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
從小是姑媽帶大的。
小時候姑媽給我洗澡,讓我坐在一個大木盆里,面前在放個臉盆,放上滿滿一臉盆的熱水,她先給我先洗臉,然後用毛巾沾上水,洗胸背,她總是邊洗邊說:「拍拍心,不傷心;拍拍背,不傷小心肺。」然後,將臉盆里剩下的水從脖子澆下,我便愉快得咯咯大笑。那年頭,家裡沒有淋浴間,這便是最原始的淋浴享受了。長大些后,才開始去父母單位的公共浴室去洗澡。但是姑媽從不去公共浴池洗澡,我總是調皮地問她,為什麼不去,她從沒回答過我這個問題。
印象中母親都很聽她的話,家裡吃什麼,用什麼,總是她交代母親,母親只負責購物。回想起來,母親是大度的,也是很幸福的,姑媽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們很少紅過臉,也很少有家務活需要母親做,姑媽是一個很稱職的管家。她做得一手好菜,逢年過節,家裡宴請親友,總是她一手操持,賓主都贊她的烹飪手藝的。我則最喜歡在她炒菜時,在她身邊轉悠,總能在她裝盤時得一口先嘗為快的犒賞。
那時候姑媽總是在做事,不在廚房做飯菜時,總是帶著老花鏡坐在門口做針線活,等我們放學。她通常言語不多,很慈祥的樣子。但是姑媽也有厲害的時候。有一次姐姐在學校被小男生們欺負,哭哭啼啼地回家,姑媽就挽著姐姐,生氣地找到那幾個男生,狠狠的教訓了他們一頓,從此再無人敢欺負姐姐。多年以後,我們談到此事,姐說,當時有姑媽撐腰,別提多得意了。還有一回,我跟同學一起惡作劇,得罪了我的一個小學老師,他就經常找茬將我留下,罰抄作業,有時做好了作業又被他撕了重做。一連幾天,我受不了了,就向姑媽哭訴,她老人家居然有本事找到我們樓上的小學教研室主任姜老師,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反正後來我那個小學老師主動找我談話,說師生關係不要那麼緊張之類的,再也不找我麻煩了。我心裡真佩服我親愛的姑媽呀!
據說姑媽年輕的時候是老家鎮上的美女,嫁給了國民黨時期的偽鎮長,曾有過一段衣食無憂的太太日子。那時她最大的愛好是聽戲,所以她雖不識字,但跟我們說起戲文來,總是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解放初,她的丈夫因為有歷史問題,被鎮壓了。我無法想象,這會給當時仍年輕姑媽帶來多大悲傷與震撼,總之,她失去了生活來源,還帶著4歲大的女兒-我唯一的堂姐。那時父親已在上海工作,是一名工程師,薪水不菲,父親義不容辭地承擔了幫他姐姐撫養其小女的任務。後來父親結了婚,之後有了我們三姐妹,姑媽也放棄了在當地工作的機會,毅然來到我家,幫助父母帶大孩子們。文革其間,父親進了幹校,母親和我們仨一起被下放到農村,姑媽也跟著一起下去了。一家老小五個女人,在鄉下一住5年多。在鄉下,由於姑媽的左右逢源,還燒得一手好菜,頗得當地大隊部的親睞,時有領導下鄉視察,甚至工作隊,放映隊來鄉下,均由姑媽負責煮飯招待,姑媽還因此掙得一些工分。姑媽的能幹友善,獲得了鄉鄰們的喜愛,那時家裡每晚都是賓客盈門,一方面可能是我們是為數不多的幾戶點得起燈的人家,一方面則是姑媽的好人緣,鄉鄰們聚在我家神侃,玩撲克牌,許多鬼故事都是那時聽到的,牌技亦時那時打下的基礎,記憶中的鄉下童年是相當無憂的。後來父親恢復了工作,我們也回了城,,印象深刻的是,姑媽捧著父親的恢復工程師資格證書,淚留滿面。
我們很快長大了,分別去了外地學習,工作,堂姐的小孩也相繼出生,姑媽便又住到女兒家,幫助拉扯大她的外孫(女)們。但是每當我們姐妹從外地回家,姑媽總是要趕回來,為我們燒飯做菜,她總是說:"我知道她們喜歡吃什麼,趁現在能做,就多做些,今後想吃也吃不到了。"所以誰要是要回家了,母親總是第一時間通知姑媽。
出國定居之後,更加思念姑媽的飯菜了,01年回國探親時,她老人家84高齡,仍百里迢迢從堂姐家趕來,專為我做我喜歡的菜,煮乾絲,風乾雞,蟹黃面,獅子頭,燴蛋餃……父母及姑媽擬定了一個詳細的菜單,今天吃什麼,明天吃什麼,三位老人聚在一起仔細打算,津津有味。然而我們卻時常不在家吃飯,出去跟朋友飯局,常令他們失望。那是她最後一次趕來為我燒飯,至今想來,負疚不已。
02年姑媽不幸摔了一跤,之後便不能隨意走動,坐上了輪椅。後來再回國,便都是我去看望她老人家了。每次去,她坐在輪椅上,依舊指揮若定,讓保姆招呼我們,又命令堂姐做這菜,燒那湯。自己也不閑著,擇菜,做針線活,依舊忙碌。她一針一線地為我們全家每人納制的棉拖鞋,溫暖結實,帶到國外,穿至如今。每次臨別,她總是囑咐我,把孩子帶好。
今年回國,高齡的姑媽突然中風,我們趕到時,已不能言。她一見到我們,竟然老淚縱橫,我含淚對她說:您一定要好起來,下次我回來還要見到你,她點點頭。再跟她拉家常,她亦能點頭同意,搖頭否定。依依辭別老人家,心中悵然。
最近又夢見她,打個電話回去,堂姐說,姑媽還是那樣,沒有好轉,也沒有轉壞,我希望,下次回去是能再見到她,然而再見到她,又能怎樣呢?除非她能好起來。姑媽無私地將她的青春好年華都花在我們晚輩身上,而我們所做的,除了一點金錢上的幫助之外,還能做什麼呢,我甚至沒為她親手做過一頓飯菜,倒過一次尿盆,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其實是自私的。父親說,長輩奉獻給小輩,小輩又奉獻給小輩的小輩,正如我們現在無私奉獻給我們的下一代一般。世事輪迴,誰又說得清啊。
昨天接到姐姐發來的信息,姑媽已於昨晚8點半辭世。最後的幾個月,她始終卧床,亦無法言語,少進食,生活已沒有質量,這一走,對她老人家應是種解脫。我傷感,亦為她鬆了口氣。
願親愛的姑媽一路走好,順利往生西方凈土,阿彌陀佛!
2009. 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