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蘆笛 毛澤東的知識、智力與性格缺陷(三)

作者:light21  於 2010-8-26 20:2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8評論

時間: 25 8 2010 18:25
作者:蘆笛 來自 海納百川

除了上述智力缺陷外,毛的一系列性格缺陷也同樣醒目,同樣對他練成毒掌神功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第一個性格缺陷就是他的自我期許太高,自尊心與自信心超強,徹底缺乏自我完善能力。這與斯大林有顯著區別。斯大林雖然是個人崇拜的發明者,自我期許也非常之高,自尊心與自信心也同樣超強,但並未因此失去自我完善能力。他特彆強調從失敗中總結經驗教訓,多次引用列寧的有關語錄告誡全黨。他本人也確實能從重大失敗中汲取教訓。蘇聯衛國戰爭的過程,也就是他不斷吸取失敗教訓、戰勝自己的過程。他從戰爭初期剛愎自用、實行外行領導內行瞎指揮,逐漸轉變為尊重內行,學會聽取專家意見,剋制急於求成心理,耐心等待決戰時機成熟,最終成長為稱職的最高統帥。似乎可以說,如果斯大林沒有戰勝自己,完善自己的戰爭知識與技能,則蘇聯也就不可能戰勝德國。

毛澤東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前面已經說過,他終生是個狹隘經驗主義者,永遠陶醉在既往的成功里,把戰爭時期的成功經驗當成了放之萬事而皆準的宇宙運行規律。司馬遷對項羽的評價是「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師古」,這簡直就是為毛度身定做的。而「故步自封」這個成語,好像也是老祖宗特地為他發明的。他既不承認有學習現代文化知識的必要,認定中國古籍里有解決一切問題的秘方,又毫無勇氣承認失敗並從中總結教訓,豐富擴展自身的經驗積累,於是便永遠凍結在延安時期,再也無法長大了,其內心世界由少得可憐但無比堅定的幾條信條組成:人民是上帝,只要感動了他們,便什麼人間奇迹都能造出來;哲學是萬王之王,只要掌握了「對立統一規律」,便是「抓住了牛鼻子」,就獲得了外行領導內行的智識資格,能指導全民把國家建成一個現代化強國,等等。所謂大躍進就是這兩個信條的物化,然而它的慘敗卻沒讓偉大領袖學會任何東西,除了讓他記住「民以食為天」,提出「以糧為綱」,要農民把果樹砍了,魚塘填了,改種莊稼之外,他的基本信條毫未動搖,什麼都沒學會。

因此,在全民剛從死亡的深淵掙扎回來后,他立即又交給他們更複雜的社會改建任務。不僅如此,在九大開過之後,大躍進那套政策又在各地在不同程度上死灰復燃:什麼大會戰,什麼「以鋼為綱」,什麼「教育革命」等等又冒出來了。如果不是林彪事件再度使得派仗爆發,國家重新陷入混亂,只怕大躍進又要以全國規模興起,再度重創國民經濟。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可以說「以階級鬥爭為綱」救了中國。「階級鬥爭」的禍害,無非是讓一部份人民遭到歧視、迫害、虐待、批鬥、毒打甚至槍決,讓其他人趁機不必上班,嚴重影響了經濟建設,但它畢竟不能像大躍進那樣,堅決、徹底、全部、乾淨地摧毀工農業生產,引出餓死幾千萬人的大災難。

毛澤東這個毛病,越到暮年便越嚴重,不是「自矜功伐」,反覆扳著指頭數「十次路線鬥爭」,宣揚他「與人奮鬥」的赫赫戰果,完全成了個絮絮叨叨的祥林嫂,就是「奮其私智而師古」,越發鑽進故紙堆里去,「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把兩千年前的原始人法家當成現代人的效法榜樣,責令全國人民「評法批儒」,最後甚至把宋江那個虛構的古典小說形象當成近現代才有的「修正主義」者(「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下令全國人民去把他批倒斗臭!這時空倒錯之宏偉壯麗,令人不能不納悶他的腦袋到底出了什麼怪誕毛病,連王莽的復古都瞠乎其後。

