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8 29 2010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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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蘆笛 在 罕見奇談 發貼, 來自 海納百川
四、中式趨同與隱憂
至此可以回答前文引言中提出的第三個問題:
「不同文明是趨同還是趨異?如果是趨同,是強大的先進的文明吞噬了弱小落後的文明,還是熬成一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雜燴?所謂『強大』『先進』云云,到底如何判定?」
我認為,在全世界範圍內表現出來的落後文明被先進文明取代的表像,造成了「文明趨同」的錯覺。但中國和俄羅斯走過的道路,顯示了本土隱性文明的頑強生存力。兩個國家折騰了足足一個多世紀,死的人加起來肯定上億,然而隱性文明蘊含著的全民價值觀與「普世價值觀」之間的距離,似乎比一個世紀前更大了。光是這個事實,就嚴重質疑了「世界終將實現民主大同」的先驗認定。若再把伊斯蘭世界考慮進去,新時代的革命樂觀主義者們的這一信念就更靠不住了。因此,我這個悲觀主義者的感覺是,已有證據並不提示人類有實現民主大同的光輝前景。
當然,這不是說世界發展的大趨勢沒有趨同的部分。在我看來,西方文明之所以「強大」、「先進」,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和平瓦解顛覆其他文明,靠的主要是兩條,一是「人生而平等」的個人主義權利觀,二是「在不侵犯他人權界的前提下發財致富、追歡逐樂是公民的天賦人權,誰也無權剝奪」。這兩個公設雖然都符合人性,但它們由此獲得的感召力(因而也就是對舊制度的顛覆力)並不相同。第二個武器的威力更強大,而迄今我們觀察到的所謂「文明趨同」,主要就是表現在這個方面。
我在舊作中指出,「馬恩在《共產黨宣言》承認:『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100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可笑的是,他們只看到了現象,卻從未能看出機制何在,那就是去除了權力對資本的壓制、盤剝與侵佔,以及道德對個人正當致富慾望的捆綁。」
這說的其實就是西方文明有別於其他文明的一個顯著特點:肯定人類慾望的正當,把追求慾望的滿足當成了天經地義。用文言來表達就是「人慾即天理」。這是文藝復興運動給歐洲文明帶來的最重要的觀念變化之一,也是此後西方文明與其他文明的顯著區別之一。在此之前,歐洲的基督教文明與其他文明也差不多,同樣有著禁慾主義傾向。在此之後,歐洲人的創業精神便從禁慾主義的桎梏下解放出來。資本主義這種全新的政治經濟制度,以雷霆萬鈞之勢,排山倒海之力,磅礴於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成了西方人改變其他民族生活方式最卓有成效、最醒目的成果,連回回世界都難以抵擋那巨大的誘惑。
記不得是契訶夫還是誰寫過一篇短篇小說:
一個風塵僕僕的過客,到深山的修道院去投宿。他看到修士們簡單淳樸的生活方式與崇高的道德境界,無任欣羨,便跟僧侶們說起山下城裡居民們的種種墮落:奢侈腐化,吸煙酗酒,嫖妓賭博等等。那過客次日就走了,然而修道院的長老卻無法恢復平靜的心境。經過苦思,他召集了全院僧眾,宣告上帝給自己的使命,是前往那罪惡的城市,去把那些墮落者拯救出來。
