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與舍弟隔洋鏘鏘。近日謀得弟兩篇文字,與各位分享】
中國古代文學,燦若星河,其光彩奪目之成就,豈是當代諾貝爾文學獎可比?千百年來,經典佳作層出,巨匠大家林立,令後人高山仰止。浸淫於內,何其快慰。
魏晉時代,是古文學的分水嶺,之前是文、史、哲和合,之後相互剝離,各自向縱深發展(民國國學大師劉師培語)。單就詩詞散文而言,至唐宋登峰造極,或為後世永久不可逾越的極限。
從純粹的藝術角度,無論用什麼詞藻去讚美我們的古文學,都不為過。寸管之內包藏萬象,尤素弦簫洞,在指下唇間百轉千回,又尤黑白對弈,於尺牘之上妙到毫巔。
但是,倘若我們沿著歷史的通道索引這些偉大作品背後的文壇巨人,勾勒他們的人格,我們又會驚奇地發現,在人格這束冷峻光線的映照下,很多備受推崇的作品會褪去其絢爛的藝術光環,僅有為數不多的一些作品,反會更加熠熠生輝。
這時候,我們才會恍然發現,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麼純文學。歷史之於藝術,可使歷久彌醇,更可使發霉變質。
文學對我們而言,其影響力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藝術範疇。探討偶像的陰影,並不在於詆毀,而在於換個視角重新審視。
人如其文,人文一也,從這個視角,我們或能甄別出,什麼樣的作品才真正值得我們傾慕,什麼樣的文人,才真正值得我們崇拜。
讓我們拉開歷史的大幕吧,這是不折不扣的偶像劇。
第一個出場的,當然是李白。
李 白
李白,被稱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
青少年時代的李白,非常崇拜漢武帝時期的風流人物司馬相如,在自己的詩中多有提及。這一點,對於研究李白後來的行事風格非常重要,因為種種跡象表明,李白終其一生都在向自己的偶像看齊,不僅在文學上「作賦凌相如」,更體現在政治理想、尚武精神以及愛情婚姻上。
司馬相如直至唐代仍一直在文壇上享有盛譽,後來大概被嚴謹的宋代文人發現其人品有重大問題,方才淡出了大眾偶像的圈子。李白在試圖複製司馬相如表面光鮮的時候,不經意間將其內心的陰暗也一起複制了,就像在電腦上複製文件時,不小心感染了附著其上的病毒一樣。
關於酗酒、打架鬥毆、桃色新聞之類,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主要看李白圍繞自己理想的所作所為。
李白的理想是入仕參政,而且不是一般的官職,李白自比管晏,「願為輔弼」,做宰相。或者是「如逢渭川獵,猶可帝王師」,就是說如果皇帝象周文王請姜太公出山一樣請我,那我做個帝師也可以考慮。
李白的理想不俗,想出的辦法卻俗不可耐:走後門。據記載,李白一生從未參加過科舉考試,或許李白是想由布衣一步登天吧?要想一步登天,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是見到皇帝並受賞識。可是一介布衣,要想見到皇帝,談何容易?因此,走後門是不二捷徑。李白真如自己標榜的那樣清高嗎?其實一點都不。
李淵父子得勢后,不能免俗地要給家族臉上貼金,於是拉出老子做門面,稱自己家族是李耳的後裔。老子被尊為道家鼻祖,所以李唐王朝道教興盛,道教政治化之風甚熾,連科舉都有專門的道舉。唐王室中修道者甚眾,連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都做了道士。
從後面李白的動向上可知,李白一直在打玉真公主的主意。
李白在三十歲的時候,初入長安,找到了唐玄宗的女婿張垍,想通過張垍結識玉真公主。不料苦等數月,最終被張垍涮了,抑鬱而歸。其時所著《玉真仙人詞》,細細揣摩可發現,李白不但暗中抱怨張垍人品不好,也透露出自己的以玉真公主做政治跳板的用意。
李白四十二歲那年,再入長安,這次李白可謂有備而來,托其結為至交的好友,當時的著名道士、與皇室交往密切的元丹丘將其引薦給玉真公主。
元丹丘此人,出現在李白很多首詩中,尤其是其著名的《將進酒》中也有提及,可見兩人交情深厚。
李白獻上了十多年前寫的《玉真仙人詞》,玉真公主大為感動,李白最終如願見到了唐玄宗。可李白對自己走後門的事情不但隻字未提,還說得以面君是因為「久在草澤之間,詩文名動京師」。由此可見,我們的詩聖,人品的確不怎麼樣。而且盛唐時代的詩人中,這類事情絕非李白一人所為。相比北宋文人,實在直不起腰杆子啊。
唐玄宗的確很賞識李白,李白在其詩文中多有提及,後來還給了李白一個名頭響亮的官職:翰林。
有證據表明李白在其詩文中有意混淆了翰林的概念。唐代,更具體說在唐玄宗一朝,有兩種翰林:翰林學士和翰林待詔。真正有政治地位的,叫翰林學士。而翰林待詔,另有來歷。待詔一詞源於漢代,特指與政治無關的御用有才之士。由於唐玄宗極度熱衷藝術,給自己組建了龐大的待詔班子,包含琴棋書畫等各種項目,隨叫隨到地供自己娛樂。我們必須承認唐玄宗對藝術的熱愛與尊重,他甚至為這個待詔班子貼上的一個漂亮標籤:翰林待詔,足見其重視程度。
帝王的熱愛與尊重,並不意味著政治地位。這與李白的初衷,落差極大,但是李白還是極力渲染著自己在長安的得意。
李白有大量反映這一時期與帝王將相交往的詩文,如果不了解這段歷史,會覺得詩文豪邁洒脫令人艷羨,但是了解這個背景之後,真令人相當無語。謊言與牛皮,使浪漫主義變成皇帝的新裝,誠可嘆也。
