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網上流傳著一篇劉亞洲在一次龍蝦宴上的即興演講,記錄者加了一個標題,「殘忍是會遭天譴的」。劉亞洲先生現任中共高級將領,掛上將軍銜,在公眾眼中算是一位思想比較開放的人物,常有些不合時宜的言論。網上不時有他的一些內部談話,真假莫辯。這一篇談話也是這樣。但就我來說,寧信其有,因為不涉及敏感政治問題,偽造的動力不大。
講話的記錄整理者寫道:2001年4月,「時任北京軍區空軍政治部主任的劉亞洲到空xx軍檢查工作。20日晚,軍常委在招待所設宴招待劉亞洲及其工作組一行。席間上來一道冷盤:龍蝦刺身。龍蝦剛被活生生地剝去殼,肉被削成一片片的。它還活著。眼珠子滴溜溜轉,放射出可憐的光。長須顫動。劉亞洲停箸於桌,臉露慍色。主人再三勸他,終不吃,卻講出下面一席話來。工作組一位成員悄悄用錄音機錄下了他的話。」
為什麼不吃?劉亞洲解釋說他見不得這種吃法。「如果為了表示新鮮,你告我一聲也就得了,為什麼非要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我絕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因為全中國都是這種吃法,都是這副德性!」他認為,動物是人類的夥伴,有許多並不比人類傻,甚至更聰明。它們也通人性,也應該在地球上享有生存的權利。有些動物是絕對不能再吃了,可以吃的也要改善吃法。再吃,或再殘忍地吃,我們民族是要遭天譴的。
劉亞洲的這些說法我是完全同意的。殘忍是要遭天譴的,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否則天理何在?甚至不必等天譴,便被鄰居、鄰國當下收拾了。蒙古鐵騎的種族滅絕,希特勒的大屠殺,日本軍隊在中國的燒殺姦淫,結果如何?——有道是「天道好還」,這都是歷史留給我們的殷鑒。
劉亞洲談到他親眼目睹的兩件奇事,其一是不久前去甘肅,看見草原上放牧的羊居然都穿著棉襖。聽說是「因為土地乾涸,無水,羊兒太渴,竟會趴在同伴身上去咬,咬破后吮吸鮮血,解渴。所以才給它們穿上棉襖。我大驚。羊兒都變成這副模樣,它還是羊嗎?是什麼把羊兒變成了狼?變得殘暴?是嚴峻的自然環境。是什麼把大自然由美女變成醜婦?變得殘破?是人。是我們。」我自然同意他的結論,罪惡是人造成的,但需要略加修正:羊群穿的不是棉襖,而是舊衣服,原因也不是要喝血而是要互相啃毛。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阿拉善草原的穿花衣裳的山羊》。草原退化,羊群吃光了地表草,還掘草拔根。再往後,快餓死的羊就開始互相吃毛。牧民靠賣羊絨生存,就只能給羊穿上花花綠綠的舊衣裳。
其二:劉亞洲曾經讀到過一篇文章,說內蒙古邊境線上夜裡行車,車燈下不停地看見野生動物橫穿公路,有野豬、狐狸、野鹿等等。奇怪的是,所有的動物都朝一個方向逃跑,就是從中國往外蒙古跑。一受驚擾,寧可暴露在燈光下,也要冒著危險跑到外國去。這次來到內蒙古,特地私下驗證一番,於深夜「大開車燈,賓士了幾十公里,竟連一個野生動物也沒見到。我想可能是由於我們濫捕、濫殺、濫吃,大部份野生動物都絕跡了。連那篇文章中講的情形都成了歷史。走掉的永遠走掉了,再也不復返。沒走掉的都被吃掉了。突然,明亮的車燈下有個東西在蠕動,開過去一看,是一隻刺蝟。它有點拙笨,慢騰騰地,但居然也是朝著那個方向--外蒙古。天曰昭昭!」
看到這裡,這個即席講話的真實性又增加了幾分:劉亞洲從政之前是位很有名的作家,這種滿腔義憤的口氣似乎還保留了幾分文人的性情。這一段話我可以做旁證,不用說高級的哺乳動物,就連低等的魚類也懂得一個真理:要活命必須逃離中國。多年前,我常去看看的《獨立評論》有位網友去黑龍江遊覽,回來發了個帖子,題目是「沒治,中國的魚都叛逃到俄羅斯去了」。在漠河這個極北之地,他去拜訪了最北邊的一戶老漁民,人稱他是中國極北第一人。老人說,黑龍江中心線這邊打不著魚了,有時沒錢買米了,就偷偷把小船劃過中心線,到俄羅斯那邊撒上一網。老人怕他不相信,又說,只要往過靠一靠就有魚了,有點怪哈?接下來的旅途中,這位網友在火車上遇到一位邊防軍上校,上校證實說:中國的魚確實都叛逃到俄羅斯去了。我們這邊用細網捕撈,對岸還發照會抗議呢。
劉亞洲把中國環境崩潰、資源枯竭的災難歸結到前人頭上,認為這種危機「是中國文化造成的。中國文化有兩點特別具有劣根性的東西,一是多子多福,二是不尊重生命,既不尊重人的生命也不尊重自然的生命。」「中國文化有相當殘忍的一面。」「我們在承受上一代留下來的痛苦。」這種觀點我不能苟同。生態環境問題基本上是一個經濟問題,在中國經濟問題,又主要是一個政治制度問題。他迴避了制度問題,或者不是缺乏見識,而是其他可以想象的原因,這裡就不必去細說了。僅就說吃,也是不能埋怨「文化殘忍」的。
「君子遠庖廚」是中國的一個古老的道德禁忌。《禮記》說,「君子遠庖廚,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凡事有血氣的動物都不要親手去殺它。《孟子》里有一段孟子和齊宣王討論道德的文字:齊宣王見有人牽了一條牛走過,是要殺來祭祀的,牛怕得渾身發抖,齊宣王心有不忍,就說放了它吧。牽牛的人問,那就不祭祀了嗎?齊宣王就說,拿一隻羊來代替吧。孟子據此讚賞齊宣王的不忍之心正是仁慈的表現。雖然沒有赦免羊,但因為看見了牛痛苦就赦免了牛,君子有別於禽獸,有不忍之心,所以,「君子遠庖廚也。」
將近三十年前我調查過發生於文革時期大規模人吃人群體瘋狂,寫了一部700頁的大書《紅色紀念碑》,因此,對殘忍這個辭彙是有一點粗淺心得的。我認為,殘忍源於極權主義的結構,殘忍是極權主義的必然邏輯。自然在這裡不可能展開,畢竟我是想對劉亞洲先生拒食活龍蝦的不忍之心表示附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