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從黨政領導到普通讀者再到文化界,很多人都在談論一本叫做《苦難輝煌》的書,這部由國防大學教授、少將金一南耗費15年時間寫就的大書,從 2009年1月出版到現在,已經印刷了16次,印數達到30萬冊,併入選了中宣部理論局、中組部幹部教育局「黨員幹部學習推薦書目」。為了寫作該書,金一南做了200多萬字的筆記,讀了500多本書,查閱了大量原始文獻,運用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史料資料,在許多重大事件上做了獨特的解讀和分析,最終將歷史原貌和文學的生動性有機結合到了一起。為此,本報近日專訪金一南,邀他回顧寫作這部大書的動機和影響。
金一南 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所長,戰略學博士生導師,全軍首屆「傑出專業技術人才」獲獎者,連續三屆國防大學「傑出教授」。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進修,並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赴美國國防大學講學。現為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的兼職教授,中國科學院中國發展戰略學研究會國防戰略委員會專家委員,軍隊外事工作專家諮詢小組成員,《學習時報》專欄作者,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一南軍事論壇》節目主持人
動機 重新探索黨的歷史
新京報:你在《苦難輝煌》這本書裡面,表現出了相當新穎的歷史觀,同時這種歷史觀又得到了廣大讀者和高層領導的普遍讚許,你的歷史觀是怎樣形成的?
金一南:「文革」開始我14歲,結束時24歲,正好是世界觀形成的過程。那段時間我父親被打倒,我由原來的共產主義接班人一下子就跌入到了黑幫子女的隊伍中。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文革」讓我們去思考,黨真正有力量到底在哪裡?那段時間黨和領袖犯了那麼多錯誤,把國家帶到災難裡頭了。
我當時就有一個疑問,這個黨為什麼會獲得今天這樣的勝利?這些人為什麼這麼短時間能夠得到這麼多人的信任?1921年建黨時,才50多名黨員;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之後剩下八百人,1949年就獲得了全國政權,為什麼?
新京報:從個人的境遇轉變到對黨和國家歷史的思考,這中間應該是有一個過程的,你這個過程是怎樣完成的,最後又有些什麼不同的發現?
金一南:毛澤東當年有個感覺,就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很多東西都是我創造的,現在我丟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年我是從這裡探索,這個黨為什麼能搞這麼大的局面。一旦進入這個探索,我就一發不可收拾。
新京報:所以你對黨和歷史的理解,能夠突破某些藩籬?包括能夠看到其中很多並非一帆風順的地方?
金一南:從一開始,我看黨的歷史的時候就非常摒棄傳統的觀點,比如「黨的歷史是路線鬥爭史,是統一戰線史,我們是聯合各種力量經歷各種巧合才取勝的」。隨著我對黨史的探索,我就感到,何其艱難啊,多少人犧牲,多少人奮鬥,一將功成萬骨枯。
雖然我們也可以把我們的事業歸功於少數領導者,但是一定不要忘記那些曾經奮鬥犧牲的人,很大程度上,我們的勝利就依靠他們。就像《國際歌》唱的那樣,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只有我們自己。
新京報:在一段時間,「英雄創造了歷史還是人民創造了歷史」似乎存在爭論,你是怎麼看的?
金一南:前者是英雄史觀,後者是唯物史觀。我覺得這一點不能把它絕對化,重大歷史關頭的重要人物所起的作用,也是很關鍵的。在這本書里,我重點寫的就是關鍵人物的作用,各個集團里的領袖人物之間的博弈,高層決策所發生的碰撞。這些人的出發點都是救國救民,包括孫中山和蔣介石。這本書的材料準備和寫作,我用了15年的時間,其實思想準備的時間更長。
史觀 滿腦子都是現在的人和事情
新京報:我在看《苦難輝煌》的時候,感到有很強烈的審美眼光和英雄主義的情懷,但是歷史需要客觀和理性的穿透力,這兩者之間還是有一點衝突的,你是怎麼處理這兩者的關係的?
