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更準確地說是農民工。他們都是五十多的人了,終日風餐露宿在建築工地上,干著技術含量不高的力氣活。他們每天要工作十個小時,晚上還經常加班,沒有節假日,什麼時候休息完全視天氣而定。他們捨不得買衣服,捨不得吃肉,捨不得看病,捨不得休息,寧願天天勞動也不願意天下雨。他們沒有電視看,沒有網路上,沒有宴會,沒有舞台,吃了晚飯就是睡覺,因為十多個小時的體力活已經使他們的體力嚴重透支,靜靜地躺在床上才能緩解身體的疲倦和疼痛。
他們終日這樣辛苦地勞作著,城市裡的一座座高樓大廈在他們的手下完成。當他們蓋完一幢大樓后,就捲起鋪蓋到了另一個工地上,留下這座金碧輝煌的房子供那些都市人工作或住宿。他們每天就領幾十元的工資,遠遠不及他們所創造出來的價值。
然而,艱苦的勞動,並沒有給他們換來應有的尊嚴。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為所有衣冠楚楚的人所嫌惡;他們背脊彎曲,雙手長滿老繭,臉色曬得黝黑,打著鮮明的勞力者烙印,為一切非勞力者所鄙視,包括工頭在內。工頭也是從民工中升級而來,因為有點小本錢,小頭腦,就從被使喚的角色轉變為使喚人的角色。他們從對手底下民工的吆五喝六中體會到一種叫做「尊嚴」的東西。
人人都渴望活得有尊嚴。只是他們獲得尊嚴的方式不同,渠道不同,難易度也不同。
有權有勢者被眾星捧月的尊嚴,升斗小民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現實予他們的途徑是,拚命努力,儘可能多的掙點錢,然後在與親朋好友的攀比或鄰里鄉親面前的炫耀中來獲取尊嚴。這是他們獲得尊嚴的最普遍、最直接的渠道。
於我父母而言,他們連條渠道也沒有。年齡的偏大,使得他們競爭不過年輕人,無論怎麼努力,怎麼省吃儉用,也沒有其他年輕力壯的工人掙得多些。
他們所能獲得尊嚴的唯一渠道,就是從他們的兒子——我所取得的成就中來。我有錢了,或者有權了,他們臉上就有光彩,周圍就有羨慕的目光或者讚歎的聲音,於是他們就活得有尊嚴了。要是我落魄了,混蛋了,啥也不是,寂寂無名,那他們也就埋沒有平凡的塵埃里,在他人的怠慢和不屑里,艱難地討生活。
作為勞動者,他們並不能從勞動本身贏得半點的尊嚴。這個五彩繽紛、物慾橫流的世界就是他們用雙手建造起來的,但是這個社會卻沒有給予他們應有的評價。幾千年了,依舊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邏輯在橫行。勞心者高高在上,威風八面,勞力者俯伏於下,灰頭土臉。
溫總理在今年兩會的報告中說,「要讓人民活得有尊嚴」。作為農民的兒子,我深知這句話的份量,我被總理的這句話深深感動了,這是「有尊嚴者們」所體會不到的。我在想,首先就是要讓我們的八億農民和三億農民工活得尊嚴,因為他們構成了「人民」的大部分,而他們又是最缺乏尊嚴的一個群體。
這個社會的所有好處:生產工具、資本以及資源,改革發展產生的紅利,社會財富蛋糕的分配,表達意見的渠道和權利,維護利益、參與博弈的平台,在他們這裡都是嚴重缺位的。他們掌握的資源太少,手頭的權利太少,因此淪落為一個弱勢的、沒有尊嚴的群體。就像一大筐子螃蟹,只有在踐踏同類中獲得片刻的、虛幻的尊嚴,卻永遠爬不出那個筐子。
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說「勞動最光榮」。勞動要變成光榮的事,首先要給予勞動者一定的權力空間。他們在建設世界的同時,也具備改造世界的能動性。說具體點,我們的兩會代表中,如果多點像胡小燕這樣的農民工代表,也許我們的農民工就能活得更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