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盛友:文革是什麼?
作者: 謝盛友
一般認為文革正式開始於1966年5月16日「五一六通知」出台,是毛澤東三面紅旗的挫敗后、在反蘇修等口號下,以革命名義攻擊當政的溫和派並試圖重回黨權力核心的嘗試,並在日後一兩年達到高潮。雖然此後的未預期的社會重大破壞、運動失控與領導層的歧見,導致在1969年時毛澤東草草宣布文革結束,但史學界一般認為僅是降溫措施,其極左路線並未有檢討改變。
有一天,我聽大人宣讀《中共中央通知》:「混進黨內、政府內、軍隊內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在睡在我們的身邊,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赫魯曉夫是誰?「中國的赫魯曉夫」又是誰?甚至張春橋、戚本禹這樣的大紅政客都不曉得毛澤東心目中的「赫魯曉夫」是黨內何人,更何況我這毛毛小孩。
我們是「老三屆」大紅衛兵的弟弟妹妹,有些文學家把我們稱為「紅衛兵次生代」,更有一些社會上的牛皮子把我們定性為第「六代半」,使我們成為「無代可循」的人。我們這些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降臨到這個世界的人,生來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下鄉,回城就待業,在那些文學家的眼裡,竟然是「無代之人」。把我們劃歸為「六代半」者認為,紅衛兵、知青列為第六代,天安門廣場的學生是第七代,而我們這批人只能當三明治夾在中間,就連享受「四捨五入」的優惠也沒有。
歷史也的確忽略過我們這「半代人」。文化大革命,當我們的哥哥姐姐在社會上衝殺時,我們還是一群不大懂事的小孩。街上若有遊行隊伍,那裡看熱鬧的肯定是我們。在「派」性上,我們也總站在自己的哥哥姐姐那邊,覺得他們肯定是「左」派。他們個個伶牙俐齒,能辯善駁,常常把大人搞得啞口無言,這確實令我敬佩不已。
我至今仍然清楚,文革是一個用票證的年代。那時候,除了水和空氣以外,什麼都憑票憑證。記憶中,我們的爺爺或奶奶出門購物時,攜帶一堆票,油票、肉票、魚票、布票,竟然有鹽票和醬油票。儘管有票,但購物還得排隊,有時購物者的隊伍比起古時中國的龍還要長。
上課時,不知怎的,看到老師的粉筆字一天比一天粗,經醫院一檢查,才知道我們缺少「維他命ABCD」。那年代,我們不但沒有肉吃,也沒有菜吃。真正的「窮過度」。
我們的哥哥姐姐們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廣闊的天地去。而輪到我們的時候,儘管再三批判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但「變相勞動」的風涼話常響耳邊,揮之不去。
令我記憶深刻的毛主席語錄,當屬《「五•七」指示》:「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上學很輕鬆,因為沒有正規的課堂教育,而且學制也從「六三三」改成「五二二」,只要讀九年書,就可以高中畢業。
學工最好玩。到工具廠去學習,儘管要接受工人 「老大哥」的訓話,但可以趁機,逢師傅不在時偷一些鐵片回家做玩具。學農最慘。在田地里插秧,這腰一彎下去,從太陽當頂到太陽西斜曬屁股沒直起來過。種菜、割稻、撒農藥,樣樣都干過。學軍最沒勁,整天聽連長講革命故事,還得挺直腰板站在太陽底下操練。「一二三四」,走路都得聽人指揮。
誰說書店裡沒賣書?書店裡賣的儘是「紅寶書」。那是一個文化貧瘠的年代。樣板戲的唱腔和《紅太陽》的主曲,是我們唯一聽到的旋律。我們在《地道戰》中爬滾,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中長大,那時沒有《紅與黑》,也沒有「安娜卡列尼娜」,我們嚮往北京,同時也嚮往地拉那。我們的人生簡直是一部黑白故事片。我們生長在一個無知和盲從的年代,也難怪這「六代半」中不能出什麼偉大的政治家,儘管有七十年代的黃帥、八十年代崔建、九十年代的葛優,但他們的確只能瀟灑一回,畢竟與「書本」和「知識」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從我們開始記事起,學校就被一片「萬歲」和「打倒」的聲音籠罩著,我們喊了太多的「萬歲」和 「打倒」,以至於自己有時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喊了些什麼。也因此常常會出現一些「反革命標語」的冤案。那時,我們經常停課鬧革命。不懂得階級鬥爭是什麼,反正,大人講了,我們也跟著「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越是窮的地方,階級鬥爭越波瀾壯闊。反正中央說了,窮是壞分子搞成的,窮日子過多了,揪些壞分子來鬥鬥,也許會富裕起來。
文革後期的「池恆」和「梁效」,儘管筆桿有力,「點石成金」,但我笨, 沒真正弄懂幾個詞。
到後來,國家撥亂反正,由於哥哥姐姐們「苦大仇深」,倍受注目,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在書店裡受人青睞。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屬於大哥大姐的,他們太偉大了,把我們這「六代半」人的身影全部遮住。
不過,歷史也給我們留下了叱吒風雲的機會。承蒙鄧大人的恩准,我們可以加入「世界大串聯」的隊伍。相當數量的「六代半」人,嫌棄國內的氣氛太糟蹋讀書人,有知識的都跑到海外來個大會師。據不完全統計(其實根本無法統計),在「洋插隊」中,「六代半」人獲博士、碩士頭銜的最多。我們成為中國的海歸人才庫。
啊,文化大革命, 我不喜歡你,我甚至恨你,但是,你深深地印記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