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價值」的底層邏輯
瞭望 2024年第52期
綱要:
➤在推動領土擴張、制度擴張、勢力範圍擴張,最終成為全球霸主的過程中,美國不斷宣揚「天定命運論」「美國例外論」,以此塑造了美國的國家意識,構建了美國對外政策的邏輯基礎,為美國在全球擴張、稱霸披上了「合法化」「道德化」的外衣
➤美國的「天命」和「例外」,對於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菲律賓人、阿富汗人、伊拉克人……乃至美國國內移民、少數族裔等群體來說,是浸透紙背的血淚
正文:
2000多年前,在希臘羅得島羅得港港口,曾有一座雄偉的巨像,但脆弱的膝蓋成了它的致命傷,巨像最終在地震中轟然倒下。尼爾·弗格森等一些美國知名歷史學家曾用這個「巨人」來指代美國,認為美國的力量支持不了其長期維持霸主地位,「巨人」終會倒掉。
美國,由1776年獨立時的蕞爾小國不斷擴張,至二戰後登上權力頂峰,自此開始俯視世界,以「世界警察」自居在全球持霸權、行霸道、施霸凌。然而,任何怙勢凌弱的霸權,都逃不過失道寡助、終將衰落的命運。
如今,美國的一切都在逆轉。昔日的種種光環——所謂的「山巔之城」「美國世紀」「民主燈塔」「美式價值」——正在紛紛褪色。
今年5月,蓋洛普公司就「美國的全球地位」進行民意調查,57%的受訪者不認為美國在全球擁有良好形象,58%的受訪者認為美國領導人在世界上不受尊重。
曾經,美國自詡為「上帝選民」,宣揚遵從「天命」為人類開闢新的天地。240多年來,無論是領土擴張還是制度擴張,都被美國賦予了所謂「神聖性」與「合法性」。
然而,在宗教極端化思維和政治現實主義的雙重影響下,其不擇手段地對外擴張,本質上是企圖以「天選民族」的名義對全球實施專制統治。
人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美國奉行的法則,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美國種族觀、世界觀、治理觀的底層思維,是等級思維、二元對立思維、專制思維。
國霸必衰,這是一條歷史鐵律。霸權衰落的一個重要註腳,就是「美國例外」的價值體系,遭到了全人類的唾棄。
「上帝選民」與「改造世界」
「200多年來,美國進行了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自治實驗。」11月7日,美國第60屆總統選舉結束后不久,即將於2025年1月卸任的美國總統拜登對全美髮表講話時這樣說。
「最偉大」這一表述,在拜登擔任總統這幾年的演講中頻繁出現。伴隨著「最偉大」的,還有「獨一無二」「神聖的」「特殊的」……這些辭彙也是歷屆美國總統常常掛在嘴邊的。
為何美國認為自己如此優越?談美國的現在,要從美國的過去、從誰是美國人談起。
人們談到美國人的歷史,往往把「哥倫布大發現」作為開端。事實上,在15世紀90年代歐洲人遠航探險之前的數千年,廣袤的北美大陸就迎來了最早的定居者,並且發展了自己的文明。然而,在一些美國人認定的美國歷史中,這些定居者和他們的文明並沒有一席之地。
后哥倫布時期,主體為盎格魯-撒克遜白人的歐洲殖民者以北美大陸的「主人」自居,並依據人種屬性、民族屬性和文化屬性(尤其是宗教信仰)來控制整個社會。美國獨立建國時,擁有公民身份的基本上全是白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則被排除在「公民」之外。美國社會學家米爾頓·M.戈登這樣描述如此建成的美國「大廈」:站在一定距離之外來看,大廈上飄揚的是包括了所有美國人在內的美利堅民族的旗幟,但是更仔細地審視,這只是一個特定族群(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的俱樂部旗幟。
作為公民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有著共同的文化,他們的價值觀深刻影響了美國的發展。
英屬北美時期馬薩諸塞灣殖民地首任總督約翰·溫斯羅普的一場佈道闡釋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世界觀。1630年抵達殖民地之前,這名清教移民領袖發出宣言:「我們會成為山巔之城,所有人的目光都將注視我們……全世界都將傳揚我們的故事和格言。」幾個世紀以來,這句話被無數美國人反覆吟詠,建立「山巔之城」的狂熱宗教虔信逐步演變為美利堅民族是「上帝選民」的民族意識並長久存在於美國信念之中。