半年後的一個晚上,長老回來了,跟去時面目全非,完全是個精神上被徹底摧垮的人。面對僧眾們的惶惶詢問,長老什麼也沒說,只是步履沉重地走進了他的卧室,倒在床上呻吟了好多天。全體僧眾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麼事。
最後長老總算爬了起來,召集全體僧眾,沉痛懺悔他在那罪惡的城市裡的墮落,詳細生動地講起那些變成美女的魔鬼是何等邪惡,其誘惑是何等難以抵抗,而他本人又是如何滑進了罪惡的深淵。最不可饒恕的是,他在墮落中,竟然感受到了平生從未感受過的歡樂,甚至覺得只要領略過這種快感,便是在地獄里受熬煎也值了。最後,長老泣不成聲,跪在十字架前沉痛懺悔,聲稱自己再也沒有道德資格指導僧眾們的思想改造活動。
作了這懺悔后,長老如釋重負,恢復了既往平安喜樂的心境,那天晚上首次甜甜地睡了一個好覺。次日他醒了過來,覺得很奇怪:修道院怎麼如此寂靜,聽不到那熟悉的誦經聲?爬起來出去一看,哪兒都見不到人影──所有的僧眾都下山跑到那罪惡的城市裡去盡情墮落了。
中蘇就是那個修道院。馬克思在創作他的地上天國時,忘記了「私慾才是是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原動力」,因而發明了一種違反人性、毫無生機的修道院。它的運轉前提是封閉在深山中。一旦外界信息傳入,僧眾們便必然要起來造反,或是發動改革,把廟門打開,延入城裡來的變為美女的魔鬼們,把古剎改為妓院。
說馬克思主義乃至其他社會主義學說違反人性,指的就是它們忽略了人類的私慾。前文已經說過了,西方文明摧毀東方文明,資本主義在和平競賽中擊潰「社會主義陣營」,靠的都是這一條。莫斯科與北京不相信私慾,搞的其實都是新時代的「存天理、滅人慾」,最後只能滅了自己。反過來,一旦承認了私慾的正當性,則社會立即重獲生機。無論是中國人民還是俄羅斯人民,如今都過上了祖輩從未夢想過的好日子。
要說文明趨同確實發生了,則我看也就是在這一點上──引入資本主義作為「歷史的火車頭」。中國人的貢獻更偉大──咱們證明了「普世價值觀」的「可約減性」(reducibility),上述那兩條公設中,咱們只需取一條「發財致富與追歡逐樂是正當的」就夠了,根本就不需要「不侵犯他人權界」的前提。相反,靠制度製造的不平等(所謂「低人權優勢」)反而能更快地造成經濟繁榮。
這就是中國奇迹的沉重涵義──它使得人民更加信仰祖傳的「人生而不平等」的「普國價值觀」。老金他們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已經把這說得很明白了:中國就是有必要維持制度造成的不平等。如果允許農民享受與城市居民的同等權利,城裡的高樓大廈誰來建?《貓眼看人》的某位寫手作了更生動的補充:一旦取消制度造成的城鄉二元結構的「優勢」,則農村就不會再為城市提供廉價女僕(所謂「保姆」)乃至廉價娼妓了。秦暉教授說的更全面:一旦中國公民獲得與西方公民同等的人權,則勞動力與自然資源的價格就必然由供求關係決定,再不能靠政權暴力去人為壓低,中國必然要喪失國際競爭力,不可能再構成吸引外資的強大黑洞了。那麼,使得全體中國人民無限自豪的經濟奇迹就有可能迅速萎謝。
相信「普國價值觀」的同志當然有道理,但問題是,這種社會可能確實很繁榮,但它絕無可能是長治久安的社會。要一個社會長治久安,光靠鎮壓硬體是絕對不夠的,系統內部必須有個維穩軟體,可咱們社會內部缺的就是這玩意。
前文介紹過,傳統社會沒有什麼鎮壓硬體(起碼用現代觀點來看那威懾力約等於零,蓋官府根本無法壟斷冷兵器那唯一的暴力資源),但動不動就能維持幾百年,靠的就是儒道釋的維穩軟體。可惜我已經指出,那套玩意早就土崩瓦解,而且再無復興可能了:如今大眾都是無神論者,有哪個小販會蠢到去相信,警察或城管之所以能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乃是因為人家前世積了德,而他如果去痛打那爛仔一頓,死了就會在地獄里受盡煎熬,來世還會被罰生為豬狗?
