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瓦斯中毒嗎?我見過。
馬大炮真名馬義山,典型的山東大漢,自從在他的班裡死了兩個弟兄。他就再也「吼」不起來了。因為都說是因為他「空頂時間太長,不會觀察頂板。所以才出事的。」他也深感內疚。所以,每次放完炮,他都是第一個爬進去挖坑打頂子。
這天,放完炮,掌子面卻仍是濃煙瀰漫,久久不散;老馬和五,六個攉煤的鑽進去快半個小時了也聽不見吆喝要木料的聲音(那天我負責下料——往掌子面送木頭),我忙爬進去看情況。(1.2米高的工作面,放完炮,就剩0.2——0.5米的空間了,所以,一切工作都是爬和蹲和跪著完成的。)只有傳送帶還在轟隆轟隆的響,攉煤的全東倒西歪的躺著。我連忙拉警報繩,喊停了傳送帶。大叫:快來人,瓦斯熏人了。並逆著風往罐籠(儲煤倉)方向「跑」,準備給調度室打電話。邊跑邊告訴木工,電工等人,「用濕毛巾捂住嘴,往罐籠這邊拖人。」
儲煤倉深75米,4米直徑,以75度的坡度和運輸大巷連接,左側用木板隔出半米的小道,內裝木梯和繩索,因為在我下方20米水平另有掘進隊工作,也用這罐籠出煤和石頭,所以,間隔的木板和木梯多處被砸壞了,全靠繩索借力上下。當時只有大巷才有電話,所以我急三火四地順著繩索下滑,忽然,掘進隊出料,往罐籠里倒石頭,我知道「要壞」,連忙鬆開繩索,讓自己「坐滑梯」,只覺得「啪」的一聲,我就暈過去了。
醒時,已經是副井井下了。張醫生一邊察看我後腦勺的血腫,一面說,「還是這塑料帽子經砸,破而不碎。你上去就洗澡吧,然後到醫務所,我給你上點葯。」我忍著渾身的疼痛,洗澡,換衣服;沒去醫務所,直接暈暈地到隊部去開「班後會」。
馬義山,端坐在工具箱上,臉,紅撲撲的,傻笑。另幾個也是,臉紅撲撲的傻笑,滑稽的是眼眶裡卻噙著淚。
詹隊長笑著問我「砸了一下兒?沒事,睡一宿覺,就好了。」
「老馬他們怎麼了?」我問,「瓦斯中毒,就這個樣。咳。」老詹答。
我借著開工具箱,背著身,偷偷擦止不住的淚。礦工兄弟呀,太苦了!!!
「要送他們去醫院嗎?」我邊準備叫救護車,邊請示隊長。「不用。」老詹斬釘截鐵地答「多喘口氣,就好了。你晚上去我家吃飯吧,你大嫂聽說你碰了,給你包餃子慰問。」我沒說「謝」就「嗯」了一聲。
事後才知道,風機要換修,所以通風就停了一會兒,結果掌子面瓦斯立刻就超限了,這大的事卻沒人通知我們 。
詹大嫂的餃子放了很多肉,很好吃,我卻吃不下。總覺得莫名的委屈不知道怎麼說和向誰說。老詹喝酒,我不會,就喝餃子湯。我問老詹:為什麼中毒了,受傷了,不送醫院,干挺呢?老詹卻說:你問你大嫂。大嫂拿圍裙擦擦手又擦擦眼,說:大彭,你不知道,這大明鎮最怕的就是救護車的叫聲,家家都有礦里的,救護車一叫全都腿發軟,心發慌,都跑到醫院門口圍著,等著,議論著,所以大夥約定除非折胳膊斷腿死了人,不叫救護車。老詹接著說:你被砸的事,調度第一個就通知我了,我請張醫生下井看你,就是防備如果重了,立刻送醫院,如果不重,就別擴大影響。安全是上邊最檢查的事,能不報,就別給領導找麻煩了。你大嫂下班前(她在選煤場撿矸石)到隊里看見你那碎安全帽了,還掉了淚,非給你包餃子不可。(原來是張醫生在我洗澡時已經到隊里了,送去了那安全帽。)
我釋然了,這些最普通的老百姓,跟這餃子一樣,只有親身體嘗,才會知道這裡的滋味。
我告誡自己:做一輩子不忘老百姓的人。
三年半的礦工生活結束以後,我回到了大城市,第一個惡耗傳來就是「詹隊長在井下處理冒頂時犧牲了。」
我已無淚。面對每年成千上萬礦工的死亡,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很少有人拿他們當人。我給上層寫過信,建議大力開展「井下氣化」的研究,沒有迴音。我給中國礦業大學的領導打過電話,書記回答說:*教授正在研究,很難進行啊。*教授是我最敬重的老師,可是已經是八,九十歲的高齡了。
我亦無語,唯以這殘破的筆,記錄我曾經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