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要不要學鋼琴？

      我故意把標題弄得含混，「要」字在這句話中的歧義性，邀請不同的解釋。讀完這則日誌，你就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了。

          要不要讓孩子學鋼琴？如果是這個問題，我有簡單回答和不簡單回答兩種。簡單回答是：要。Why not？有條件讓孩子學樣樂器，增加修養，培育情操，學的又是樂器之王，貴族氣十足，全是好處，沒有壞處。不簡單的回答，因其不簡單，要多說幾句。其實也不那麼複雜啦：如果孩子喜歡，或至少不反感，學；如果孩子哭啊鬧的，又要「喝水」又要「上廁所」的（我想多數琴童的家長都有這個經驗吧），不想摸那個價格高昂的奢侈品，我看還是趁早省點錢吧。這年頭錢不好掙，需要花錢的地方又很多，明知會打水漂的投資越少越好。

          我見過的海外華人家庭，１０裡面，孩子彈琴的有１１個（figuratively speaking,說的是一個家庭裡面有兩個孩子就有兩個孩子學琴，有三個孩子就有三個孩子學琴。。。）。５年後，十架鋼琴上有多少架沒有蒙上厚厚一層灰呢？你猜對了，十之八九。１０年後（如果算６歲開始學，到高中畢業，那就是１２年），又是多少架呢？九架半！那半架是指有些孩子，學得極其出色，得了全國比賽第一名啥的，自己覺得是半個鋼琴家了，十多年練琴也確實發展出了一點愛好，長大后，偶爾有興緻彈一曲。我家大侄子就是這麼一位。那天我跟homepeace 說，如果他那會彈琴的侄女想找個人配對，我這裡有。

          我問我大哥，回頭看，若能重新來，你會不會讓你的孩子學琴呢？他說也許還是會的，但絕不會「五斤哼六斤」地讓他學，不會要求他那麼刻苦地練，不會要求他去參加，去贏，一個又一個比賽。。。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這一切我都是參加者，我罪責難逃。我從一開始就慫恿鼓動，出了很多壞主意。侄子的第一個鋼琴老師是我托朋友找的。那是上海音樂學院譚冰若的博士生，四川人，那年他正在做他的博士論文，題目是肖邦的練習曲。小夥子不到３０，人非常穩重，他的一句話導致了後來的一切。他對我哥說，「你這孩子，絕對能培養」。那年我侄子５歲。跟朗郎的父親一樣，我哥能拉一手不錯的二胡，自以為水平不比上海滬劇院里有些拉二胡的差。他喜歡音樂，他的興趣顯然也影響了我這個小弟，雖然我從小不喜歡中國音樂和中國樂器（女孩子彈琵琶除外--那是有些美感的，可是女孩子拉二胡就不敢恭維了）。大哥在我的鼓動下，在得到那個該死的四川小夥子的「鑒定」后，決定讓自己的孩子「認真地」學琴。

          這孩子是有那麼點天賦，看上去胖乎乎的一雙笨手，彈起琴來又快又准。還挺有藝術感，練琴聲聽上去不枯燥。大哥出國后的第一年，不安定，侄子整整一年沒碰過琴。七歲開始重新開練。先是好奇地報名參加了由一個主修音樂的在校大學生免費提供的夏季鋼琴學習班（是這個學生畢業所需的一個Project）。接觸了就一次，那學生就把我侄子帶到了她的老師那兒。一番考核后，這孩子就成了這個年輕教授的編外弟子了（記得小傢伙彈的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簡單，但因為凳子偏高，踏板夠不著，彈得不夠連貫，但鋼琴教授能聽出音質，也看到了他彈琴的樣子--上海音樂學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這老師也算是撿了個寶，所以不收費，但每個星期上課去的交通要自己解決（約一小時車路）。我那時是學生，時間多點，經常主動提出送侄子去上鋼琴課,　自己順便也蹭點學問。

          在專業老師指點下，那小子自然進步飛快。不幸的是，他童年的「練琴，比賽」，「比賽，練琴」的苦日子也就從此開始了。８歲上報紙，９歲上電視，１２歲獲一個重要的全國鋼琴比賽的少兒組冠軍。一天，畢業於Julliard和Michigan的老師詢問大哥的意向：是不是把這孩子送去寄宿學校全天學琴，以後就吃這碗飯了？大哥堅定地搖了搖頭。但是，這件事是搖頭了，大哥督導孩子「練琴，比賽」的嚴厲勁頭並沒有松下來。這其中也有我的壞作用。我唱的是紅臉，用「興趣」引誘他，但最後達到讓孩子苦練的目的是一樣的。各位知不知道，贏一個比賽所需要的苦練，要以犧牲掉孩子多少本應該輕鬆玩樂的童年為代價啊？

如今我深深地懷疑，過分地督導孩子練琴，過分地讓孩子去贏比賽，一個又一個，一級又一級，這對孩子的性格塑造，心理健康，總體上是好還是壞？是的，有榮耀，有「鍛煉」。但你認真估量過代價沒有？侄子有點內向，話不多，非常的懂事（甚至是過於的懂事），讀書很好，輕易地進了長春藤。但他有時候似乎有點憂鬱。大哥對我說，去年他休學了半年，說是覺得有點累。成績非常好，朋友也不少，怎麼回事？是不是與小時候沒玩好--把玩的時間都用在練琴上了有關？也許兩者毫無關係，但我總忍不住要想他小時候練琴的事。我隱隱的感覺到，他對他童年的「練琴，比賽」生涯，有一種厭惡。

