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月十五是母親的生日,因為生前很少祝賀過,所以記得的到是,我和弟弟小時候過生日時,我們吃雞蛋,她只吃一點剝皮時殘留在蛋殼裡的余清(如果還有的話)的場景。因為無知,我們更沒給她祝賀過母親節。現在,我把心中的康奈馨一併獻給給過我兩次生命的媽媽,願她安息。
因為窮,她沒進過學堂,也因為窮,她17歲就嫁給了小她兩歲的我的父親。她的母親很早就走了,她的父親長年在外打工也不和她在一處。所以她的奶奶就是她的童年。然而奶奶卻是位盲人。
母親從沒講述過她是怎麼熬過那段日子的,但我記憶中卻充滿了她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累的,髒的活都能幹的往事。
因為政治原因,我當了半輩子的二等公民,所以她是到了老年時才看到生活的曙光。兒時記憶最深的是:冬天,晚上,下窖的小屋內,豆粒大的油燈,照不亮陰冷的房間,三個膽小的人,萎縮不安地期待著父親的歸來;「運動」使人在膽戰心驚中度日如年,這時的母親,總是反覆無助地邊唱著她自己才懂的歌,便擦著鼻涕流著淚,發泄那無處訴說的痛苦和彷徨。那時的我和弟弟就只能縮在角落裡發獃和發困,因為我們無力排解生活的困境和政治上的壓力。中國傳統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和苦自己。媽媽把這點發揮到極致,終於得了精神病。遺憾地是,她的醫生只是我和弟弟。我們能給她的卻是無望的希望。對付犯病的方法,就是死死的拉住她。呼喊「媽,別出去呀,他們會打你的。」從那時起,我就恨一切欺負爸媽的人,尤其恨欺負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們。
小學一年時,我得了肺病,是在媽的背上養好的;六零年全國大飢荒,瀋陽市有三,四個月,每天每人只發2兩糧,姥爺就是那時在表哥家餓死的;幾乎每家都有為「吃飯」而吵鬧的聲音,我們家卻平和,總是互相謙讓,只是母親的腿浮腫得像個棒槌,兩隻腳只能拖拉著鞋穿不進去;因為母親的碗里更多的是水,就連醫治浮腫的黃豆也全部分給我和弟弟吃了。
沒有文化的父親,脾氣很躁,經常把在外面莫名受來的氣向她發泄,這時她總像一塊海綿般承受,還安慰說「有氣就在家跟我發,可千萬別出去說呀。」她唯一教導我的話就是:「男人嘛,要像塊鋼。」可我覺得她比我們都鋼強。
我不敢回憶她犯病時的模樣,因為她向圍觀的人,笑她的人喊的是:我出身是貧農,你們別欺負我的孩子。
考大學前夕,我陪她在中山公園遊走,談的都是夢想,我說:「媽,您不能再犯病了,那樣我考不好試,我們家不就更沒有出路了嗎?」她聽得很懂,說「你放心,再遇到事,我忍。」後來,我去了北京上大學,家境也漸漸改善,即使像文革那樣的衝擊,媽基本上也沒再犯病。當然,我被打成「反動學生」的事是平反后才告訴她的。
我曾盡過全力,希望讓她渡個幸福的晚年;可是,我的出國卻使這個希望沒能實現。她後來的病從眼睛到胃到胸腔很多種,但是,最大的病卻是我的離走和等待我的心傷,為了能最後見我一面,她苦苦掙扎了兩個多月;「媽媽想你呀!想再看你一眼。」那電話里最後微弱的話語,至今還揪痛著我的心。
三年前,我拜倒在母親的靈前,向她無辜地認罪:是我不孝,我也想你呀,媽媽!我這不回來看你了嗎。
儘管她曾經說過:你是好兒子,媽不怪你。只要你好,媽就滿足了。但對我,沒能見媽最後一面,仍是今生無法彌補的缺憾。
若在,她應該98歲了,上一拄香,夢想著她的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