像一盞明燈給她指路，又像一位長者培育她成長。漸漸的，她開始學著像老三那樣把愛回饋給他。當她得知老三得了白血病將不久於人世后，她不是一走了之，袖手旁觀，而是義無反顧的決定跟老三一同赴死。在她看來，只要跟老三在一起，在哪個世界都一樣是幸福的、快樂的。當老三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靜秋面前哭泣，不應該這麼脆弱時，她卻說：「我說的是男人不興當著外人的面哭，我不是外人。」在醫院的一個護士的宿舍里，她跟老三同床了，為的是不讓老三「死不瞑目」，自己也「死不瞑目」。她完全拋棄了以往的所謂保住自己貞操的小九九，丟掉了所謂高貴的矜持。老三想看他的身體就讓他看個夠，想跟她做夫妻才做的事，就跟他做。她覺得這是極其自然的事情，愛一個人就應該這樣。一個十八歲的女子，在還不開放的年代，作出這麼大膽的舉動，除了緣於她深愛著自己的戀人，更重要的是她有著一顆金子般善良的心靈。所以才有後來老三臨終前的等待，直到靜秋趕來，一次次、一聲聲的呼喚他才極不情願的，含著血淚離開了這個世界。

不錯，靜秋給人呈現出來的美是一種「不完美」的美，卻也是十分真實感人的美。老三這輩子值，在短暫的生命里遇見了值得他摯愛，並且摯愛他的美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