金一南:窺破這本書的是我們的劉亞洲政委,他說這本書看似寫歷史,實則寫現在;看似問過去,實則問未來。我在寫過去的輝煌和力量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現在的事情。過去的人都是真人,真人追求真理,我是在呼喚那一代的真理和真人。
黨千萬不能背棄過去那些最珍貴的東西,如果把這些背棄了,終究有一天黨會被歷史所背棄。
新京報:這種感懷,確實有很強烈的英雄主義情懷,不過在現實情境當中,重新呼喚那一代的真理,肯定有一個對當下現實的適應問題,對此你是如何理解的?
金一南:前不久在上海的時候,一位學者跟我說,描繪從1840年到2050年的歷史,註定中國共產黨繞不過去,因為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840到1949如果是以救亡為主題的話,完成這個使命的是中國共產黨。1949到2050年是以民族復興和發展為使命。
新京報:如你所說,中國共產黨完成了民族救亡的歷史使命,但是現在擺在黨面前的民族復興任務是不是同樣艱巨?要完成新的歷史使命,需要做出怎樣的努力?
金一南:最終誰能完成(民族復興)這件事,誰就能在歷史上留下應有的地位。今天的共產黨人面臨著極大的挑戰,我們當然要建立監督機制和各種各樣的制約機制。
歷史 中國共產黨有一批「真人」
新京報:你剛才說到了中國共產黨人。我之前看過王奇生的《革命與反革命》和楊奎松的《國民黨的聯共與反共》,裡面都寫到了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國共合作的時候,共產黨人的工作能力就遠遠強於國民黨人,連孫中山和蔣介石都很佩服,這是不是因為共產黨人獻身和精神力量所致?
金一南:有的。一大的時候,毛澤東和李立三的發言舉座皆驚,很有衝勁兒和闖勁兒,力量非常強。國民黨當時已經官僚化了,老態龍鍾。一旦官僚化了它的效率就極大降低。我曾經跟《建黨偉業》的主創人員說過,一定要抓住共產黨人年輕大膽的特點。當時的共產黨人,年紀輕輕就辦大事,年紀輕輕就丟性命,李大釗被絞死的時候不到38歲,毛澤東34歲上井岡山,周恩來29歲主持南昌暴動,博古25歲出任中共中央總負責人……當時,共產黨人的獻身精神很可貴。
新京報:這種感覺,就好像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金一南:包括我們黨的創始人陳獨秀,他的叔父沒有兒子,要把一大筆遺產給他。陳獨秀當時在北大當教授,他叔父就派人從家裡來找陳獨秀,就說少東家我們北京還有幾個鋪子呢,你先把北京幾個鋪子看看。陳獨秀勃然大怒,說這和我沒關係,不是我的,老子要搞革命的,要革你們的命。
《建黨偉業》原來有一句話,毛澤東跟他那個很好的女同學講,我將來要麼飛黃騰達,要麼如何如何。我就說這句話必須得改,飛黃騰達是我們今天這些世俗人講的,毛澤東那時是糞土當年萬戶侯,當時年輕人的熱血和闖勁兒,你以為一官半職和十萬兩就能買到嗎?