虛榮心超強,使得毛澤東沒有接受甚至面對失敗的道德勇氣,於是文過飾非、諱疾忌醫、用更多更大的錯誤去掩蓋原先的錯誤,便成了他施政的主要關心所在。在這點上他連斯大林都不如。斯大林當然也文過飾非,更善於尋找替罪羊,但他畢竟知道國家領袖和政府必須對人民負責。二戰本是希特勒和他聯手發動的,但後來希特勒突然翻臉進攻蘇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蘇軍一潰千里,在戰爭頭5天內失去的領土就超過了尼古拉二世在兩年間失去的領土,戰爭頭半年內就損失了6百多萬將士。這空前的災難完全是斯大林錯判對手與形勢造成的,他自己也心中有數。1945年5月24日,在克里姆林宮舉行的慶功宴上,斯大林在祝酒詞中說:

「我為俄羅斯人民的健康乾杯,不僅是因為他們是(蘇聯的)領導民族,更是因為他們的常智,社會與政治的常智,以及他們的耐受力。我們的政府犯的錯誤不只是幾個,1941-1942年我們處在絕望的形勢中……別的人民會說:見鬼去吧,你們辜負了我們的期望,我們要另外組織一個政府,它會與德國媾和,讓我們得到和平。……但俄羅斯人民沒有這麼做,他們沒有妥協,而是顯示了對我們的政府無條件的信任。我再說一遍:我們犯了錯誤,我們的軍隊被迫撤退,似乎失去了對事態的控制,……但俄羅斯人民有信心,堅持了下來,期望並等待我們將事態控制下來。為了俄羅斯人民顯示出來的對我們政府的這一信任,我們衷心地感謝你們。」

毛澤東幾曾這麼做過?他何時像斯大林那樣,意識到自己對全民的責任,知道在犯了重大錯誤后必須向人民承認,並感謝人民的寬容?相反,他最大的心病,便是大躍進蠢動丟了他的臉,為此殫精竭慮,苦苦思考如何才能在死後仍能堵住悠悠眾口,在歷史上留下「一貫正確」的光輝形象,把這當成千年大計,最終找到文革這種方式,發動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去把敢在他身後做秘密報告的赫魯曉夫抓出來,以絕後患。

據王力披露,毛澤東下決心搞掉劉少奇,乃是因為因為劉少奇在動員社教運動的講話中說對毛著也不能教條主義,開調查會過時了,不蹲點不能作中央委員,不能進書記處,等等,江青於是去向毛哭訴,說斯大林死了赫魯曉夫作秘密報告,現在你還沒死就有人作公開報告了。毛因此大怒,準備整劉。陳伯達聽到風聲,和彭真、陶鑄一起去勸劉作自我批評,劉作了檢討,才暫時躲過大難 。毛後來自己對巴盧庫承認,他發動文革的念頭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時起的,而劉少奇在那會上說的唯一「出格」的話,無非是「三面紅旗,我們現在都不取消,都繼續保持,繼續為三面紅旗而奮鬥。現在,有些問題還看得不那麼清楚,但是再經過5年、10年以後,我們再來總結經驗,那時候就可以更進一步地作出結論。」而這在毛聽來就是等他死後做秘密報告。為了防患未然,確保青史留名,他便能把全國投入更大的災難。

毛澤東的第二個性格缺陷是好大喜功、野心勃勃。但凡百戰開國的君主,這都是必要的主觀素質,本無足怪,但毛的野心實在大到了滑稽的地步。在某種意義上,他確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令「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毛的野心的出格之處,首先是他喜歡豪賭,其賭性遠遠超過歷史上已知的一切賭徒。我在《「毛主席用兵真如神」》中一一列舉過毛的軍事冒險戰略,它們之所以沒有招致全黨全軍的覆滅,完全是不可思議的巧合使然,不能不令人懷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裡只舉一例就夠了:西安事變爆發后,他竟然電告彭德懷等人:「在敵主力向西安進時,我軍應奉行大的戰略,迂迴並擊破敵頭腦之南京政府。此方針應無疑義。」 準備扔下根據地,從西北萬里迢迢打到南京去,還告訴張學良:「敵之要害在南京與京漢、隴海線。若以二、三萬人的戰略迂迴部隊突擊京漢、隴海,取得決定性勝利,則大局立起變化。」 幸虧西安吃緊,張學良命令紅軍增援,後來事變又迅速得到和平解決,這偉大的自殺戰略才未能付諸實施。

