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華是在學徒的第三年出的事。
那天她來上班的時候,頭髮蓬亂,魂不守舍,一連車出的三個零件全都是廢品。她師傅韓秀英看了,忍不住發火:「你這是怎麼搞的?學徒三年了還車出這種零件來,你還想不想出師啊?」楊正華想說話還沒說出來,一把抓過茶缸子,沖著裡面乾嘔起來。韓秀英看著她臉色蒼白,呦了一聲,「怎麼啦?鬧肚子了?要不到醫務所去看看,弄個病假條來?」
楊正華搖著頭,又是一陣乾嘔。韓秀英是過來人,看著她這樣,一顆心往下沉,話在嘴裡打了好幾個轉,終於沒敢說出來。楊正華嘔完喘了一陣氣,帶著哭腔說,「師傅,我想我是懷孕了。」「噓。。」雖然懷疑得到了證實,韓秀英還是嚇了一大跳,「這話可不敢亂說啊,你一個黃花姑娘,哪有這事。」
「我我,我倒霉1沒來,有三個月了。這兩天一早起就想吐,可不是懷孕了?」
韓秀英吐了一口長氣,「你和你那對象,干那事兒了?」
「幹了好幾回了。」
韓秀英唉了一聲,「這事兒我也不敢瞞著,得跟組長說說。」
「師傅。。」楊正華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叫我也沒用啊,我沒權沒勢的,也沒法帶你去打胎。」
韓秀英找到組長靳師傅說了這事,靳師傅聽了也嚇了一跳。趕快讓韓秀英關了床子,陪著楊正華到醫務室去。從醫務室回來,韓秀英對靳師傅說,「劉醫生說了,他開證明,車間蓋章,才能到醫院去打胎。」
那幾天,全車間上下,認識不認識楊正華的,談論的都是這件事。
車間領導氣壞了,每一個人都不給楊正華好臉子看。楊正華打胎后在家歇了一個星期,靳師傅就上門拜訪來了。靳師傅到了楊家,沒好意思把臉板得太緊,但說,「小楊啊,你明天得來上班了。主任說了,你這不能按病假算,只能算曠工。曠工的日子太多,就得把你開除了。」正華媽在旁邊聽見,趕緊說,「靳師傅,您是過來人,知道這個。我們姑娘剛打了胎,哪兒能在車床前站八個小時,搬重東西?」靳師傅轉過臉來,「大姐,您自己說說,姑娘打胎,這話好聽嗎?您姑娘自個兒幹了這丟人的事,讓我們也不好說話不是?」她停了停又說,「現在能有個全民所有制單位2的工作不容易,要是給開除了,那不是更糟心?小楊你還是來上班吧。」
楊正華第二天倒是來上班了,但是換過工作服后就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不動彈。韓秀英支使她幹什麼,剛開始還磨磨蹭蹭的,後來乾脆不動了,說,「師傅,我這還是在月子里呢,不能搬弄這個。」韓秀英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什麼月子里?跟真的似的。」「怎麼不是?」楊正華爭辯道,「打胎就是跟小產一樣,小產後不也得坐月子嗎?」這麼兩天折騰下來,靳師傅只好在早上班組長的碰頭會上提出了這個問題。所有的男人聽到這話,異口同聲地問,「什麼,她他媽的還要坐月子?」靳師傅畢竟是個女人,知道打胎這事給女人身體所傷的元氣,還是幫小楊做了請求。車間主任罵罵咧咧的,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工段長,「那就給她找點兒輕活干吧。」
工段長把小楊叫到辦公室,大吼大叫了一通,末了,也想不出什麼輕活派給她。小楊跟大多數的工人一樣,文化有限,沒法幫著做點兒抄抄寫寫的事。工段長想了半天,只好讓她在辦公室周圍,把野草拔拔乾淨,再打掃打掃院子。
小楊坐在地上,慢條斯理地拔野草。每隔半個小時就跑一趟廁所,一進去就半天不出來。工段長也不好意思問她。草拔了一個星期也沒拔完。下個星期,工段長只好讓她到鍋爐房陪著老鍋爐工坐著,「省得我看著她,氣兒不打一處來!」