新京報:不符合他當時的精神狀況。
金一南:當時的人非常值得我們現在學習,共產黨人不要官不愛財。蔣介石,袁世凱也都不貪錢,袁世凱經手的錢無數,經常拿十幾二十萬兩去賄賂別人,但是他從不給自己的家裡攢錢,他死的時候家裡沒有多少錢。段祺瑞死的時候,家裡也是窮嗖嗖的,都是這個勁兒。當年,這些人看錢就跟糞土一樣。當時之所以能夠搞成事兒,就是因為他們都是這樣的人。
黃埔軍校門口掛著對聯寫著就是「陞官發財請走別處,貪生怕死莫入此門」,這是黃埔精神。蔣介石北伐的時候,之所以一批軍閥都不是他的對手,就是憑著這種精神。所以我說黃埔軍校建校時間最短,師資條件最差,辦學條件最簡陋,但是產生了一大批國共名將,就是因為它的黃埔精神,一掃當年舊中國的頹喪萎靡之氣。像我在書里寫的,當時武漢的街頭富商都在呼喊世界革命萬歲,當時是整個一個革命氣氛,跟21世紀是完全不一樣的。後來蔣介石也很惱火,他說我的好學生都死光了,就剩你們這幫貪錢貪房子的人,把我大陸給丟了。
歷史不能重複,但是你要看我們怎麼走過來的,我們有過那樣一種狀態。現在我們抓到黨內的腐敗分子,說在北京弄個房子裡面大箱小箱裝的都是錢,他在北京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到他的房子里把門一反鎖,坐在裡面看著錢抽煙。你看看今天這人的追求。
警示 今天的危險不是來自外部
新京報:你覺得你這本書能給現在的共產黨員提供怎樣的警示?
金一南:2009年被評為最牛話語之一的那個河南規劃局副局長陸軍質問記者說,「你是準備替黨說話,還是準備替老百姓說話?」你看陸軍研究生學歷,正處級別,是黨培養的幹部,這種人連黨怎麼取得政權都不知道。沒有老百姓的支持,沒有那麼多犧牲,你能取得勝利嗎?把我們的根都挖了。革命黨向執政黨轉變之後,有人認為黨與人民的關係就是統治與被統治關係。我們今天政權的危險不是來自外部,最大的問題來自內部,像陸軍這種人丟掉了黨的基礎。
新京報:所以我們現在要重溫黨的基礎?
金一南:我2001年在美國講學的時候就有一個美國軍官提問說,你們是槍杆子里出政權,政權應該是選出來的,你們政權的合法性在哪裡?我當時就問他,美國建國的時候13個州,現在50個州了,你說後來那些州哪個是通過選舉選出來的?列印第安人,打墨西哥人,打西班牙人,一個一個州去征服,或者去收買,一個金錢一個武力,哪個是你們選舉選出來的?那個軍官回答不上來,我看他美國歷史還沒有我知道的多。中國共產黨建黨的時候50多個黨員,建軍的時候800多人,國內資源國際資源全在對手手裡,後來卻奪取了全國政權,如果沒有人民群眾真心實意的擁護根本沒有這個可能。人民群眾不知道投票,但是他們用小推車支援,參軍,人民群眾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投了票,支持這個政黨和政權。像陸軍這種年輕幹部丟掉了黨的基礎,好像為人民群眾做點好事報紙一登就是恩,其實這是應該的,不做是不對的。很多老同志看了我這本書很感慨,很大原因就在這裡,相當於一種重溫。很多年輕人看了這本書之後說,原來共產黨也挺不容易的,到了今天付出了很大代價,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我給黨史研究室的歐陽淞講這句話的時候,他非常感慨,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勝利 土地革命只是原因之一
新京報:有學者認為,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的原因是,兩黨都要獲得革命的領導權,你是怎麼看這個問題的?
金一南:我覺得這話有不對的地方。因為國共合作共產黨是被迫的,國民黨也帶點被迫的意味,國共合作主因是,共產國際一定要把中共塞到國民黨里去。共產國際考慮的是,共產黨太弱小了,辦不成大事。後來國民黨就說共產國際有陰謀,正因為把共產黨塞進國民黨,共產黨才藉機發展起來了。其實,共產國際沒想過讓共產黨改造國民黨,最後取而代之,而且共產黨也起不到改造的作用,因為孫中山一直在對共產黨限制。就因為國共合作的事情,陳獨秀與共產國際吵了很多次,不想加入,不想跨黨。但是,迫於共產國際的壓力,只有加入。
當時國民黨一定要擺脫共產黨,連同共產國際一併清除。蔣介石覺得自己羽毛已經豐滿。共產黨其實根本沒有能力與他爭權,當時的共產黨想利用別人的力量,先想利用唐生智,唐生智當時要求加入中共,後來共產國際沒批,說他是個軍閥。為什麼共產黨當時和汪精衛的關係比較好?就是因為先想利用唐生智制約蔣介石,后想利用汪精衛制約蔣介石。你從共產黨的選擇中就知道,共產黨知道自己沒有制約蔣介石的力量,就總想利用他們內部的矛盾來制約蔣介石。蔣介石清剿共產黨的時候是以爭奪領導權為理由,但是其實當時共產黨並沒有那種力量。
新京報:兩黨爭雄的時候,老百姓支持共產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政策,農民為了保衛自己的成果所以送自己的孩子去參軍,並在後勤上支援共產黨,你認為土地政策是不是國民黨失敗的根本原因?
