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中國湖》連載上部(十九章)

作者:十里荷  於 2024-7-3 04:2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長篇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中國湖》是一部50萬字上、下部長篇移民小說,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類第一名。題目成因:因華裔移民聚居在加拿大一個虛擬城市的虛擬角落,此地被稱作「China Lake」,即「中國湖」。故事以平鋪式的、村落式的畫卷,通過幾個家庭、三代人、近20年的雨雪風霜,展現中產華裔移民群體的整體生存狀態。此書在Amazon世界各地網站上架。搜索詞「Dudu China Lake」。我現在通過個人公號連載此書,歡迎關注跟讀。虛構作品,請勿對號入座!

十九、

  

徐美美的房子是蒙壇公司在靜湖這片房子最後竣工的一批,兩人搬家入住時,福克斯大道的交通已經十分繁忙。上下班時間,十字路口蜿蜒著長長的車隊,綠燈一亮,車流開始行進,車輛很快分散到靜湖新區的各個岔路上去,又迅速被無數新鮮的房屋吸收。門前,白天空蕩的車道漸漸被車輛停滿,燈光從一扇扇窗子流淌出來,煙囪雖然看不到炊煙,空氣中卻飄散著無法抗拒的香味兒,人們在準備晚飯了。由於中國移民集中,這味道里就經常混雜著炒菜燉肉的中國飯菜味道,可惜街道上行人很少,只有下車走到家門口那幾部路可以享受這香味的誘人之處,這幾步路於是充滿想象,是不是咱家燒飯的味道呢?真香啊!這麼盼望著,肚子已經不聽話地咕嚕亂叫起來,男人女人們就把這幾步路走的連蹦帶跳,到家了,有家真好!

徐美美和肯特搬家之後,伊莎貝爾每隔一周來爸爸家一次。徐美美每次都給伊莎貝爾買一大堆玩具和兒童首飾。伊莎貝爾才五歲,就有著驚人的服飾品味和愛美天性,她會很挑剔地指責徐美美:「你這件上衣如果沒有這圈花邊就更端莊了。」「你的頭髮如果加幾縷挑染,就會很摩登。」徐美美於是在伊莎貝爾光臨的日子需要格外小心地裝扮自己。而這個小洋孩兒自己更是打扮得不倫不類,她會腳踏一雙小高跟牛仔靴,一條裹得緊緊的彈力褲,一件齊腰的仿皮夾克,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這身衣服穿在一個20歲的青年女子身上頗有新潮感,穿在一個五歲孩子身上,就不能不令人猶疑。徐美美原本以為自己很新潮,這才發現,和伊莎貝爾的母親相比,自己不過是個土老冒兒。這麼想著,心裡反倒踏實了不少,咱要的就是與肯特前妻有所區別,否則肯特對自己還能有新鮮感嗎?

徐美美悄悄問肯特:「你太太是怎麼教孩子的,太嚇人了,她從哪兒給伊莎貝爾搞來這些衣服?想買也買不到啊!專門訂做的?」

肯特樂呵呵地說:「有的是從網上訂的,有的是找裁縫做的,都是孩子自己要的,這是天性。她媽就那樣兒,衣著總是很時髦另類,漂亮女人更喜歡追求完美的美麗。你想想,是不是?她最近給孩子報名參加兒童選美大賽呢,去比賽,舞台表現、歌唱、舞蹈等等都是要受嚴格訓練,她媽給她請了專門的形體教練。」肯特沒提,這些昂貴的開銷,都是由這個爸爸來負擔。

「她才五歲,就請形體教練?她的小身體還沒有『形體』呢。」徐美美很吃驚。

肯特皺了皺眉,說:「她怎麼沒有『形體』?伊莎貝爾難道不漂亮?選美一定能被選上。她喜歡,就讓她去。」

徐美美沒再吭氣兒,她不願意看到肯特皺眉。如果不是十分反感,他不會皺眉。徐美美於是經常給伊莎貝爾買兒童首飾和天然化妝品,伊莎貝爾雖然每次都會挑肥揀瘦地評論指責一番,但終究掩飾不住得到禮物的欣喜,小臉就好看得多,肯特也沒再皺眉。