「上帝選民」這四個字,為美國的世界觀構建了一個隱喻:要遵從上帝的意志將基督福音和美式民主傳播到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美國作為「上帝選民」為全人類樹立了「榜樣」,與其不同的國家、民族和文明都是「棄民」,都是需要被教導、馴化乃至消滅的對象。
「天定命運」與「擴張引擎」
美國幅員遼闊,這是依靠武力和殘暴的種族滅絕政策從原住民手中掠奪的。二戰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從那時至今,這個國家在全球掀起的腥風血雨已導致數百萬人直接或間接喪生,其中大部分是無辜平民。
美國歷史學家保羅·阿特伍德說,美國總是將自己包裝成「和平的使者」,並堅持認為美國的行動是「英雄反對邪惡勢力」的體現。「美國大眾也接受了這種虛偽的共識,卻不能解釋為什麼美國赤裸裸地侵略別人時沒有負罪感和羞恥感,而別人對我們採取類似行動時卻要求他人感到罪惡。」
美國的窮兵黷武與雙標邏輯,與其意識形態中的「天定命運論」及由此衍生的「美國例外論」密切相關。
1839年,專欄作家約翰·路易斯·奧沙利文在《美國雜誌與民主評論》上發表文章,最早提出美國的「天定命運」:「遙遠無盡的未來將是美國偉大的時代,擁有宏偉的時空,腳下是整個半球,頭頂是漫天蒼穹。」這透露出精英階層認為美國的「天命」就是擴張。1845年,奧沙利文在支持美國對墨西哥發動戰爭時毫不掩飾地說:「要依照我們的『天定命運』,擴張並擁有上天賜予的整個大陸。」
19世紀末,隨著美國國力增強,拓展經濟空間的需求愈發強烈,稱霸世界的野心已難以抑制。當時,美國的思想家們不斷宣揚「種族優越論」「天定命運論」等,鼓吹「命運註定美國人應當統治世界」,宣稱「偉大的文明都是用征服手段建立的」。美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還給「天定命運論」罩上了「科學面紗」,稱國家之間也與自然界一樣,遵循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規律。
二戰期間,美國出版商、《時代》周刊創始人亨利·盧斯提出了「美國世紀」的設想——由美國的價值觀、制度,最終由軍事力量主導的戰後全球秩序。他聲稱,美國將成為強大的國家,「美國的理想將傳播到世界各地,把人們從野獸那個層次提升到讚美詩中所說的比天使略低的層次」。
美國歷史學家、作家羅伯特·卡根在《危險的國家:美國從起源到20世紀初的世界地位》一書中指出,從清教徒時代開始,美國就不是「山巔之城」,而是一個「擴張的引擎」,「甚至在美國誕生之前,美國人就認為他們註定要成為全球領袖」。
在推動領土擴張、制度擴張、勢力範圍擴張,最終成為全球霸主的過程中,美國不斷宣揚「天定命運論」「美國例外論」,以此塑造了美國的國家意識,構建了美國對外政策的邏輯基礎,為美國在全球擴張、稱霸披上了「合法化」「道德化」的外衣。
在「天命」理念中,美國應順應「天命」征服、改造野蠻的種族和落後的地區,即便血腥暴力、窮兵黷武也絕不猶豫;最大限度地發展資本主義,是美國帶領「民主世界」走入「千禧年」的必由之路,美國應在「天命」召喚下獲得全球政治經濟統治地位。
無論是「承擔世界的領導責任」,還是「創造新美國世紀」「再領導世界一百年」,乃至「美國優先」「美國歸來」,都是「天定命運論」和「美國例外論」在不同時代的演繹,流露出來的,也都是唯我獨尊的霸權心態和強者通吃的干涉傾向。
美國的「天命」和「例外」,對於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菲律賓人、阿富汗人、伊拉克人……乃至美國國內移民、少數族裔等群體來說,是浸透紙背的血淚。美國前國務卿鮑威爾的辦公室主任、前陸軍上校勞倫斯·威爾克森說,「美國例外論」意味著數百萬人的死亡、數百萬人的傷殘,以及數百萬人的流離失所。
美國的「天命」和「例外」,使其習慣於以「天選之子」的心態去干涉其他地區、國家和民族的事務,強迫其認同美式民主,並以不公平、不公正的全球分配體系實施剝削和壓迫。美國經濟學家傑弗里·薩克斯在《新外交政策:超越美國例外主義》一書中指出,「美國例外論」認為美國與眾不同,但這是一種「危險的幻想」,讓美國「變成了一個流氓國家」,將給美國自身和世界帶來危險。
霸權思維必被歷史拋棄
英國歷史學家保羅·肯尼迪在其1988年出版的《大國的興衰》中套用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的警句寫道:「羅馬衰落了,巴比倫衰落了,現在輪到斯卡斯代爾了。」
斯卡斯代爾是紐約州一個富裕的小鎮,書中指代美國。肯尼迪以此警示,「歷史從來不曾賦予任何國家永久地超越其他社會的權利」,美國也逃不過「帝國過度擴張終將導致衰落」的命運。
霸極必衰。