金一南:在國民黨方面他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所以陳誠在上世紀50年代就在台灣比較成功地搞了土地革命。他叫土改,通過贖買的方式,減租贖買,他搞得很成功,後來世界各地學台灣的都很多。
當然,我覺得土地革命是(共產黨獲得勝利)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就像斯諾講的,中國的問題就是農民問題,誰贏得農民,誰贏得中國。毛澤東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到《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都緊緊圍繞農民問題。中國革命最大的特點,就是最先進的思想和最能戰鬥的群體的結合。我們勝利很大的原因就是依靠了農民。毛澤東的《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把中國的問題揭示得非常深刻,窺破了中國社會的特點。
遠眺 寄望共產黨人的可塑性
新京報:你認為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
金一南: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這問題如果讓我今天來回答,第一馬克思主義指引,第二中國共產黨領導,第三人民群眾擁護,第四人民紅軍奮戰。但是毛澤東回答的第一條是軍閥混戰,只要知道白色政權的混戰是長期的,那麼紅色政權的發生髮展以至於壯大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們所有的紅色區域都是在白色政權的結合處。長征的時候,我們充分運用了蔣介石與廣東軍閥陳濟棠的矛盾、與廣西軍閥白崇禧的矛盾、與湖南軍閥何鍵的矛盾等等,紅軍長征二萬五千里,是個夾縫中求生存的過程,如果各路軍閥一直對付我們,我們根本沒有勝利的可能,你再土地改革也不行。
新京報:我聽近代史學者朱宗震先生說過,在組織性方面,國民黨是根本不能跟共產黨相比。毛澤東在山溝里能夠指揮遠在千里之外的部隊,但是蔣介石就不一樣,他三番四次給部下下令,但是下面的人就是不聽或者陽奉陰違。你怎麼看這一點?
金一南:其實國民黨方面的所有問題共產黨方面也有,比如山頭林立和不聽指揮的問題,解放戰爭開始的時候林彪不聽指揮,粟裕不聽指揮,毛澤東氣得暴跳如雷。但是他們的不聽指揮與國民黨將領不一樣,他們不是保存實力,他們是有更好的作戰方法,所以粟裕到城南庄一彙報,毛澤東說,好就按照你的來。蔣介石不一樣,蔣介石說你不能按照你的來,必須聽我的。其實美國當時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就是東北三省根本保不住,必須全部撤退,蔣介石不願意。
新京報:關於共產黨今後執政的道路,你這本書能否回答?
金一南:這本書我回答的只是共產黨為什麼能夠取得政權,他們的力量來源於何處。在革命的時候,中國的紅色政權能不能存在,毛澤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中國的紅色政權如何繼續存在的問題,還要靠今天的共產黨人把這個命題繼續下去。2008年汶川地震之後,法國《世界報》有個評論,我覺得那個評論說得不錯,裡面說汶川地震抗震救災中,中國共產黨表現出了全球共產黨人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可塑性。我覺得這個評價非常高,我們共產黨人之所以能夠弄到今天就是因為可塑性。在現在這種局面下,官僚體制不改革,監督體制不完善,人民順暢表達意願的形式沒有建立,光說穩定是不夠的。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是繞不過去的,政治體制改革的本因就是怎樣取得人民的支持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