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德列﹒高茲,法國哲學家,作家。
她,是他的英裔妻子,名叫多莉安。
當清掃女工看到房門上用圖釘釘住的單薄的紙條,她知道,男女主人公刻骨銘心的纏綿愛情已經落下最後的帷幕。
字條上字跡寥寥:「告訴警察不要上樓。」
這是一個名叫沃斯弄的村莊。與外面的道路隔開一段距離,是他們居住的雅緻樓宇。卧室的床上,他們並排安卧。
他們服藥了結了一生。
那一年,他八十四,她八十三.
那一天,是2007年9月22日。
床邊的小桌上是一些信札。信中他們向友人訣別,並理性而現實地期望他們能一起火化,灰骸合於一處。此處已不需再多文字,因為早在一年前,他就曾寫下一篇感人的銘文,並且公開發表,來紀念他們的婚姻。文章大受讀者的嘉許和讚美,受歡迎的程度超過他一生思考、創作留下的任何一部作品。
這篇題為《與妻書:真愛往事》的作品,是一位心間載滿恩情的丈夫寫給羸病中的愛侶的長達七十五頁的情書。
他與她,相逢於戰後的喧囂亂世,相互依偎,走過五、六十年代的狂躁歲月,最終一起離開塵世,兌現了彼此用平等的靈魂訂立,一生的時光封存的愛的盟約。《與妻書:真愛往事》洋洋洒洒的文字中,最為令人難忘的,莫過於結尾處作者寫給自己英國妻子的坦蕩無拘而餘韻悠長的綿綿情話:
「我們都怕對方先自己而去。那麼,期待奇迹發生,如果真有來世,我們依然攜手。」
與妻書:真愛往事(節選)
安德烈●高茲
我給你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你的背影:你在拉霍亞海灘上踏著海水漫步。你52歲了,依然充滿迷人的魅力。你的這一形象,我最喜歡。
一等到你的診斷結果出來、手術日期確定,我們就去你設計的那所房子住了一個星期。這房子真是神奇,裡面所有的空間都呈梯形,卧室的窗戶正對著窗外一片林子的林梢。
第一晚,我們沒有睡著,我們都在聆聽彼此的呼吸聲。後來,一隻夜鶯開始鳴唱,另一隻夜鶯也開始在遠處遙相應和。我們彼此沒有太多的言語。白天,我在院子里挖土,不時地抬頭看看卧室的窗戶——你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凝望著遠方。我知道你肯定是在練習如何馴服死神,以 便能夠毫無畏懼地同它進行鬥爭。你沉靜之時是如此美麗,如此堅定,令我難以想象你會放棄生命。
我放下《新觀察家》的工作,開始休假,在醫療中心的病房裡陪伴你。第一天晚上,我完整地聽完了從敞開的窗戶外傳進來的舒伯特的《第九交響曲》,它的每一個音符都銘刻在我心裡。對於在醫療中心度過的每時每刻,我都記憶猶新。皮埃爾,我們的醫生朋友,每天早 上都過來了解你的最新情況。他對我說:「你要面臨的將是極為緊張的時刻,你會永遠記住這一時刻的。「我想知道,腫瘤專家認為你還能活 5年的可能性有多大。皮埃爾告訴了我答案:」5%。「
你出院后,我們就回家了。你精神極佳,令我激動不已,而且倍感安慰。你從死神手裡逃過了一劫,生活又煥發出新的意義和新的價值。在一次宴會上,你見到了一位朋友,他立刻就發現了這一點。他久久凝視著你的眼睛,對你說:」你已經見過生命的另一邊了。「我不 知道你是如何回答的,也不知道你是否還說了些別的什麼。但是,他隨即對我說:」那是雙怎樣的眼睛啊!現在,我明白她對你意味著什麼了。」
你已經見過「另一邊」了,你 已經從那個沒有誰能夠生還的地方回來了。一位英國浪漫主義者曾以一句話來概括它:「生命是唯一的財富。」
在你逐漸康復的那幾個月里,我下定決心,要在60歲時退休。我開始數著日子算,看離退休還有幾周,最後終於可以離開了。我引以為樂的事情就是下廚房做飯,搜尋能夠幫助你恢復精力的有機農產品,以及訂購醫生推薦你服用的特製藥物。
到了我這個年齡的人,總是會問自己這一生是如何度過的,自己又希望這一生該如何度過。我有一種感受:好像我並沒有真正地活過,好像我總是遠遠地觀望著自己的生活,好像我只在一個方面得到了發展,而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卻顯得那麼貧乏。你的生活比我豐富,而且 一直都是這樣。你在各個方面都那麼欣欣向榮、生機蓬勃。你的生活閑適自得,我卻總是奔波忙碌,彷彿我們的生活只有在以後才能真正開始。
我曾問自己:哪些東西是無關緊要的,我需要放棄,以便將全部身心都傾注到最為重要的事情上去。然後我驚詫地發現,儘管有過20年的合 作,但在我離開《新觀察家》時,無論是我還是別人,竟不曾感到絲毫的痛苦。我記得自己曾經寫過這樣的話:到最後,對我而言,只有一件事情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我無法想象,假如你不在人世,我該如何繼續寫作。你是最為重要的,若沒有你,其他一切 ——無論當你在的時候它顯得有多麼重要——都將失去意義,變得無足輕重。
我們離開都市遷居到鄉村,已歷時23年。我們先是住在「你的」房子里,那裡瀰漫著沉思冥想的和諧靜謐。而這種和諧靜謐我們只享受了3 年。有人開始在附近建造核電站,我們被趕走了。我們又找了另一處房子,很老的房子,冬暖夏涼,有一塊很大的場地。那是一個能讓你快樂生活的地方。
那裡只有一塊草地,你用樹籬和灌木圍了一個園子,我在那兒種了200棵樹。有那麼幾年,我們還去旅行了幾回,但是無論 什麼樣的交通方式,都難免顛簸勞頓,令你渾身疼痛。蛛網膜炎逐漸迫使你放棄了大多數特別喜歡的活動。你把自己遭受的苦痛掩藏了起來,我們的朋友都覺得你「狀態非常好。」你從未停止過鼓勵我寫作。在我們房子里度過的23年裡,我有6本書付梓,還發表了數百 篇文章和訪談錄。
許多客人從世界各地前來造訪,我也接受過許多次訪談。我肯定沒能堅持按照30年前的那個決定去身體力行:自在安逸地過 好眼前的生活,將你我共享的多彩人生作為最重要的事情來關注。現在我重溫當初自己做出決定的那一時刻,深感時日催人。我手頭不再有任何重要的工作。我再也不想 「等以後再好好生活」——如喬治●巴塔耶說的那樣。
我現在依然很在意你的存在,一如我們的早年歲月。我想讓你感受到這一切。你將你整個的生活和你整個的人都獻給了我;而我,也期盼能夠在剩下的日子裡,將我的一切都獻給你。
「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