毛的賭博並不限于軍事冒險,他更愛搞邊緣政策,以不顧一切蠻幹、拼個魚死網破的痞子戰略與對方比勇氣,逼得對方為怕兩敗俱傷、大局糜爛而讓步。這就是他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在打天下時這麼干還能理解,但在打下江山來后還嗜賭成癖,就完全成了一種無從理喻的偏執。據王力說,文革初期,毛澤東多次跟他們說,如果這次文革失敗,他和他們一道坐牢殺頭。這話充分表明文革不過是他的一場豪賭,而他把江山和性命都押上去了。守成天子不做,卻要去孤注一擲,到底為什麼?真是超出了常人的理解範圍。

這種賭博戰略具有鮮明的「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中國特色,對內確有奇效,對外只能賈禍。在抗戰中,他反覆以內戰將使抗戰大局崩壞的嚴重後果訛詐國府,並將這無賴戰略講得清清楚楚:「蔣介石最怕的是內亂,是蘇聯,故我們可以這點欺負他。」而蔣介石也確實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聽任共軍大規模消滅國軍而不敢聲張。在黨內他同樣來這一手,當他的倒行逆施引起黨內強烈反彈時,他便威脅「上井岡山」,以黨分裂的嚴重後果迫使對方屈服,在59年廬山會議上,以及1967年的「二月逆流」中,他都以這招嚇得全黨站在他那邊。

但對外玩這套就不靈了,而這彰顯了他的野心的又一個滑稽之處——不自量力。他不知道,必須有一定資本才配進賭場,否則只會變成對方的訛詐對象。這就是他與希特勒那個賭徒的本質區別——野心與能力之間橫亘著萬里長城。兩人的野心或許差不多,賭性也差不多,只是無論是論本人的智力還是論本國的國力,他都是「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斥鴳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最後都只能 「走向反面」,毫無必要地陷國家於危局之中。

中美交惡,中蘇交惡,都是他無端招惹來的。每次他都不自量力地蠢動,以邊緣政策刺激對方。等到對方給惹惱了,準備對中國實行核打擊,他又吃不住勁了,只能灰溜溜地偃旗息鼓,於是每次都成了「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只能靠意淫「反敗為勝」。這方面的赫赫戰果,當在《國務家•外交篇》介紹。

毛澤東的野心之滑稽,更在於所用的手段彰顯的大愚似詐。毛的遠大理想,是接斯大林的班,當上全世界無產階級與被壓迫人民的領袖。然而斯大林爬上那把交椅,雖然也靠國際共運教皇的道義資源,主要還是靠傳統帝國主義的軍事擴張,亦即以強大武力不斷地把疆界往外推移,並把周邊國家統統化為帝國勢力範圍。最終成了所謂「社會主義陣營」的「天可汗」。這「文治」與武功兩手之中,槍杆子才是最重要的。對比一下二戰前後蘇聯的國際威望便足可洞見這一點。

毛卻反其道而行之,以中式 「裂變」去代替蘇式 「聚變」,不去效法蘇聯蠶食鯨吞周邊國家的土地,建立帝國勢力範圍,卻裂土市恩,向幾乎一切鄰國慷慨地無條件地贈送領土與無量金錢。這種「大公無國」的援助,連明朝皇帝效法蒙古人冒充「天下共主」的水平都沒有。明朝皇帝以豐厚的賞賜,引誘周邊國家的商人前來「朝貢」,藉此將那些國家算成「藩屬」。這雖是自欺欺人,畢竟只是對個人的小恩小惠,並沒有向外國贈送領土。而毛澤東裂土市恩、貨賂收買的對象,不是轉瞬就會被推翻的吳努、蘇加諾、恩格魯瑪、西哈努克等人,便是翻臉成仇的金日成、黎筍、尼赫魯、霍查等人。周邊國家非但沒有變成中國的勢力範圍,反倒成了「反華新月形包圍圈」。這「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偉大辯證法,更為中國在國際社會中掙來了「侵略者」的美名。直到今天,中華帝國仍然沒有任何勢力範圍。連毛自己後來都察覺了他的野心與實力的極度不相稱,無可奈何地悲嘆:「手裡沒把米,叫雞都不來。」

