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企孫
1929—1930年間,葉企孫與朋友們的合影。左起依次為:陳岱孫、施嘉煬、金岳霖、蕭遽、葉企孫、薩本鐵、周培源等。
葉企孫(1898-1977),原名鴻眷,上海人。中國近代物理學奠基人之一,我國傑出的科學家、教育家和愛國者。一手創辦了清華大學物理系、理學院、特種研究所和北京大學磁學專門組。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數理學部學部委員(院士)。他曾與合作者一起利用X射線短波限與加速電壓的關係測定普朗克常數,獲得當時該方法最精確的實驗數據;還精確測量了鐵、鎳、鈷在靜止液體高壓強下的磁性,對高壓磁學作出了開創性貢獻。他一生培養出了50多位中國科學院院士和中國工程院院士,學生包括王淦昌、趙九章、彭桓武、錢三強、王大珩、陳芳允、鄧稼先、朱光亞、周光召、王希季等10位「兩彈一星」元勛,以及楊振寧、李政道、林家翹、錢偉長、王竹溪等傑出科學家。
大師之師今方知
回來的飛機上看書,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愣了一會兒,我不認識這個人,只是覺得很少見到這樣恬靜沉毅的臉,真好看。
看完才知道,我們這些知道李政道、錢學森、錢三強、王淦昌……的人,原本都應該知道他——他是他們的老師。
李政道大二的時候,是他破格選送其去美國,當時李政道才19歲,穿著短褲去辦護照,辦公的人員都不相信「怎麼會是個兒童」?李政道後來說「他決定了我的命運」。
華羅庚是初中生,是他讓他在清華算學系任職,又送他去英國深造,華羅庚說「我一生得他愛護無盡」。
那是戰亂烽火時代,但後來的重要科學發展所依仗的這些人,是他在那時滿地焦土上栽下的桃李。
——可是我為什麼不知道他?
溫潤如玉才華溢
深夜裡我一點點找他的資料。
他生在上海,父親是舊式文人,讓他從小讀經史子集。
他幼年已經以君子「慎獨」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對跟朋友之間「因小故而致割席」之事也寫在筆下:「一時之忿,至今思之,猶有隱痛。」
他訥於言,但一生都保持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1915年,他在清華上學的時候,成立清華校史上的第一個學生團體——科學會。每兩周一次科學報告會,輪流做。「範圍極廣,如天演演說、蘋果選種、煤、無線電報之設備、測繪法、力、廢物利用,等等」。
他當時不過十七歲,擬訂的會員守則是:(一)不談宗教,(二)不談政治,(三)宗旨忌遠,(四)議論忌高,(五)切實求學,(六)切實做事。
那種青翠的朝氣里,滿滿的是中國大學剛剛起步的生機。
成名正當青春時
1918年,他留學美國,後來在哈佛讀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布里奇曼。
他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用X射線短波極限法精確測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實驗結果,在美國《科學院院報》和《光學學會學報》上發表,很快被國際科學界公認為當時最精確的h值。這一數值被國際物理學界沿用達16年之久。
這一年他23歲。
只問耕耘真君子
他27歲回國清華執教,很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的學生回憶,「第一屆學物理的有四個人,第二屆只有兩個人,第三屆只有一個人。從一年級到二年級,到三年級,都是他一個人教的,所有的課都是他一個人開。不是他想一個人單槍匹馬,是他想請人家來,人家不來,也請不到。」
他已不求收穫,只問耕耘。
他執教之嚴也是出名的。他的課給李政道的分數只是83分。他允許這學生不聽自己的課,「因為你看的參考書比我的更高明」,但是「你的實驗做得不認真,要扣去25分」。
他去世后多年,親人發現他一直留著當年的那三張答卷,寫在泛黃的昆明土紙上。
育土全為科學事
看史料的時候,會有一種感慨——在動蕩不安的中國大地上,只要給他們一點點空間,中國知識分子能在石縫裡栽種下什麼?
