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選之一:
北大荒北風那個吹(-) 2010-5-7
北大荒是個神秘的地方,有著煤炭般漆黑的土地,閃著油光。小時候課本里有這樣的描述,深深的刻在腦海里:「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東北有三寶「貂皮,鹿茸,烏拉草」。我們在與工農兵結合的道路上,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以為是當兵了,學校宣傳就是這麼說的,軍營生活太刺激太光榮了,到中蘇邊境打仗去。媽媽告訴我不能去,我的實際年齡還太小,我不相信媽媽的話,以為她是不革命而阻攔我,那個年代又不能多解釋什麼,不滿十五歲的我偷偷找到戶口本下了戶口。
六九年八月十五號,是我和同學們去北大荒的日子,那天媽媽病卧在家,爸爸也許是被關起來了,大哥也許是鬧革命去了,記得只有阿姨叔叔和小弟,送我到北京站。那時的我懵懵懂懂,只想著可以坐火車了(沒坐過火車),可以參軍進軍營生活,不用在抄家時被紅衛兵揪到外面站著了,再以後的事就想不到了。
北京站鑼鼓震天,我們坐的是專列,父母們和子女告別的哭聲,在好幾公里遠都聽得到,那是成千上萬人的吶喊。工宣隊的師傅和老師負責護送我們,記得那年的雨水很多,坐了兩天的火車,在北安又轉乘大卡車,沒有座位全是站著,因為下雨被蒙在帆布下面。150里還是150公里,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反正到了目的地時腿都站不直不會走路了。
從帆布篷鑽出來,看到的不是軍營,而是茅草房,床是樹樁子搭的,上面鋪著草,為我們蓋的磚瓦房還沒有建好,泥濘的路上雞鴨鵝在跑。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嗎?大點的同學都傻了,有的哭起來。小雨蒙蒙感覺好冷好冷,行李還沒有安頓好,大家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都愣在那裡發獃。
我那時還不知道憂愁,只覺得好奇,以為可以像學軍學農時那樣,不久就可以回家。在集合之前,忽然看到一個羊倌,從我們面前走過,手裡捧著一個很大很大的蛋,我們幾個小姑娘跑去問他:「這是什麼蛋?那裡撿的」?羊倌說:「三泡子那旮瘩撿的」。趁著人群正亂著,我們班五個女孩就跑了,去找三泡子,去撿蛋,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蛋,太有誘惑力了。忘了一時的想家,忘了為什麼到了不是軍營的農村,忘了跑丟了怎麼辦?忘了今後的命運會和這裡聯繫起來,一腦袋扎進了與天相連的,如海般的大草甸子里。
那年東北澇了,幾乎沒有收成,草比人都高。我們跑到湖邊身上衣服已經濕了一半,看見大白鵝就追,看看地上有沒有蛋,就這樣在興奮的想像與追逐中,過去了兩個多小時,連隊點名時發現少了五個女生,老師和工人師傅都急了,派出好多當地人去找我們,直到我們渾身濕透,鎚頭喪氣回來,老師和同學們才鬆了口氣。工人師傅的眼睛瞪的比牛眼還大,狠狠的臭罵了我們一頓,要我們寫深刻的檢查。
老師和工宣隊的師傅,在這裡住了半個月要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我們很多同學去追車,問他們為什麼把我們騙到這裡來,這裡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你們宣傳的地方。老師和師傅們在流淚,無言以對這群十五六歲的孩子。
六九年的冬天特別冷,九月就下了第一場雪。我們穿著棉襖,腳上穿著農田鞋(把它當雨鞋)到水深近膝的地里,割麥子,每天回來腳都泡腫了。由於沒有收成,冬天只有吃土豆洋白菜湯,我們稱土洋結合。學校的宣傳與誤導,讓我們付出了慘痛代價,買的棉膠鞋是42碼的,那年我的腳才35碼,鞋裡面墊了烏拉草,沒有草就墊玉米葉子,墊了棉鞋墊,穿了棉襪子還是長了一截,走起路來踢力踏拉的。阿姨怕我冷把發的棉褲改裝過,人不穿進褲子,褲子也可以立著站起來,晚上讓它站崗一定嚇人。
轉眼春節到了,炊事班給每個班的人發了一團面,一小盆餃子餡,讓大家自己包餃子,再送到炊事班去煮。同學們的宿舍除了炕沿,就沒有可以放麵糰的地方,我們回宿舍后都是脫鞋上炕,坐在自己的棉被前把被子當桌子用。男同學很傻找不到可以包餃子的工具,先不說會不會包了,我們女同學有的跑到老鄉家,借面板擀麵杖,會擀皮的擀皮,不會的學著包,一個半小時后基本都端著餃子去了炊事班。那一晚很多男生餓著肚子到很晚,後來還是發動吃飽喝足的女生幫忙才吃到餃子,很多男同學哭了。(一)