因此,不獲得這自穩軟體,中國就永遠只能是潛在的危邦亂邦,眼前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世,就總是有可能在轉瞬間便化為雲煙。毛澤東思想在中國深入人心,更極大地強化了這潛在的威脅。在新作《毛澤東論》(暫定名)中,我當指出,從學術的角度來看,所謂「毛澤東思想」根本不是什麼思想家的思想,毫無學術價值。惟其如此,它才曾經是、而且還將是對中國影響至深至鉅的至高無上的遊民文化經典。據原工程兵司令陳士榘將軍回憶:
「蔣介石禁了不少馬克思主義等革命書籍,他犯了個大錯誤就是沒有禁《水滸傳》等書,因為很多農民根本接觸不到馬克思主義的書,而且你給他看他也看不懂,如讀天書,而《水滸傳》通俗易懂,情節吸引人,個個人物栩栩如生,又特別符合中國貧富差別大、廣大農民仇恨為富不仁的國情。我們很多將軍、士兵都是看了《水滸傳》才想到上山的。袁文才、王佐就是對《水滸傳》非常熟悉的,他們在山上實施的許多戰略乃至江湖義氣都來源於《水滸傳》。」
毛澤東思想與《水滸傳》的區別,只在於後者在傳統社會中是隱性文化,從未得到過官方正面肯定,而毛澤東思想在毛時代乃是新時期的聖賢書,由我黨發揮國家宣傳機器的全部效力,強行注入每個學童的思想深處,至今還是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的指導思想,寫在憲法總綱里。
很難想像,蒙受過這種「殺富濟貧即天理」的「教化」的人民群眾,在一個社會弊病叢生、道德全面崩潰的病態社會中,在遇到重大的天災人禍時,還能像西方公民那樣,諒解政府的苦衷,朝野同心同德共度時艱。我敢斷言,未來中國若再度被暴力革命席捲,那也絕對不會是西式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只會是「等貴賤,均貧富」的毛式革命。現代中共政府的死敵,不是被大眾唾棄、其號召力可以忽略不計的民主派,而是被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億萬民眾。即使暴力革命可以避免,那未來中國不發生軍事政變則已,一旦發生,那野心家也必然要打出毛澤東的旗幟來。偉大領袖留下的豐厚的政治遺產的道義優勢與強大號召力,在一個打著毛的招牌走資的國家構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政治資源。野心家們不去開發利用,根本就是不可能設想的。
這就是中國社會至今還是個野蠻社會的根本原因。我在《凱迪》的博客中貼出前文,有位網友「子言zp」跟帖評論道:
「我讀過亨廷頓的《文明的衝突》一書。對文明的本意,也有過一番常識性的思考,並認為文明被誤讀了。我認為文明應該是相對於野蠻的一個概念,野蠻的本質是指人類的暴力傾向,文明的本質是指人類的非暴力選擇。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高低的標準,應該是指非暴力選擇涵蓋的社會生活領域,涵蓋面越大,則文明程度越高,否則就是文明程度低下。」
確乎如此,西方社會之所以比中國社會文明,正是因為人家具有充分的「非暴力選擇」,不必如中國人一般,只有動用暴力手段,才能解決社會各階層分贓不均引起的吵鬧。咱們從鬼子那兒學來的物質主義並不是西方文明精華。精華恰在於咱們堅決拒絕的第一條公設,亦即「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造物,享受同等的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些權利是任何世俗力量都無權剝奪的。」
這就是人家社會的維穩軟體。其具體操作是,用憲法的形式肯定公民同等的基本人權,以國會作為各階級、階層與集團分肥的談判桌,在全社會實行「機會均等,費厄潑賴」,以司法系統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不受政府或私人的侵犯。當不同階級、階層與集團之間發生利害衝突時,除了在國會實行政策性「粗調節」外,弱勢集團尚有議會外的合法抗爭渠道與手段(如勞資談判),作為解決衝突的「細調節」。這一系列巧妙的設計,使得「階級鬥爭」能採用和平手段進行,不至於形成尖銳的社會矛盾,甚至積壓為社會危機。