他是清華物理系主任,這對他自己來說其實是一種犧牲,相當於要放棄自己的專業研究來做行政的工作。因為他把聘任第一流學者到清華任教列為頭等大事。
從1926年到1937年,他先後為物理系和理學院聘來了熊慶來、吳有訓、薩本棟、張子高、黃子卿、周培源、趙忠堯、任之恭等一批學者。
吳有訓還只不過是剛到校的普通教師,資歷年紀都不如他,他把吳有訓的工資定得比自己還高。1934年,他引薦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職。四年後,他力主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理學院院長一職,那時他正當盛年。
馮秉銓畢業的時候,他對他們說:「我教書不好,對不住你們。可是有一點對得住你們的就是,我請來教你們的先生個個都比我強。」
他不光要栽種,他還要育土。
他在1929年又組建了清華理學院,其中包括算學、物理、化學、生物、心理、地學6系。
他說凡是出人才的地方,必然是科學文化最盛行、科學土壤最肥沃、科學氣氛最濃厚之地,比如歐洲的哥廷根、慕尼黑和美國的芝加哥等。
中國科學研究停滯數千年,第一次有了這滾熱得燙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學致用人才外,尚謀樹立一研究科學之中心,以求中國之學術獨立。」
力主校改史留名
那點嫩芽,是硬生生從石頭底下頂上來的。
清華的校史記錄:「早年的清華隸屬北洋政府,實行的是校長個人專權,校長多為官員政客,既無多少學問,更不懂管理,且校長更替十分頻繁,嚴重影響了教育教學工作的正常進行。」
1927年,清華成立教授會和評議會。教授會由各科系教授組成,教授會成員投票選舉各科系主任。評議會由評議員組成,評議員由各科系推舉的教授擔任。
第二年,他當選評議員,當時他不滿30歲。這個改革,就來自「少壯派」的推動。
日後清華校史的研究者說:「教授治校,說白了就是拒絕外行人進入學校管理層,把不懂科學、不聞學術、不諳教育的人掃地出門,它防止了舊制度下官僚體系對大學教育的侵蝕和破壞,同時把學校的行政權作分散化處理,形成相互制衡的機制,在保障高等院校的民主辦學、民主管理,保證學校的獨立,學者和學生的思想自由,以及激發創造力方面,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從1929年至1931年的兩年間,清華沒有官方委任的校長,純粹由教授會代表全體教授治校。當時教授會的宣言是:「清華並非行政機關,學校完全可以超出政潮,獨立進行。」
錢學森是他的學生,了解了這段歷史就會知道,錢學森去世前的遺問,不光指向未來,也是一次拼力的回頭一望。
一生深情唯寄君
他終身未娶,唯與學生親厚,當中有一人叫熊大縝,是他人生里最深的一段感情。
網上可以找到熊當時的照片,生氣勃勃,可以躍紙而出。他們在那幾年裡幾乎相依為命。
1938年,熊突然對他說要去冀中抗日。熊走後,他曾「約有十餘天,神思鬱郁,心緒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些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他唯一能安慰的一點,是他能夠幫著自己的學生在後方搜購一些雷管、炸藥等軍用物資。
看這書時,我才知道,曾經炸碎日軍機車車頭的TNT藥性地雷,是來自熊所在的「技術研究社」的製造,而不是我們小時候看的電影《地雷戰》中由農民土法製成。
1939年,國共關係惡化,熊大縝被疑是國民黨特務,被秘密逮捕,最後含冤而終。
1947年6月23日,他在日記里寫道:「今日是舊曆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內地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誰知道以後的事多麼可悲。近幾天在讀《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凄涼心事』句,更增悲痛。」
終身未改玉壺心
建國后他仍然當過一段時間清華的一把手,一直到1951年。
1968年,他已經七十歲,因為熊大縝的事,涉嫌「國民黨C.C特務團」而被批捕。他兩次入獄。
出來之後,有一次錢三強在中關村的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師呢,就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關懷,先生一看到他來了,馬上就說,你趕快離開我,趕快躲開,以後你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遠遠的。」
錢三強當時是二機部的副部長,負責原子彈工程。他的學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這麼重要的工作,最忌諱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的,他生怕錢三強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兩年後,在北大做教師的張之翔騎著自行車,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張之翔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啊,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藤椅上,就給我看,這個腿,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
他淚流滿面。
「我就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
他的侄子說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被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
他只是經常坐在一張舊藤椅上,讀點古典詩詞或歷史書打發時光。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盡頭,錢臨照去看他時,他取出《宋書》來,翻到范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從此君心牽吾心
一直到八十年代,已經平反之後,清華想要為他塑像之時,仍有人說「你們要為這個人造像,我就尿它」。
「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
1929年,他在一篇叫《中國科學界之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文章里說:「有人懷疑中國民族不適宜研究科學,我覺得這些論調都沒有根據。中國在最近期內方明白研究科學的重要,我們還沒有經過長時期的試驗,還不能說我們缺少研究科學的能力。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學研究,五十年後再下斷語。諸君要知道,沒有自然科學的民族,決不能在現代立腳得住。」
八十年過去了,他在空白處栽種的一切,讓我這樣的後生得以生活在一個濃蔭蔽頭的世界上,而我卻今天才知道葉企孫先生的存在。
「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這張照片上,他是如此坦白溫和地看著我,不求理解,不加責問,但這樣的疑問,卻從此重重放在了人的心頭。(摘自柴靜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