毛澤東的第三個性格缺陷,是酷愛大手筆,沉溺於轟轟烈烈的大場面的美學迷醉之中不能自拔,對平庸的行政管理工作既無興趣又無才幹,這與斯大林完全是兩回事。斯大林不但是戰略大師,而且是非常能幹的行政管理人才。他是個有名的工作狂,每日批閱的文電車載斗量,時時親筆修改重要文告,公餘還要廣泛閱讀馬列典籍、歷史人物傳記等等,並詳加批點,而且記憶力驚人,連陳伯達的《人民公敵蔣介石》那種爛書都看過,而且記得內容。

毛澤東則基本不介入行政管理,除了鑽故紙堆外,便是構思轟轟烈烈的大手筆,最喜歡大躍進那種千軍萬馬齊上陣、家家點火、戶戶冒煙的大會戰。大約在他看來,天下最美的場景,便是人山人海。據李志綏回憶,毛對他說,國慶上天安門觀禮是受教育,而李首次看了也覺得很受教育。大躍進期間,他陪毛澤東南巡,沿途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土高爐」集群,入夜火光燭天,大家都深受鼓舞,深感自己正在目睹在祖國大地上發生的歷史性變化。

總之,在毛澤東,「改天換地」必須是直觀的、具體的、轟轟烈烈的、萬頭攢動的、聲勢浩大的。這就是他說的「人多議論多,熱氣高,幹勁大」,那其實是一種奇特的美學迷醉,重要的只是形式而非內容,更非結果,要的只是「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的宏大場面給他的強烈快感。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參加十三陵水庫義務勞動的蘇聯專家米哈伊爾•科洛奇科(Milhai A. Klochko,也就是前些天老金轉來的《南方周末》文章提到的那個後來叛逃到加拿大去的蘇聯專家)對這種美學表演的感想:

「我完全知道,我從一個土堆鏟到另一個土堆去的那幾鏟土,如果還能有什麼價值的話,那也只會是宣傳價值。但在我看來,我上那兒去,如果沒有別的好處的話,對周圍數百工人來說倒是一個趁機休息一會兒的好機會(蘆註:指工人們停下來歡迎他)。當然,我也注意到工人們並沒怎麼勞累,這還算是輕描淡寫了。我確信,只需兩三百人使用挖掘機和卡車,就能比那幾萬『熱心的志願者』幹得更快更便宜,因為不必為那些人提供運輸、住宿和幾周的食物。化學所(蘆註:他在北京負責指導的中科院化學所)的工作人員和其他類似行業的人也可以持續進行他們的業務工作,用不著把時間浪費在一點裝模作樣的體力勞動上。」

毛的第四個性格缺陷,是奇特的角色錯位。毛有非常強烈的「人民救星」的錯覺,認定他是人民的化身,他的意願天然代表了草根民眾的訴求。這種錯覺在布爾什維克領袖之中似乎見不到。列寧和斯大林的錯覺是他們代表了客觀規律,奉行的是特卡喬夫那一套,追根溯源是從盧梭那兒來的,亦即人民群眾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何在,必須「強迫他們自由」。而毛澤東不但像傳統開國君主那樣,認定自己代表「天命」(只是改用「客觀規律」的現代表述),而且認定自己是勞苦大眾的化身,所想所為都是群眾的心意。

