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瑪麗安是在校友聚會上。那天聚會在聖塔莫妮卡海灘,許多校友都是第一次見面,碰到同行的聊些行情,不同行的就交換一下當地生活的信息。忘了我在和誰說話,我先生跑過來對我說,有個人你可能想認識一下。
我和他走過去,看那邊圍了一堆人,大多數是男的,中間一個女的在侃侃而談。那個情形,讓我想起小說《飄》里的郝思嘉,在戰前開爬梯,惹了一大堆男的圍著她。先生向我介紹瑪麗安,我才知道她原來和我同在一個公司里工作。瑪麗安長得不好看也不難看,但她有大多數有博士學位的人的特點,說起話來有條不紊,知識性,論證性都很強。剛開始聽她說話是很吸引人的。
我那時剛剛開始在公司里工作,誰都不認識,能有這麼個校友,當然是再好不過了。我跟她說定,有機會就去拜訪她。
不久后的一天,我有事到瑪麗安那棟樓里去,就順便訪問了她。瑪麗安和我不是一個專業,所以她做的什麼我完全不懂。瑪麗安給我詳細講解了她的工作,甚至領我到她的個人試驗室去看,前前後後用了一個多小時,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覺得浪費了她很多時間。後來我又去了她辦公室幾次,看到牆上的飾品,才知道她會柔道,而且還是黑帶。談起柔道,她又開始滔滔不絕。幾次下來,我就明白了,瑪麗安是那種一開始說話就停不下來的人,不管是什麼話題,她都能一套一套地說。好幾次她侃侃而談的時候,她的一個叫道格的同事也過來跟我們一起談,當然最後他們兩人越聊越起勁,我就可以借口走開了。
真正讓我對她望而卻步的是那次樓道里的偶遇。那天我原本沒想去找她的,結果在樓道里碰到了她,於是問好,開聊。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鬼使神差竟然談起了美式足球。我隨口說了一句,我可是不懂美式足球,只是看他們球場上推推搡搡地不知在幹什麼。這下可好,又把瑪麗安的話匣子給打開了,她說,哎,其實很容易懂的。於是把足球的規矩詳詳細細地講解一番,怎麼進攻,怎麼防守,怎麼算分,Quarterback
怎麼重要,怎麼他就是全隊的靈魂人物,裁判該怎麼裁決,等等,等等。她說的跟跑火車似的,一會兒工夫都千里之外了。我眼前又沒有打球現場,沒法讓她圖形講解並茂,聽了後頭忘了前頭。再說,我對美式足球也不是那麼有興趣。我站著的姿勢都換了好幾個了,瑪麗安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最後我恨不能給她跪下磕頭,請她饒了我吧。終於,有人停下跟她說話,我就趕快逃之夭夭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去招惹瑪麗安了。好幾年以後的一天,我在自己辦公室的樓道里碰到了她。這次是她到我們的樓里來辦事了。於是她就跟著我到了我的辦公室,一屁股坐下來又不住口了。我心裡叫苦連天,每次碰到開會就嫌煩,偏偏那天就是沒有會可開。等了好久好久終於有人來找我談工作,她才站起身來走了。她走後,我隔壁的同事就在格子間的牆頭上探過頭來,惡狠狠地問我,你怎麼什麼人都認識?!
又過了好些時候,我領到一個現有儀器改進的項目。因為是現有儀器,每個地方的改進都要做大量實驗,以保證儀器的準確度和改進以前一樣精確。我找到實驗室的負責人,要求配給一個人幫我做實驗。負責人給我介紹了道格,請他協助我做。我看著道格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反正都是在公司里走來走去的人,平時經常見面就是個半熟臉了,因此也沒有多想。這天我們要做一連串不同試劑量的實驗,道格說,你就在實驗室里等著吧,省得我一次一次地跑你的辦公室商量怎麼加量減量。我自然說好。等著儀器出結果的時候,我倆就聊起來了。道格說,他原本不是在實驗室里工作的。他說了一個部門的名字,我一下想起來他是誰。我說那個部門我知道的,我認識那部門的一個人,叫瑪麗安簡斯。道格聽了點頭,我笑著問,不知瑪麗安怎麼樣了?她是我的校友呢。
道格說,怎麼你不知道?瑪麗安上次被裁了。
我聽了心裡咯噔了一下,有點兒吃驚也有點兒難過,儘管那時公司年年裁人,被裁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道格說,我早有準備,就知道那個部門不行了,提前一步在實驗室里找到工作。後來公司把那個部門全部解散,一個人都不留。
我跟著他感嘆了半天,儘管我不是瑪麗安的朋友,兔死狐悲,心中總是有點兒戚戚,於是把話頭又轉回瑪麗安的身上。
道格說,嗐,瑪麗安那個人,挺怪的。看著我說,你是她的校友,知道她多少?
我聳聳肩膀,也不知道多少,她反正是挺能說的,不停歇地說。
道格搖著頭說,不是這個。她有個男朋友,比她大十幾歲,他們一起同居了好多年了。結果幾年前他們到科羅拉多州去度假,在一個音樂會上,瑪麗安邂逅了她表哥。她表哥是搞音樂的,你知道,搞音樂的人混不好就跟無家可歸的人似的,特落魄。於是瑪麗安就把他一起帶回加州了。
我問,過來準備在好萊塢發展嗎?還是這邊能夠成功的幾率大些?
道格帶著一臉的輕蔑,是什麼計劃咱不知道。只知道她表哥在這裡住著住著,有一天,瑪麗安跟我們說,她和她表哥已經登記結婚了。真方便,連姓都不用改,哈。
我知道道格輕蔑的意思,美國人如果說起封閉沒見識的地方,有句話就是,那地方是表哥表妹結婚的地方(where
cousin marries cousin)。加州人聽說表兄妹結婚是會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
道格接著冷笑說,這也就算了。可是,他們結婚以後還跟她的男朋友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呵呵,不知道算是怎麼回事。
一直在旁邊聽我們聊天的比爾這時忽然笑起來:哈哈,ménage à
trois。
我當時只有目瞪口呆這個詞可以形容,半天都結巴不出一個字來。道格的目光在我和比爾的臉上意味深長地輪流停留了幾十秒鐘,然後說,啊,實驗結果出來了。站起身來,向咔咔作響的印表機走去。
ménage à trois是法語。最直接的意思是夫妻二人和其中一人的情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同時也暗示三人共同進行的性交活動。美國人用這個詞的時候,指后一個意思的時候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