69年中蘇關係緊張,老是半夜緊急集合,要打背包搞拉練,被子打不好結,就成了屁帘子了,冬天夜裡零下40度,大雪過膝蓋,白毛風颳起來一米遠開外看不到人,讓我們在雪地里走幾里路,都是連滾帶爬,很多同學都長了凍瘡。很多比我們來得早的上海知青,臉上,手上春夏秋冬都是紫黑色。她們用自己的經歷和代價告訴我們出去一圈回來,不能馬上進房間,要在外面用雪把臉擦得有了感覺才能進屋,尤其是耳朵凍了以後馬上進屋,耳朵一扒拉就會掉下來。帽子都是冰霜,分不清男的女,帽子衣服穿戴都一樣。後來有了經驗,為了應付拉練,同學們把枕頭打成背包模樣放在旁邊,一旦集合,起床背上枕頭就跑,還不會散。發明這個絕招的上海知青,她是個很單純很單純,有話就說不會隱瞞的人,她的名字叫張英武,大家叫她張鸚鵡。拉鏈時總是她被甩在後面,因為她戴眼鏡出去看不見,常被霜掛住,走在冰上時她也是摔得最慘的人之一。聽說後來精神出現故障,沒有家人憐惜,早已離開人世了,得到消息后心裡很痛,只要想起北大荒,她的身影跟她有關的故事總也揮之不去。
早我們來的上海知青和哈爾濱知青,已經被兩年的北風,吹的沒有了朝氣,除了出工再沒有了歡笑,失去了青春的活力,看到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北京知青,收工后還要玩騎驢,投沙包,跳皮筋,覺得不可理喻,太天真了。 原來,上海知青和哈爾濱知青因為生活習慣的差異,個性的差異鬧得水火不容,除了出工是必須的,回到宿舍就沒有了交流,有時還會大打出手,有個姓穆的哈爾濱知青,一個人把一群上海女生打倒了。從此「穆桂英大戰南北炕」這成了哈爾濱知青流傳很久的驕傲。(此人也早已離開了人間)直到北京知青來了,才打破了南北兩地知青的僵局,由於北京知青年紀小性格率真單純,沒經過大串聯,綜合了南北兩地知青的優點與共性,化解了他們的個性中的極端成分,沒有上海人小心眼,沒有哈爾濱人的火爆,只有大大咧咧不在乎的勁。慢慢的成了他們的調節劑,從此連隊里有了年輕人的喧鬧,也有打架,吵嘴,娛樂的日子。
秋天跟隨著康拜因收麥子,是件極苦的工作,要輪班連軸轉的工作,歇人不歇車。我們必須要事先把頭包好,戴好口罩,不然麥芒鑽進衣領或眼睛里,那個痛癢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麥秸落到一定高度時,兩邊的人要跳到大拖斗里去把它踩實,頭上不斷落下的麥秸會把我們埋起來,經常是灰頭土臉的。土和飛舞的麥芒讓你無法睜眼無法呼吸,沒有口罩就把頭巾包在臉上,男生也一樣的打扮,回到宿舍只有牙是白的,儘管萬分艱苦,我們還是從中找到了快樂,每次一個人拉操縱桿,一個人坐在大拖斗里高高的麥秸中,等待著和一車麥秸一起被翻出拖斗車,然後再從麥秸垛子上躇溜下來,那也是我們最開心的一刻,就像小時玩的滑梯。這個動作很危險是不允許的,開康拜因的師傅並不知道,我們也沒有想過,會不會把我們壓在麥秸堆下面,如果我們被翻下來的麥秸壓在底下一定會被壓死了。 轉眼到了春節,冬季的寒冷讓人無法忍受,大雪過膝,大風颳起來,臉上一陣刀割般疼痛,睜不開眼,如果臉上沒有了疼痛感,那一定是凍成白泡了,一定要用雪搓熱了才能進屋。同學們的悲傷情緒很快的像傳染病一樣流行起來。
70年開春我們沒有吃的,經常吃麩子面,我鬧了胃病,常常半夜胃疼,一疼就是兩三天,要打阿托品止疼。春天四月份大地冰雪消融后,連隊組織我們5排女生(臭老九子女)和男生上30多裡外的小孤山,老黑山開荒,那裡已經成了沼澤,只有履帶式拖拉機可以上山,在山上住了幾天草棚子。所謂的開荒就是把生土地,扒拉扒拉弄個小坑,撒上幾粒蘿蔔籽,一個人背著種子,一個人用腳踢個坑,再用腳把種子用一點土埋住。北大荒五大連池火山灰,肥得流油的黑土,沒想到就這麼撒下的蘿蔔籽,到了秋天,那一頭青一頭白的大蘿蔔,一個最大的足有二十五斤。生著吃比梨都甜,豐收的蘿蔔樂壞我們這幫半大姑娘小伙,好久沒有水果吃,從地里刨蘿蔔大家沒覺得累,凈撿大個的抱回宿舍,藏床底下。每天晚上切蘿蔔吃,青的那頭甜,光吃青頭白頭仍在草埔下,過了半個多月蘿蔔吃完了,饞得時候,鑽到床底下,把剩下的半節白蘿蔔找出來洗洗,大家為搶一個蘿蔔根滾成一團。 在山上開荒的三個月,住的是用木頭搭的上下鋪,沒有電燈,點蠟燭。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有個外號叫老貓的女同學,從碗里撈出了一大塊肉,高興壞了,正準備狠狠咬上一口時,借著燭光看到一條長尾巴,「媽呀-----------」女生宿舍炸了窩,從此老貓吃老鼠就成了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