這荒唐的錯覺,使得他把自己的大手筆當成群眾自發的大手筆,認定人民群眾也跟他一樣,「蘊藏了一種極大的社會主義的積極性」,而人民領袖必須保護這種積極性,「氣可鼓而不可泄」,決不能給群眾潑冷水。這堅定的信仰,使得他在發現自己的大手筆闖了大禍之後,仍然遲遲不想糾正。這倒不能完全歸咎於他死要面子,諱疾忌醫,擇惡固執。據李志綏大夫說,廬山會議前,毛已經發現了大躍進造成的災難,但他生怕挫傷人民群眾的積極性,不想貿然糾左。我認為這的確符合毛的心理。當然,彭德懷的萬言書一上,他的動機就完全不同了。

毛的第五個性格缺陷,是人格分裂,畢生生活在非常醒目的矛盾中,本身就是一種奇特的「對立統一」。例如他一面對西方文化持極度輕蔑的態度,認定中國古書里有解決一切難題的秘訣,另一方面又提倡「厚古薄今」、「破舊立新」,對傳統表示出更大的輕蔑。他在內部講話中用譏誚的口吻提到梁思成等人反對拆北京城牆是何等徒勞無益,與勝利者譏笑戰敗者一般得意,後來更下令全國人民與傳統徹底決裂,消滅傳統文化。在他領導下,全國興起了轟轟烈烈的焚書斗儒的人民戰爭,超過了秦始皇一萬倍。

又如後文將要講到的,他的政治理想就是「等貴賤,均貧富」,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官僚主義者階級」,只有忠實的「人民勤務員」。蘇聯模式之所以讓他感到幻滅,無非就是因為離他那朦朧模糊的理想國相距太遠。然而他自己卻絕不容許任何人與他平等,要求的是絕對服從,連意見分歧都要當成「路線鬥爭」。

對毛這個特點,楊尚昆看得清清楚楚,說:「毛主席這個人,他全部是在矛盾中活下來的。但是基本的是要保存他這個權,所以歷史上誰反對了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確實如此,看看他那些談「路線鬥爭史」的講話立即就能發現,此人心眼奇小,睚眥必報,正如楊尚昆說的:「毛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還講,最後在中央蘇區剩下的一個反對他的就是任弼時。(劉英插話:他真是記得清!)這個人在這方面是這樣的。所以任弼時如果他不死,『文化大革命』也非整死不可。」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真是他說的「我就受過壓,得過三次大的處分,被開除過黨籍,撤銷過軍職,不讓我指揮軍隊,不讓我參加黨的領導工作」 么?

否。五中全會後,毛一直是政治局委員、中革軍委委員、政府主席,一直都參加重大軍政決策會議,只是在寧都會議后被解除了一方面軍總政委之職。那還不算撤職,因為上級給足了他面子:先由中革軍委發布命令,說毛「為了蘇維埃工作的需要,暫回中央政府主持一切工作,所遺總政治委員一職,由周恩來同志代理」,兩周后才由臨時中央任命周兼任該職 。就這麼點微不足道的委屈,毛卻嚷嚷了幾十年,不但在崛起后把所有的上司都整得死去活來,甚至在米高揚1949年秘密訪問西柏坡時還向他告狀,造謠說自己幾乎被殺了。然而就這麼一個心眼比雀屁眼兒還小的人,卻動輒號召:「要發揚民主,要啟發人家批評,要聽人家的批評,自己要經得起批評,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自己也不會跨台。不讓人講話呢?那就難免有一天要垮台。」

這種人格分裂與性格矛盾,賦予他一種深刻的葉公好龍天性,百萬右派就是這天性的犧牲品。我多次指出,57年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開頭並不如大眾所想的那樣,是深謀遠慮的「大鳴大放,挖坑下象」。真實的情況是,毛不滿於共黨鐵腕控制下的萬象肅殺,妄想用鍊鋼爐燒製冰激凌,讓貓爪子之下的夜鶯唱出動聽的歌曲來。他更希望摸索出一種黨外監督機制,使得各級黨官成為「人民勤務員」,後者其實就是文革的發動原因之一。然而當知識分子們真的被動員起來后,他又受不了了,於是便「因勢利導」,把原來頗有誠意的號召化為「引蛇出洞」。

