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 之二

2.

       在這個店裡，一些奇石看著像食物，這始終是流行的中國藝術主題之一，我認出一些以前很喜歡的：一棵石頭白菜，一片石頭火腿。然而在我緊張的情緒中，所有的形狀看上去沒什麼分別，我隨便挑一塊，問一下價格。

    「兩千元，」店主說。他看我縮了手，那差不多是兩百五十美元啊。「但是我們可以賣便宜些，」他很快地補充道。

    「你看見嗎，」戈迪對我說，「其它東西沒有一件掉下去會碎。」

   他說得很對，真是不折不扣的奇怪透頂。首先為什麼玉船會擺在那兒呢？作最壞的打算，我希望戈迪的個子可以阻嚇暴力，他六呎一吋高，個頭很壯，剃平頭短髮，有著一個中國人覺得很帥的德國高鼻子， 但我從沒遇見比他更溫和的人了。我們謙恭地拖著腳步朝門口挪動，那些人依舊站在那兒不動。「很抱歉，」我說，「我們什麼都不想買。」

店主指著那堆綠色的碎片，「怎麼辦？」他很溫和地說。「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戈迪和我商量了一下，我們決定五十元起跳，他從皮夾里取出鈔票，相當於六美元，店主不出聲地收下了。穿過停車場的一路上，我期待著感覺有隻手會搭到我的肩膀上。我發動了切洛基，轉動輪胎，掉頭回到110國道上。當我們到達張家口的時候，我還在發抖。我們把車子停在一個貨車停靠站吃午飯，我大口地喝茶來使神經安定下來。聽說我們是美國人，女招待變得很興奮。

「我們老闆去過美國！」她說，「我去叫她!」

這老闆是個中年人，頭髮染得和皮鞋一樣黑，她到我們桌子來，張揚地遞給我們一張名片，這名片一面是中文，另一面是英文：

     美利堅聯合資源公司

     金芳栁

     業務副經理

     中國

上面燙金的是美國總統的徽章，看上去很像是真的，就只差那隻老鷹了：這隻張家口老鷹短翅膀、粗脖子、拖著兩條棒槌腿，即使它扔掉盾牌和弓箭，我很懷疑它是否還飛得起來。 名片的一角，有小字型印著：

     榮譽主席

     傑拉德-福特總統

「這是個什麼公司？」我問。

「我們在張家口這裡做餐館生意，」這女人說。她告訴我，她的女兒住在維吉尼亞的羅諾克，經營著另一家餐館。

我指著名片的角上。「你知道這是誰嗎？」

「福特，」金女士驕傲地說，「他曾經當過美國總統。」

「他跟這個餐館有什麼關係呢？」

「只是一個榮譽職位，」金女士說，她揮著手，意思是說，無須告訴福特先生有關我們這個張家口的貨車站的事！金女士給了我們折扣，告訴我們隨時再來。

我們在集寧市停下過夜，氣溫跌到華氏十幾度，雨已經變成了雪。我開進我所能找到的第一家旅館，它有個蒙古名字，叫烏蘭喀布，大堂大到居然有保齡球道。我們在前台登記了，旁邊儘是球和瓶撞擊的聲響，到此刻我才知道這次旅行是朝哪裡走的。

和戈迪一道旅行總要預計到風險，有意思的事兒總是在他在場時發生，可他卻一點也不以為意，他的安全警戒線是低到完全沒有判斷力的地步。在我所知道的和平隊里的中西部難民中，他可算是最出格的。當我們這一組在舊金山會合出發時，戈迪帶著最小的一包行李出現，隨身帶著不到一百美元的全部積蓄。

他來自明尼蘇達州西南部，從小由單親母親撫養長大。他的母親十九歲時就有了兩個孩子，此後她竭盡所能到處找工作，在酒吧調過酒，在辦公室工作過，還在假日酒店裡做過女侍；最後在明尼蘇達的沃廷頓，人口一萬人的小鎮，她得到一個工廠生產線的工作，專門製造麵包袋所用的鈕結。他全家住在一串拖車和出租公寓里，摩托車經常地和家庭生活為伍，科迪的母親是個狂熱的摩托車手，夏日裡他們參加中西部各地的哈利-戴維森摩托遊行和牛仔民俗大賽，他觀看母親的朋友們參與的諸如「猴子上樹」的競賽，在這種遊戲中，一個婦女從飛馳的摩托車後座躍起，抓住一條低懸的繩索，她必須懸空搖蕩直到摩托車通過一個障礙區后回到原地，讓這個婦女完美地落回到後座上。 另一個競賽是，看哪個坐在飛車後座的婦女可以從懸掛在繩子上的熱狗上咬下最大的一口來。戈迪告訴我這些比賽之後，我才知道我還沒有在中國見過比這些更加奇怪的事兒。戈迪說，他一直不喜歡摩托車。