徐美美自從和肯特結婚,似乎一下子成熟不少。她時不時打電話向冰兒請教居家過日子做母親的心得和經驗,「什麼?都是你做早飯?可我起不來啊……噢,習慣了就起來了。」「什麼?家人都睡了,你才洗衣服整理房間?雇個做清潔的不就得了?……噢,收拾家用物品,別人替不了你。嗯,那倒是。」「變著花樣兒做吃的?那多麻煩啊!……噢,把男人的胃搞定,家庭就穩定了。」「為孩子犧牲自己的時間?每個母親都會這樣?不見得吧,我好像就比較自私……,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會變?可伊莎貝爾不是我的孩子啊……」

徐美美雖然做不到像冰兒一樣賢惠、容忍、寬和,但的確開始學習對自己任意妄為的心性進行控制,好玩兒的心性也收斂了一些。生活在一起,徐美美才發現肯特是個比較簡單的人,除了熱愛工作、熱愛跑步,就是熱愛做愛,沒有更多的興趣愛好。相比之下,徐美美倒是沒有一天不想下了班就下館子吃東西,周五去酒吧喝酒,周末出去看電影、參加派對或者逛商店。肯特不僅不想去,還不喜歡她撇下他自己出去,他寧可在家和她看看電視做做愛。

愛,做的太多,徐美美就有些習以為常,甚至不耐煩。她不明白,為什麼肯特總是做不膩?肯特還想讓徐美美早點再生個孩子,徐美美也不很上心,她還沒玩兒夠呢。可年紀越來越大,她想,就順其自然吧,既來之則安之。肚子卻不爭氣,結婚半年多了,從無避孕,仍然一片平原。她和大威在一起時,也一直沒有小孩,兩人都好玩兒,樂得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現在,徐美美才暗自嘀咕起來,是不是自己有毛病啊?她約了專科醫生做檢查,輸卵管果然略微有些狹窄,她的癥狀比較輕微,可以手術治療。夫妻倆商量了一下,很快把手術做了。可半年又過去,平原還是沒變成高原。

徐美美愁了幾天,看肯特並沒有嫌棄自己的意思,沒心沒肺的勁頭就又上來了,想著,管他的,及時行樂是正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黎群群的舞蹈學校開始招收成人學員的時候,徐美美報了名。她和肯特說:「我要去跳舞了,你不是總要求我健身嗎,我不喜歡跑步,跑步又累又無聊,跳舞多有意思啊,聽著音樂,美美地揮著胳膊抬起腿。我一周跳兩次,保證維持我現在的優美身材十年不變,你支持我吧,嗯……」,這個「嗯」拐了很多彎兒,她還真的把胳膊揮了起來,腿也抬得老高。肯特看著她高抬的大腿,眼神就熱烈起來,說:「只要不影響做愛,隨你去跳。」說著早半拉半扯地把她弄床上去了。

徐美美搬到這條街上,和旭蓉蓉做了斜對門兒的鄰居,兩人上下班時間差不多,出門進門,遠遠地看見,就遠遠地打招呼。這時,整條街房子都蓋齊了,有些新住戶的車道還只是碎石礫,要過一冬讓積雪充分滲透,土地沉一沉才可以鋪瀝青車道,以防止車道變形。草坪也有幾家還沒有鋪上,一眼望去,目光無法過濾掉那東一戶西一戶的泥土地,整條街就還是臟髒亂亂的工地感覺。

旭蓉蓉是街上住進來最早的住戶,房子最像樣子,車道草坪早已完備,門前兩顆樹也種妥了,一顆市政府給的楓樹,立在沿街一米處,一顆蒙壇房地產公司送的日本櫻花樹,種在門廊前的草坪中央。旭蓉蓉自從有了賣房時遇到的煩惱,意識到自己過去太不講究家居質量,搬了新房就開始在這方面用功,格外留心讓自己家保持清潔舒適和美觀。