記得侄子１６歲那年，他有點懂事了。那一年我起勁地鼓勵他去參加在弗吉尼亞舉行的普羅科菲耶夫／巴托克國際鋼琴比賽。這不是一個很大的國際比賽，但年齡合適。那時，侄子已經把主要精力放在讀書上了，但鋼琴並沒有放。我覺得他有點希望，他老師也鼓勵他去。我記得考慮的參賽曲目之一是普羅科菲耶夫的「托卡塔」。好曲子，但不容易彈好。「範本」是Kissin 的錄音（Kissin是收進Philip 公司等編輯的「２０世紀偉大鋼琴家」系列的最年輕的鋼琴家；雖然郎朗更年輕，但我不認為郎朗會達到那樣的地位）。聽了Kissin的CD后，侄子對我說，「是好曲子，我可以試試，但只是玩一下。我肯定這曲子我彈不了。即使我把手指彈爛了，我也不可能彈出Kissin那樣的效果。那個比賽我也不會去參加。」說這些話時，他眼睛有點紅，嗓子也有點粗。

１６歲以後他再也沒有去參加過任何一個鋼琴比賽（不完全準確，大學里他參加過一個娛樂性質的比賽，輸了），練琴的熱情也大為降低。從５歲開始，他便象一架機器一樣地練琴，別的東西他玩得很少。那時他的小夥伴們都瘋玩Video Games。我們也幫他買了一些。有些他只玩了一次，有些根本沒有打開過，就很快送給小夥伴了。他不愛玩么？必須承認，我大哥給了他許多不必要的壓力。還有我，也脫不了干係。他不是莫扎特，但我們對他的希望，與老莫扎特對他兒子的希望一樣。這就是荒唐的地方。我們自己喜愛音樂，為什麼要讓我們的孩子替我們幹活？有不少家長甚至自己根本不懂音樂，也不喜愛音樂（遺傳規律決定了你的孩子，象你一樣，也不大可能會愛好音樂），你為什麼要逼自己的孩子學音樂呢？

現在想起侄子艱苦練琴的那些日子，特別是７到１２歲這５年，不光他父母，我都感到心裡堵得慌。特別是他７，８歲時，那雙胖胖的小手，那麼小，卻必須拚命地舞動，艱難地要去夠著非常勉強才能夠著的區域，而且要快，要飛，經常齜牙咧嘴，練得滿頭大汗。我們有他飛舞小手彈肖邦Aeolian Harp Etude的電視錄像，以前很喜歡看。現在，再也沒人看了。我有一次偷偷看見大嫂在看，好像是在替侄子整理去大學讀書的東西時又看到了這個錄像，我看見大嫂是真正的淚流滿面啊。我真怕她為此心裡恨她丈夫，也恨我。這麼多年，我不記得侄子跟我提起過他小時候怎麼學琴的事。他倒是提起過他來美國第一年的不少趣事，那年他６歲，那是他記事後的童年中唯一不練琴的一年！

          知道傅聰吧？傅雷的兒子。傅聰有鋼琴天才，他自己也承認對於他來說，成為鋼琴家是正確而幸福的人生道路。可是他卻不能原諒領他走上這條道路的父親。傅雷是這樣一個兇惡的父親，只要聽到樓下琴聲一停，他便會衝下樓來，揮起雞毛撣子就朝兒子身上打去。郎朗也說起過他父親曾吼著對他說：學不了琴，你乾脆跳樓死去。有幾個孩子能成郎朗？郎朗本人的成功也靠的是偶然的機遇（如果Andre Watts 那天不生病讓郎朗頂，可能也就沒有今天的郎朗了）。我知道每年參加各種各樣鋼琴比賽的中國孩子不計其數。為準備這些比賽，每一雙參賽者的手裡要揮出多少的汗水？將這些汗水收集起來，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啊。

          我印象中，那麼多參加比賽的中國孩子中，好像只有一個Eric Chu後來吃了音樂飯。Eric Chu目前好像在法國，一些小唱片公司找他錄過音。他得到過全美音樂教師協會鋼琴比賽大學組冠軍，拿到過一個 Steinway Baby Grand 的獎品。後來去印第安納大學讀計算機和音樂雙學位。先搞計算機，弄弄沒勁了，後來成了職業音樂人。Eric Chu是真正喜歡音樂的。說到喜歡音樂，與我侄子一起學琴的也有一位後來吃了專業飯。那是一個美國孩子，出身音樂世家，母親和外婆都是教鋼琴的。他本人學得不太出色，練得當然也不如我侄子認真。可他也是真正的喜歡音樂，很顯然比我侄子更喜歡音樂，因為他高中畢業去了音樂學院。

          侄子高中畢業時，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會考慮學音樂，但我還是故意問了他一下。他斬釘截鐵地對我說，絕不會讀音樂。他告訴我，每年朱麗亞學院出產２００多個鋼琴家，這些人中能混出名的也就一二個，還有柯蒂斯（郎朗的學校），也出產一群。別的學校就不提了。他說他的水平連這些人的一根小指頭都及不上。再說，他已全然膩味了彈鋼琴這件事。他說這些話時，表情非常的認真。可是，不知為什麼，後來他大學里自己去修了個音樂學副科，學得很有滋味很愉快，成績全Ａ。放假回家，也總要摸摸琴，彈個一曲兩曲的。知道這件事後，我曾問他，你今後有孩子，會不會讓他們學鋼琴？他想了一下，說，「不知道。也許吧，最好等長大點」。

          如果你是一位正在每天逼著自己的孩子練琴的家長，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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