這就是民主制度的真正優越性所在,就是它有別於野蠻社會的最根本的特點。與淺薄的中國識字分子的想像相反,它造成的不是動亂,而是可以持續的穩定。它的優越性也不是淺薄的民主教徒們鼓吹的那樣,主要不是道義上的而是功利上的。一言以蔽之:「和平化解社會矛盾,使得它們不至於積壓下來形成危機,最後引出暴力革命或大規模動亂,就是民主制度的優勢。」正因為此,在這些國家實行物質主義與享樂主義,並不會引出什麼嚴重的社會危機來。
可惜中國識字分子卻看不到這點,反而以為民主會引出動亂。這當然也是事實──「蘇東波」的先例就擺在那裡。如果今日中國驟然實行民主,引出來的動亂只怕要令南斯拉夫的「民主種族滅絕」瞠乎其後──光看看「民主鬥士」胡安寧、安魂曲、方應看諸小丑對維吾爾族咬牙切齒、殺氣騰騰的咒罵便可立即洞見這一點。但前文已經說過了,這不過是外來顯性文明與本土隱性文明格格不入造成的。咱們不能因為自己忠實保留了北京猿人以拳頭棍棒解決利害衝突的優良傳統,就反過來貶低鬼子更文明的生活方式,甚至從猿人進化為瘋子,陰暗心理大發作,認定西方人希望中國人過得更乾淨更體面些的善良願望,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未死」。
更令人絕望的是,沒有多少識字分子看出來,咱們現在這雜糅了東西方生活方式的新生活方式,比傳統生活方式還糟糕,其實是集東西方糟粕於一身。
前文已經介紹過,傳統文明的兩大特點,一是將「人生而不平等」道德化、「天理化」,換用海外愛黨寫手「隨便」先生的現代表述,便是「狼吃羊是宇宙運行規律」。第二個特點則是禁慾主義,以壓制人慾、凍結社會物質進步的手段來維穩。這兩個軟體都非常有效,確實製造了高度穩定的社會。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兩條價值觀本身非但互不衝突,而且還起到了協同作用(也就是1+1>2):既然節慾是一種美德,當然窮人也會知足常樂,不會那麼在意貧富懸殊了。
可惜這兩個關鍵的價值觀都被鬼子摧毀了:鬼子的「人生而平等」以及無神論的湧入,徹底摧毀了公開維持「狼羊律」的可能,而鬼子的物質主義與享樂主義,又使得千年古剎不得不改為妓院。在這兩個損失之中,我還真說不上哪個更嚴重。
古人早就發現:「慾壑難填」,「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慾望的滿足只會是暫時的,越滿足便越刺激出新的慾望來,而這「不知足」遲早要泛化到旁人頭上去。如果相當大比例的公民被制度性剝奪了與其他公民同等的發財機會,則必然要造成社會矛盾。如果社會根本就沒有和平化解這矛盾的機制,則必然形成嚴重的社會危機。若是統治集團掛羊頭賣狗肉,說一套做一套,冒充「人民政府」,實際中卻充當權貴們的護院家丁,則公民只會把一切道德說教視為欺騙手段,於是物質主義刺激出來的消費慾望便一定會失去道德約束,造成全民潰爛。大眾心心念念的,只會是「早發財,快發財,發大財」,絕對不會考慮手段是否正當。逮得著算你的,逮不著算我的。一個只有法律威懾、沒有道德倫理約束的社會,乃是天下最可怕的叢林。不幸的是,今日中國便是這種叢林。
馬克思主義的要義,便是「唯生產力論」,認為生產力便是衡量社會進步的唯一指標。用這個指標來衡量,中國社會確實是極大地進步了。可惜他忽略了「社會健康度」這個指標。我已經在舊作中給出了「社會健康度」的定義,簡單來說便是社會內耗的倒數,或曰化解社會矛盾的能力。上述民主社會和平化解不同階級或集團的利害衝突,就是確保社會健康的重要設計,而另一個手段則是道德倫理加給公民的約束。咱們現在這兩條都徹底沒有了,連傳統社會都不如,用民間俗話來說,便是「窮得只剩下錢了」。您說這到底算是進步,還是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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