一邊滿篇皇恩浩蕩,一邊心中牢騷滿腹,長達一年半的內心煎熬,李白終於挺不住了,向唐玄宗辭職。玄宗對待藝術家真是沒的說,毫無「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專制思想,「賜金放還」,李白離開長安。
向唐玄宗辭職容易,可是怎麼向粉絲和看客們解釋呢?總不能說自己以前的詩文都是騙人的吧?李白有辦法,一句「君王雖愛峨嵋好,無奈宮中妒殺人」,飄然脫身。然「妒殺」一詞使後世百般猜忌千般演繹,編出無數諸如脫靴等美化李白醜化他人的段子,這些經不起推敲的詆毀竟能經由歷代擁躉添磚加瓦而流傳千古,真令人啞然失笑。
離開長安前後,李白寫下了著名的《行路難三首》,隱喻仕途艱難。第一首以名句「直掛雲帆濟滄海」結尾,可謂不屈不撓;第二首悲觀了很多,抱怨玄宗不識英才,自己只能效仿陶淵明「行路難,歸去來」;第三首則說「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似乎超脫了些,其實不過借酒消愁。這三首詩,從順序上展示了李白離開長安時的思想變化,也彰顯了李白善變的性格,同時也間接否定了自己的「妒殺」說。
我們長期以來同情詩人的政治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李白詩文才華蓋世,政治能力亦如是。可是後面的事情會說明,唐玄宗至少在不用李白參政這件事上,是絕對英明的。
離開長安后,李白四處漫遊飄零,從政之心不死,幾經努力卻了無成效。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天下大亂。朝廷一邊抵禦外患,一邊禍起蕭牆,唐室宗親在戰亂中上演了自相殘殺的鬧劇。尤為可悲的是,李白居然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捲入其中,徹底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安史叛軍攻下潼關后直指長安,唐玄宗逃往成都,留下太子李亨在西北地區主持局面。七月十五日,唐玄宗在成都頒布分制置詔,命李亨做天下兵馬大元帥,負責收復長安、洛陽等黃河流域的失地;永王李璘,負責經營長江流域的軍政事務。
永王李璘立即奉旨從成都奔赴江南籌措兵馬。為擴大聲勢,特意徵調躲避戰亂於廬山的李白從軍,從輿論上為其助陣。
李白自離開長安后苦等了十一年,終於又等來了一個政治機遇,興奮不已。妻子不願李白從軍,李白以超豪邁的一句「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應對,開始再次追逐自己的政治理想(莫學蘇秦不下機,這句詩引用了戰國時期蘇秦的典故,疑為傳抄錯誤,竊以為「蘇秦」或為「蘇妻」)。
而時局卻在此時發生巨變,遠在寧夏靈武的李亨,在分制置詔頒布前三天自行稱帝,尊唐玄宗為太上皇。由於當時信息傳遞緩慢,玄宗一個月後方才得知,無奈之下只得認可,於八月中旬將玉璽送給李亨。
等到消息傳到李璘處,李璘勢力已經做大。李亨感到威脅,詔命李璘回成都侍奉太上皇,遭到拒絕,由此兄弟自相殘殺的序幕,難以避免地拉開了。
在這種背景下,李白展示了其政治白痴的本色。
或許政治白痴這樣的言辭過於尖刻了,但是,如果我們把時局動向與李白在李璘軍隊中做的十首意氣風發的詩(統稱為《永王東巡歌》)對照,我們看到令人唏噓不已的一幕:政治風暴席捲而來,李白卻懵然無知(作為李璘幕僚,李白不是不能知道時局變化,只能說其政治嗅覺麻木),還高談闊論自比謝安。相比以前的好友,邊塞詩人高適,政治水平真是天壤之別啊。
以「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名揚天下的高適,能文能武,安史之亂期間任淮南節度使,奉旨討伐李璘,一舉平叛,李璘父子被斬首。
李白一夜之間從官軍變成叛軍,直至淪為高適的階下囚才如夢方醒。李白不得不拉下臉寫信託人送給高適求情,而時勢決定了高適不可能有回應,政治上的幼稚,讓李白再取其辱。每念及這情何以堪的一幕,我都會為李白感到深刻的哀傷。
抨擊李白的言辭越尖刻,我自己的心其實就越悲涼。既是為了詩人,也是為自己曾經付出的熱愛。我依然喜歡「黃河之水天上來」,但僅限於藝術範疇。
憑藉詩緣,李白終於逃得一死。後來朝廷收復兩京后算安史之亂的總賬,李白遭發配夜郎。途中遇大赦,再度燃起希望之火,一邊抒發自己「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美好心情,一邊借自己的偶像司馬相如憧憬著自己不死的政治夢想: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與論文章。
李白的仕途理想,在申請加入李光弼軍隊東征叛軍卻因病未果后,終於完全破滅,不久辭世。
李白的理想正如一盞燈,距離越近,背後投射的陰影越大。單讀李白詩文,天馬行空桀驁不馴,結合史實,其人格缺陷,昭然若揭。或許李白受司馬相如蠱惑而不覺,後世亦受李白蠱惑而不察,倘不還原其本,效尤不止貽害無窮。
如果把李白的言行不一和政治幼稚視為人格缺陷的話,那麼杜甫,謂之人格分裂,一點不為過:下面我們有請杜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