小楊坐完月子回到組裡,工段長對她說,因為她這事,病假按曠工算,又幹了一個月的輕活兒。三年學徒期滿的時候不能出師,記大過一次,兩個月的獎金扣發。這麼一來,不高興的不止小楊,她師傅韓秀英,也氣得嘟嘟囔囔的。車間也沒說什麼時候讓小楊出師,看著別人的徒弟到了日子高高興興地出了師也罷了,偏偏大家見了她韓秀英的面就要笑話她的好徒弟,弄得她很沒有面子。
日子過了八個月,楊正華又第二次懷孕。工段長拍著桌子對著小楊大罵,說她沒臉沒皮到家了,一個姑娘家一點兒也不知道自愛。工段長和靳師傅都問她,你那對象要干,你不讓他干不就成了?小楊哭著說,我不讓,他就打我,我敢不讓嗎?他們問她的對象叫什麼名字?在哪個單位工作?一問又傻了眼:原來她的對象比她還小一歲,中學畢業正好碰上大多數企業不招工,在家待業呢。主管總務的張師傅到了他住的地方,街道居委會的老大媽一聽他的名字就連連擺手,「張師傅啊,那小子渾著呢, 他爸就是沒什麼好下水的玩意兒,他媽更不是省油的燈,咱們要是去了,他們還追著讓咱們給他家小子找工作呢。」
這次打胎下來,楊正華成了沒廉恥的代名詞。新到車間的年輕人,都被警告過不許跟小楊說話,「她作風有問題,你們跟她太近就會被她教壞了。」男工們平時不肯跟姑娘們說的下流粗野話,也當著她的面或者乾脆就對著她說了。「你什麼不知道啊?」小楊也就破罐子破摔,男工們對著她說難聽的話,她也照著罵過去。一來二去的,小楊說話越來越隨便,聽韓秀英她們說話,她也會加進去說,「我坐月子那會兒。。。」,大家笑罵她,她一點兒也不臉紅。漸漸地,連別的車間的人也都知道了,等班車的時候,常常有這種對話,
「看見了吧,她就是那個打了胎的。」
「哪個?哪個?」
「左邊那個。」
「呦,看啊,還跑呢。呦,看看,還扭呢,覺得挺美的呢。」
嘻嘻,哈哈。。。
小楊出師無望,說話倒是越來越像是出了師的。有一天跟韓秀英戧戧上了,韓秀英一怒之下,找到了靳師傅,「我這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攤上這麼個徒弟。這徒弟我帶不了,不帶了。從此以後,我不再是她的師傅了。」靳師傅勸和,韓秀英說什麼也不鬆口。靳師傅問了其他車工,當然誰也不願意接這個手。靳師傅只好自己帶,她對小楊說,「你看看,我是開銑床的,你這不又得重新學三年銑床的徒啊?」
有一天小楊跟靳師傅說,她要打結婚證結婚。靳師傅說,「哪兒有學徒工結婚的,要結也要出師以後才結啊。」小楊不幹,一直從工段長找到主任,「我學了三年的徒了,是你們不讓我出師,現在又說不出師不許我結婚,憑什麼呀?」
下午主任把小楊找去了。跟主任坐在一起的還有黨支部書記,「小楊,我們討論過了,國家的晚婚政策,女的二十三歲才能結婚。你現在連二十二歲還不到,就是我們同意,你到了派出所里也開不出結婚證來。再說,我們也不能給你出證明。一出了證明,倒像是我們鼓勵大夥兒犯你這樣的生活作風錯誤了。你還是要在工作勞動中好好地改造自己,你要是能痛改前非,過一陣我們可以討論你出師的問題。」
楊正華從主任那裡出來,沒回車間,自己到了更衣室里哭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又懷孕了,她什麼時候才能熬到二十三歲呢?
注1:倒霉:北京姑娘對月經的口語。
注2:改革開放前,北京市的企業分全民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全民所有制一般為國營大企業,集體所有制是以過去的小商販小作坊在五十年代公私合營而成。全民所有制比集體所有制福利好,高一個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