世界數千年文明史上,多少風雲一時的帝國——亞述帝國、波斯帝國、古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拜占庭帝國……無不經歷過輝煌時刻,最後都只化作歷史塵埃。航海大發現后的幾個曾經風光無兩的西方霸主,從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到英國,也無一跳出霸權衰落的歷史規律。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這樣總結:「帝國衰落的共同特點,在於對外的過度擴張和社會內部扭曲的擴大。」
歷史不會重複自己,但總是押著同樣的韻腳。當今世界尚存的美國霸權也不例外,在擴張達到極限之後,同樣面臨不擇手段維持霸權地位帶來的不可承受之重。
在二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美國憑藉超強的綜合國力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國家:政治上,美國主導了全球治理體系;經濟上,美國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美元是全球主要的結算和儲備貨幣;軍事上,美國的海外駐軍遍布全球;文化、制度等方面,其軟實力也不容忽視。
不過,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感到,美國不再具備在全球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所需的資源和信譽,對外施加影響的雄心和意願在下降,其相對實力和全球影響力都呈現持續衰退的趨勢。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歷史學教授阿爾弗雷德·麥考伊預測,最遲到2030年,華盛頓遍及全球的觸角會開始萎縮。
在軍事上保持「絕對優勢」是美國維持全球霸主地位的主要倚仗。為此,美國軍費開支常年高居世界第一,近些年來更是連年攀升。世界銀行的統計數據顯示,自2000年以來美國軍費佔比始終超過世界軍費總開支的三分之一。
美國軍費相當一部分被用於支持海外軍事行動。二戰結束后,美國參與或發動了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等主要戰爭,還通過扶植代理人、提供武器彈藥等方式介入一系列武裝衝突。多場戰爭的背後,是天文數字般的消耗。「9·11」事件后長達20年的「反恐」戰爭,使美國損失了大約8萬億美元,這還不包括未來需要償還戰爭借款的利息。美國布朗大學沃森國際和公共事務研究所「戰爭代價」項目2024年10月發布的報告顯示,單是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美國在該地區相關行動上的支出就達到了至少227.6億美元,並且還在不斷增加。
長期的窮兵黷武並沒有增強美國的「絕對優勢」,反而損耗了其綜合國力和國際聲譽,使其陷入一個個「戰爭泥潭」。
經濟上,美國經濟佔世界經濟的比重逐年下降,面對新興經濟體群體性崛起,美國已經從經濟霸權的頂峰跌落下來。
美國經濟實力的相對下降和國內外債務過多,導致美元在世界貨幣體系中的地位被削弱。尤其是,美國多年來倚仗美元霸權徵收「鑄幣稅」、轉嫁自身經濟風險、肆意揮舞制裁大棒,讓世界飽受美元霸權之苦,也迫使各國央行不得不考慮重新構建國際貨幣體系,一些國家還啟動了「去美元化」進程。
美國的政治實力和軟實力同樣在衰弱,美國自認為能一呼百應、號令天下的時代早已過去。美國蘭德公司2020年9月的一份報告指出,過去20年,美國的國際成就一落千丈。
近年來,美國霸權在國際上四處碰壁:倉促從阿富汗撤軍的「喀布爾時刻」讓全世界見證了美國「全球反恐戰爭」的失敗;炮製的所謂「民主峰會」遭到多方批評;主辦的美洲峰會淪為笑柄;在巴以問題上拉偏架,遭到中東多國及美國國內民眾的強烈反對……
歷史一次次用事實證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美國以「上帝選民」自居改造世界、遵從「天命命運」擴張干涉、依仗「美國例外」窮兵黷武,暴露出其種族觀、世界觀、治理觀的底層思維是等級思維、二元對立思維、專制思維。這種弱肉強食的思維邏輯,無視全人類的共同利益,也不可能從增進全人類福祉的立場出發提出全球問題的解決方案,必將被歷史拋棄。
美國匹茲堡大學法學院客座教授丹尼爾·科瓦利克說:「過去數百年裡,那些稱西方優越的理論只服務於西方維持主導地位,而非服務於全人類,已被證明是有害的,也是失敗的……世界秩序正在發生變化,美國在衰落,歐洲也在衰落,美國掌控世界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