文革期間他又多次顯示出這種欲奸無膽、欲罷不能的德行。例如他在文革初期多次談起巴黎公社委員拿普通工人的工資,並隨時可以罷免,給人的印象是他要徹底砸碎國家機器,按巴黎公社模式重新塑造一個出來。這不但哄信了楊小凱等造反派,就連春橋、文元都上了當,把上海的新生紅色政權命名為「上海人民公社」,然而毛立刻又臨事而懼,弄出個不良不莠、根本無法運作的「三結合」出來。

類似地,「一月風暴」后,黨組織事實上已停止存在,國家由群眾組織管理,給人的感覺是毛準備放棄黨組織,去摸索一種新的權力機構。但最後他發現還是無法扔掉列寧的發明,於是轉過來宣稱「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

這種葉公好龍的性格,使得毛出爾反爾,翻雲覆雨,響應他的號召或聽了他的慫恿的人反倒成了階級敵人。許多人因而傾向於認為那是毛處心積慮的「拖刀計」。其實這裡面到底有多少出於毛的性格缺陷,有多少出於毛的陰謀詭計,還真難以斷定。他把高崗煽動起來向周恩來和劉少奇發難,然後又倒過去整高崗就是典型例子:到底他是因為斯大林告訴他高崗向他通報中共內部秘密,想藉此誘騙高崗上當,好趁機除掉那裡通外國的姦細,還是他想搞掉周而又半道縮手,轉而犧牲高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毛的第六個性格缺陷是逆反心理特彆強,動輒「老子就是不信邪」。李志綏大夫曾披露,衛士越是勸阻他別幹什麼,他就偏要干,不但在漂著糞便的珠江里游泳游得興高采烈,而且偏要到有鯊魚出沒的海濱去游泳。衛士們不敢勸他,只好把打死的鯊魚放到他必經之地。這貌似勇敢堅定,其實是野蠻痞子的脾性,反映到治國上,就是「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打破框框條條,破除清規戒律」、「反潮流」、「開頂風船」,大無畏地藐視客觀規律乃至人類最普通的常識,因為它們必然是眾口一詞的老生常談,遵循它們顯不出「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的英雄氣概來。

毛澤東的最後一個性格缺陷是妄想型人格失常(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楊尚昆也指出了這一點,說:「毛主席這個人非常多疑」 。斯大林這毛病比毛似乎還突出,但希特勒似乎並無此特點。這毫不足奇:希特勒是通過和平選舉上台的,而共黨領袖是從血海里爬上寶座的。在那種無情的篩選中,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心理疾患反而變成了「具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的主觀優勢,有利於他們在黨內外的權力鬥爭中勝出。毛與斯雖然同病,卻仍有自己獨特的滑稽之處。

首先是毛與斯在黨內的地位不同。列寧死時,斯大林不過是個二流人物。即使在擊敗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與布哈林等人,升為一把手后,他的地位仍然不鞏固。16大有兩百多名代表沒投他的票,還有人去遊說基洛夫,讓他取代斯大林的位置。正因為此,斯大林才涉嫌暗殺了基洛夫,並以此為借口發動大清洗,把幾乎所有的老布爾什維克都「做」成間諜幹掉。

毛澤東的情況則完全不同,無論是在黨內還是在黨外,他的權威都是不可挑戰的。在黨外,他建立了中國歷史上見所未見的最強大的政權,把每個子民都牢牢攥在手心裡,百姓根本沒有造反可能。在黨內,延安整風已經奠定了他的教主地位,因此他根本不必擔心。

然而毛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卻是對自己的事業徹底缺乏必勝信念,因而終生生活在恐懼中,被想象中的牛鬼蛇神團團圍住,堅信政權一定會被他們推翻,因此如故李慎之老說的那樣,「以小民為敵國」,採取一切措施去揭露幷消滅各種各樣的假想敵。這種恐懼心態越老越甚,完成了「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泛化深化過程,亦即先從外圍小民開始,越整越多,最後整到最內圈中去,把自己完全搞成了孤家寡人。

  早在50年代,偉大領袖此疾就已經很嚴重了,1955年,他在《人民被日報》上公布了胡風等人的私人通信和日記,在編者按中危言聳聽地說什麼:

  「他們有長期的階級鬥爭經驗,他們會做各種形式的鬥爭——合法的鬥爭和非法的鬥爭。我們革命黨人必須懂得他們這一套,必須研究他們的策略,以便戰勝他們。切不可書生氣十足,把複雜的階級鬥爭看得太簡單了。」

   「胡風反革命集團」便成了建「國」以後他心理疾患第一次大發作的犧牲品,幷由此株連到無數「肅反」犧牲者頭上去,虛構出來的危險又反過來嚇壞了他。所謂「反右鬥爭」也如此:本來是他的心理疾患使得「鳴放」成了「引蛇出洞」,而引出來的「蛇」又嚇壞了他,以致他修改了據說原來頗開明的《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亦即《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加上這些危言聳聽的話:

「在我國,……被推翻的地主買辦階級的殘餘還是存在,資產階級還是存在,小資產階級剛剛在改造。階級鬥爭幷沒有結束。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階級鬥爭,還是長時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資產階級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無產階級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在這一方面,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誰勝誰負的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

  此後他又在全國宣傳會議上強調:

「在我國,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還會長期存在。社會主義制度在我國已經基本建立。我們已經在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造方面,取得了基本勝利,但是在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方面,我們還沒有完全取得勝利。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方面的誰勝誰負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我們同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思想還要進行長期的鬥爭。不了解這種情況,放棄思想鬥爭,那就是錯誤的。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

  60年代他這疾患就開始「由表及裡」,鋒芒對著自己人了:

  「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是建設社會主義強大國家的三項偉大革命運動,是使共產黨人免除官僚主義、避免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確實保證,是使無產階級能夠和廣大勞動群眾聯合起來,實行民主專政的可靠保證。不然的話,讓地、富、反、壞、牛鬼蛇神一起跑了出來,而我們的幹部則不聞不問,有許多人甚至敵我不分,互相勾結,被敵人腐蝕侵襲,分化瓦解,拉出去,打進來,許多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也被敵人軟硬兼施,照此辦理,那就不要很多時間,少則幾年,十幾年,多則幾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全國性的反革命復辟,馬列主義的黨就一定會變成修正主義的黨,變成法西斯黨,整個中國就要改變顏色了。」

  到了1964年6月8日,形勢便在病人眼中變得極度黑暗:

「總之,我看我們這個國家有三分之一的權力不在我們手裡,掌握在敵人手裡。」

  到起草《五一六通知》時,就連中央也出赫魯曉夫了:

「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到了1966年初,偉大領袖便開始擔心政變,據敬愛的林副統帥在是年5月18日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披露:

  「毛主席最近幾個月,特別注意防止反革命政變,採取了很多錯施。羅瑞卿問題發生后,談過這個問題。這次彭真問題發生后,毛主席又找人談這個問題。調兵遣將,防止反革命政變,防止他們佔領我們的要害部位、電台、廣播電台。軍隊和公安系統都做了布置。毛主席這幾個月就是做這個文章 。這是沒有完全寫出來的文章,沒有印成文章的毛主席著作。我們就要學這個沒有印出來的毛主席著作。毛主席為了這件事,多少天沒有睡好覺。這是很深刻很嚴重的問題。」

  林副接著大談古今中外政變史,證明偉大領袖幷不是犯病,而是作了有充分歷史現實依據的偉大戰略部署,幷向全黨大聲疾呼:

  「這些歷史上的反動政變,應該引起我們驚心動魄,高度警惕。我們取得政權已經16年了,我們無產階級的政權會不會被顛覆,被篡奪?不注意,就會喪失。蘇聯被赫魯曉夫顛覆了。南斯拉夫早就變了。匈牙利出了個納吉,搞了十多天大災難,也是顛覆。這樣的事情多得很。現在毛主席注意這個問題,把我們一向不注意的問題提出來了,多次找負責同志談防止反革命政變問題。難道沒有事情,無緣無故這樣搞?不是,有很多跡象,『山雨欲來風滿樓』。《古文觀止》里的《辯奸論》有這樣的話:『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壞事事先是有徵兆的。任何本質的東西,都由現象表現出來。最近有很多鬼事,鬼現象,要引起注意。可能發生反革命政變,要殺人,要篡奪政權,要搞資產階級復辟,要把社會主義這一套搞掉。」

