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飛馳在廣袤的成都平原上,窗外是一望無垠青蔥的麥苗。在這張青翠的毯子上,點綴著金黃色的圖案,那是剛剛開放的油菜花。時候尚在三月初,春天的氣息已經蕩漾在空氣中,不過油菜花最絢爛的時候還沒到來呢。
懷著一絲驚喜,我朝窗外極目望去,視線穿越了時空,瞬間把我拉回家鄉,拉回童年。家鄉的油菜花多美啊!一眼望去,平展展,金燦燦,綿延至天際,鋪排到山邊,那堂皇的氣勢,那鋪張的華麗,曾經讓我多麼驚嘆、多麼震撼啊!隨便取兩個鏡頭,都比人為堆砌電腦加工的菊花台壯觀得多!不得不佩服造化的精巧,自然的魄力。聽,在那金黃燦爛的花海里,怎麼傳來童稚的歡鬧聲?
花的海洋,兒童的天堂。多少次偷偷溜到油菜田裡,跟小夥伴們玩起躲貓貓和槍戰遊戲。遠遠望去綿延不斷的油菜田裡,其實有許多將責任田彼此分開的田梗,田裡還有便於排水灌溉的小溝渠,都是我們的秘密通道。光光的腳丫子,蹦跳在田梗壟間,微微晃動的黃花下,藏著我們黑色的小腦瓜。小孩子們玩起來就忘乎所以了,全然不知顧忌嬌嫩的莊稼,好多油菜被踩折在地上,自然難逃大人的責罵。那滿頭滿肩金黃的花粉,就是難以掩飾的「罪證」。一頓痛打,是淘氣的代價,卻並不能綁住孩子們的腳丫。因為那神秘的油菜田裡,藏著孩子們的夢想,嬉哈,還有他們只知喜歡,卻不懂愛護的花。
花兒有長大的時候,孩子們也有。很快我就上了小學,開始懂事了。媽媽吩咐我幹些活。油菜花開的時候,她就讓我下田裡去摘油菜葉子回來餵豬,因為小孩子的體積小,對油菜的損害小。我很樂意這份差事。我喜歡把自己淹沒在花的海洋里,一邊勞動一邊嗅著花兒的香氣。此外還有一份樂趣:到了回家的時候,我聽得見媽媽喊我,她卻看不到我去了哪裡。這個時候,我再也不肯在田裡胡亂打鬧了,因為不忍心看著本來傲然挺立的花兒,被碰折了垂頭喪氣的樣子,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轉眼到了初中,開始過寄宿生活,再沒有機會鑽進油菜田裡了。記得油菜花開的下午,我喜歡攜幾個朋友,穿過學校前面的油菜田。路兩旁燦燦的黃花,掩著長長的田梗。我們信步在田梗上,說著有趣的話,時不時停下來研究油菜花花蕊的構造,猜想黑色的油菜籽是從哪裡孕育出來的。田梗連到一座小山,最後我們爬上山頭,俯瞰那片綿延不盡、金碧輝煌的絢爛。語文老師每年都布置點描寫春天的作文,每次我著墨最多的就是油菜花。我覺得油菜花兒已經開到我心裡了,春天的一切訊息都是她傳達給我的。
高中的時候,情況就更不妙了。每月才放兩天假,我一年就能跟油菜花親近兩天。晨光初露的時候,我喜歡捧本書到油菜田裡去朗讀。可是眼角的餘光,卻常常溜到油菜花瓣兒上去。那兒有三兩點露珠在閃閃發光,晨花與朝露,相映成趣。美的事物,總是讓人分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太陽漸漸升高,露珠兒蒸發了,蜜蜂們就活躍起來,田裡響起嗡嗡的轟鳴聲,不亞於三峽大壩工地的熱鬧。這個時候,我就更讀不下去書了,乾脆搬來把椅子,躺在花叢里,聽著蜜蜂們催眠曲般的號子聲,一不小心就墮入莊周的夢境了。
可是,上了大學,我竟四年沒有見過油菜花了!今年算是看到了,卻是遠遠地在車上,沒法走近嗅嗅花兒的香味,摸摸嬌嫩的花蕊,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傷感:油菜花啊,是我拋棄了你,還是你離開了我?
算起來,豈獨油菜花,我的故鄉,我的鄰里鄉親,我所熟悉的家鄉的一草一木,哪個不是離我越來越遠了?這些東西上承載的我幼年時期的夢想和歡樂,一切美好的記憶,都逐漸遠離了我現在的生活,都只有懷念的份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親身體驗一回。也許這就是所謂成長的代價吧,我這樣安慰自己。人生的奇妙就在於不走回頭路,這造成了無奈和遺憾,但也不斷掀開了新的世界,賦予人們對拓展生命廣闊外延的期待。
火車繼續滾滾向前,窗外金黃的圖案越來越遠地落在身後。我回頭望去,彷彿看見一個碩大無朋的舞台——那是無數的油菜花攢在一起——鋪滿了天地間。我們的村莊,連同守護我們村莊的那圈小山,座落在舞台的中央,構成蒼茫的背景。背景前面是我的父老鄉親,他們揮舞著鋤頭,目光凝重,衣袂飄舞,儼然一尊尊雕塑。這個金黃色的大舞台,承載著上面的一切,飛速地後退,逐漸淡出了我的視線。
我會回來找你們的!我喃喃道。
後記:這是兩年前我在從成都到北京的火車上,看到窗外的油菜花引發的感觸。現在發表出來,不僅是祭奠我的油菜花情節,也不止是她所輻射出的故土情節,而是油菜花串聯起來的一段逝去的歲月——當生命的舞台轉換的時候,對前一個我曾經跳動過的地方的一點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