有了草坪和樹木,沒有些奼紫嫣紅,就好像黑白鉛筆畫,活在落後的年月,沒有飽含色彩的時代感。修個花池種上鮮花,立刻上到旭蓉蓉的意識日程之上。她有空就開車繞著卧春城比較成熟漂亮的社區轉來轉去,仔細觀察人們門前各種各樣的花圃設計。連心網上有個「養花種草」論壇,她也時常去訪問,開闢花圃的程序、用料、開銷都了解清楚了,很快定了一個預算。她的野心並不大,自己動手,先開闢一個小花壇,讓一年溫暖的三季都有盛開的鮮花。以後如果要鋪花磚地,再統籌設計更具規模的花圃。

周末,旭蓉蓉和賈易生在前院挖除草坪,訂購的黑土已經運來,裝在巨型開口編織袋裡,堆在車道上,有圍牆的小山一座,頗為壯觀。兩口子兩手泥濘,正乾的熱火朝天,徐美美扭搭扭搭走過來,說:「蓉蓉,你們自己開花池嗎?」

徐美美穿著一身紅色璐璐萊蒙緊身運動衣,頭髮梳在頭頂,一條白髮帶箍得額頭光溜溜,精神抖擻。她一手甩著車鑰匙,站在旭蓉蓉兩口子面前。旭蓉蓉直起身體,笑著說:「是啊,種點兒花,以前沒種過,咱們在國內哪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呢?陽台上養幾盆,也空氣污染得灰不溜秋的。賈易生回來前,我住那個小破房,也沒心情和時間種,現在好了,咱也要享受享受養花種草的樂趣了。你呢?打扮這麼精神去跑步?我總看見你家肯特跑步,你怎麼不跟他一起跑?」

「我跑不動!我去跳舞。」徐美美道。

「跳舞?就數你開心,沒小孩就是輕鬆。」旭蓉蓉感慨地說:「我聽說卧春城華人社區有好幾個健身舞蹈隊了,你是參加哪一個?」

「黎群群舞蹈學校剛開的成人班,比那些自發組織的舞蹈隊正規些,是跳民族舞,今天才第二節課,一個半小時,能出一身汗呢,蠻好玩兒的。」

「是黎群群教嗎?」

「不是,是她雇的老師在教,也是國內來的移民,專業跳舞的。黎群群現在都不怎麼教課了,在家帶小孩兒呢。」徐美美答。

旭蓉蓉吃了一驚,問:「帶小孩兒?誰的小孩兒?」

「當然是他們的小孩兒啊!你沒聽說嗎?他們從國內收養了一個孤兒院的小女孩兒,才六個月大,好象是從浙江收養的。黎群群推著孩子去過一次舞蹈學校,白白凈凈的,大眼睛,好可愛的小女孩。」

旭蓉蓉看徐美美說「好可愛」三個字嗲聲嗲氣的,走上前一步,小聲說:「我看你很喜歡孩子,還等什麼?趕緊要吧!你倆的孩子一定好看,人家都說混血兒的孩子漂亮又聰明。」

徐美美挑了挑眉毛,嬌滴滴地說:「我怕吃苦啊!我看你們帶孩子都好辛苦!」

旭蓉蓉無言以對,聳了聳肩膀。問:「我老外同事從中國收養孩子要排兩年隊,還要交不少錢,怎麼黎群群他們這麼快就收養到了?」

「聽說是她變性之前就排著隊了,她同性戀好多年了,可能早有打算,我們都不知道罷了。」

「不知道他們怎麼帶孩子,黎群群自然是媽媽,教授做爸爸。」

「我看黎群群做媽媽很像樣子的,一句一個『甜心兒』。她大概天生就該做女人,可惜還得受罪把那個割了。」徐美美捂嘴笑著,撇了賈易生一眼。賈易生正好一鍬下去,很不得力,彎腰去揪那塊草皮,草皮下面的塑料網筋筋縷縷地連著泥土不肯脫離土地。徐美美咯咯咯笑起來,說:「老賈,你挖地一點兒都不像,沒當過農民吧?」又轉頭對旭蓉蓉說:「蓉蓉,你老公是賺大錢的料,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你捨得?花點錢僱人干算了,費這個力呢!買得起寶馬SUV,雇不起人嗎?」說完,扭搭扭搭地朝自己的車子走去,揮手道別。