  「他們想得逞,是不很容易的。他們可能得逞,也可能失敗。如果我們不注意,大家都是馬大哈,他們就 會得逞。如果我們警惕,他們就不能得逞。他們想殺我們的腦袋,靠不住!假使他們要動手,搞反革命政變,我們就殺他們的腦袋。」

  「正因為形勢好,我們不能麻痹,要採取措施,防止發生事變。有人可能搞鬼,他們現在已經在搞鬼。野心家,大有人在。他們是資產階級的代表,想推翻我們無產階級政權,不能讓他們得逞。有一批王八蛋,他們想冒險,他們待機而動。他們想殺我們,我們就要鎮壓他們!」

  這些殺氣騰騰的話語,正常人一望即知乃是典型瘋話,然而偉大領袖卻非常讚賞,將之印發全黨,作為文革動員的總綱領。毛還欽點陳伯達進駐《人民被日報》,由他親自執筆,把林副那個講話寫成《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等社論,以瘋子的被迫害妄想吹響了文革進軍號。

  只是毛的心思揣摩得最好、用得最活的林副統帥卻萬萬沒想到,他為了論證毛防範彭羅陸楊發動政變的正常性,引用了大量史事,卻引起了病人更大的疑心,對敬愛的江阿姨說:

  「他是專講政變問題的。這個問題,像他這樣講法過去還沒有過。他的一些提法,我總感覺不安。」

可見老人家真是病入膏肓:林副好心出來論證偉大領袖不是無緣無故害疑心病,反而成了專門研究古代政變史,因此居心叵測的罪證!「伴君如伴虎」的原因,乃在於那君王是個嚴重的精神病人。

天下太太平平本無事,庸人無窮無盡自擾之,毛這種奇特的心虛情怯的僭主心態,最終「走向反面」。天天擔憂「千百萬人頭落地」,今天懷疑這人是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明天說那人是匈牙利的納吉,反而逼反了原來無限忠於他的袍澤,讓他死在一生聲望的谷底。這與斯大林完全是兩回事。

我想,只有明白毛的這些缺陷,才能實事求是、恰如其份地理解作為「思想家」與國務家的毛澤東。

(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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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8 個評論)

回復 wazhh 2010-8-26 20:50
我崇拜毛澤東
回復 light21 2010-8-26 21:08
wazhh: 我崇拜毛澤東
那當然,林彪,劉少奇。。。。。。都崇拜毛澤東
回復 wazhh 2010-8-26 21:39
light21: 那當然,林彪,劉少奇。。。。。。都崇拜毛澤東
呵呵,我崇拜是我的事情,好像也是我的個人自由哈
回復 light21 2010-8-26 22:05
wazhh: 呵呵,我崇拜是我的事情,好像也是我的個人自由哈
那是,你不是領導,你的個人自由不會害人
回復 lilly13 2010-8-27 09:28
毛還有恐懼症。
回復 light21 2010-8-28 18:53
lilly13: 毛還有恐懼症。
然而毛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卻是對自己的事業徹底缺乏必勝信念,因而終生生活在恐懼中,被想象中的牛鬼蛇神團團圍住,堅信政權一定會被他們推翻,因此如故李慎之老說的那樣,「以小民為敵國」,採取一切措施去揭露幷消滅各種各樣的假想敵。這種恐懼心態越老越甚,完成了「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泛化深化過程,亦即先從外圍小民開始,越整越多,最後整到最內圈中去,把自己完全搞成了孤家寡人。
回復 lilly13 2010-8-28 20:03
light21: 然而毛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卻是對自己的事業徹底缺乏必勝信念,因而終生生活在恐懼中,被想象中的牛鬼蛇神團團圍住,堅信政權一定會被他們推翻,因此如故李慎之老
你說得很好。
回復 light21 2010-8-28 21:36
lilly13: 你說得很好。
都是蘆笛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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