他是他家裡唯一喜歡閱讀的人，高中畢業后，他在莫里斯的明尼蘇達大學讀英語專業，然後進州立大學的曼塔科分校讀研。 還在讀碩士時，他就申請進和平隊；因為他小時看到過廣告，覺得那是免費出國的最好辦法。

在中國，他被分配到四川南部的小城樂山教英語，和其他兩個志願者一起，他排了一個話劇：學生版的「白雪公主」。 不久，學校領導看到這是個宣傳學校的機會，便組織了巡迴演出。 其他兩個和平隊成員很快就洗手不幹了，但是戈迪無論什麼都會玩得很帶勁，他和「白雪公主」一道上了路，乘著巴士到了全省的許多小城鎮，在中學里一天演上三場。按照原劇本，「林間隱士」是個壞人，但是學院的領導堅持話劇應該以有利於無產階級的觀點為結局，所以，「林間隱士」作了「自我批評」， 進行「改造」。作為演出的一部分，一位學生唱了理查-馬克思的「在此等候」，管樂隊演奏了「國際歌」，戈迪帶著吉他上台演唱了「帶我回家，鄉村的路」。每到一處他都被群眾簇擁著要求籤名。在一路巴士的顛簸中，「白雪公主」劇組的演員們嚼著甘蔗，盡情唱歌，把甘蔗渣吐得滿車都是。戈迪說那是他在和平隊服務的最漫長的十天。

他的漢語學得很快。剛到中國時，和平隊給我們進行了兩個半月的密集訓練，以後，如果我們還想學，可以請輔導老師。但是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去逛逛，跟街上的說話。戈迪天生有著這種性格，很耐心，很好奇，也不怕累， 而且，他還，像中國人喜歡說的，有個好酒量。

有一年秋天，戈迪到中國西部的新疆去旅行，他在天山下露營，有一天他跋涉的途中，爬過岩石時，手指被蛇咬了一口， 起先只是手指腫脹，後來腫到手掌。 他花了四小時才回到首府烏魯木齊，那時，腫脹已經蔓延到整個手臂了，而且疼痛難忍。他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打電話給在成都的和平隊的醫務官員。 她知道這些癥狀：像是一種組織毒性的毒蛇， 告訴他必須趕緊上醫院。

他向周圍的人問路，一位年輕的中國婦女提供了幫助，她的英語說得極好，這一點就很不尋常，她穿著一件鮮橘色無袖毛衣，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 那時戈迪也想到那女人有點怪怪的，但已經顧不上擔心這些了。她陪他上去了醫院，醫生把他被咬的手指切開。他們用了某種中藥，戈迪看見盒子上畫著蛇，覺得是個好徵象，醫生們用杵臼把藥丸研碎，把粉末直接塗在切口上。 

腫脹繼續在蔓延，戈迪的肘彎處已經變成淤紫色，蛇毒從毛細血管里潰破出來了。到了夜裡，他發現那個穿橘色毛衣的女人真是瘋了，她把自己的行李拖到醫院裡來，拒絕從他身邊離開。她告訴每一個人她是戈迪的正式翻譯，卻不回答有關她自己的個人問題，戈迪始終搞不懂她是如何學的英語，每當問到她的名字，她回答說，「我的名字是……朋友。」每次這麼說，總是更令人毛骨悚然，直到他放棄追問。她在他的床尾的一張椅子上過了一夜。第二天，醫生把他的手切了三刀，塗了更多的藥粉，疼痛依然劇烈，但是戈迪能夠說服護士把那女人趕走。第三天以後，腫脹才開始消退。他在醫院裡呆了一個星期，他竟拮据得身無分文，以致和平隊的醫務官員不得不匯款去付他的醫療賬單，不到一百五十美元。他的手完全復原，也再沒有看見那個穿橘色毛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