旭蓉蓉等徐美美的車開遠了,才又蹲下給賈易生打下手。賈易生說:「你這個同學真是一景,說話不中聽,打扮得像個妖精,又不好看,還挺自以為是的,也就老外能和她過,換個中國人誰受得了她這樣的!難怪大威和她離!」

賈易生這三言兩語說得叫人心爽,旭蓉蓉伸手過去幫老公揪草坪,嘿嘿樂著說:「看來你還是挺善惡分明的,我還以為你們男人都喜歡妖精呢。周錫銀還不是被妖精迷住了,才鬧得老婆要離婚?」

「周錫銀?」賈易生眼前出現了秋葦的模樣,心臟抽搐了一下,秋葦怎麼能是妖精?秋葦是個好女人,心想事不成,糾纏在情債里罷了,是「男人壞」造就了「女人亂」。他說:「周錫銀的事兒挺複雜的。」

「他們到底怎麼樣了?」旭蓉蓉問:「他在咱家住的那兩天,我還真把對他的壞印象改變了。在咱家他可一點兒過去的張狂勁兒都沒有了。很有禮貌,還買了兩次菜呢。人啊,只有背運的時候才能老老實實,面對現狀,腳踏實地。」

「唉!所以人不可貌相,他和他老婆都那麼能幹,叱詫風雲的,誰能想到在婚姻上還是都放不開。人有七情六慾,這個「情」字就是人逃脫不掉的債,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總不能平衡,於是煩惱不斷,是不是?」

旭蓉蓉斜了丈夫一眼,他還挺哲學的。那你我之間是誰欠誰的?我那十來年的辛苦日子,一定是你欠我的了。現在呢,平衡沒有?想歸想,她沒吱聲。

賈易生繼續說:「我去勸瑪格麗塔的時候,心裡覺得她真可憐,周錫銀這麼傷她,她肯定是不會回心轉意了。誰曾想,這一對就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夫妻,骨頭連著肉,肉連著皮。周錫銀從咱家走了不是去住了幾天旅店嗎?住的魂兒也要丟了。他借口回家拿東西,六尺漢子,痛哭流涕地求老婆啊,瑪格麗塔估計也是萬箭鑽心的難受,一個人守著個豪宅,鬼一樣的,新仇舊恨在心裡翻滾,能不難受?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了讓他在家住,但不跟他同房。這不就給周錫銀改正的機會了?周錫銀是三天一個大禮物,兩天一個小禮物,天天鮮花送到美容廳里,國內的生意也不管了,全力以赴挽救婚姻。撂下幾十年的鍋鏟也撿起來了,家裡雇的小時工也不用,自己親自下廚給瑪格麗塔炒菜做飯。據說他們一同插隊時,周錫銀一表人才,聰明絕頂,那時候物質貧乏,他經常領導男知青從鄰村偷雞偷鴨上樹抓鳥下河捕魚,知青們改善生活全靠他的智勇雙全,要沒兩下子,估計也俘虜不了瑪格麗塔那顆驕傲的小姐心。」

「真想不到!」旭蓉蓉感嘆道。

「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經歷過很多酸甜苦辣,感情有很深的基礎。這不,現在雖然還不能說兩個人和好如初,至少兩個人都開始努力挽救婚姻了。你知道周錫銀的撒手鐧是什麼嗎?他們的兒子。周錫銀把兒子發動了,兒子是瑪格麗塔的心頭肉。」

「他兒子不是在美國工作嗎?」

「為這事兒,最近叫回來了。他兒子醫學院畢業了,在美國做實習醫師。你猜怎麼著?這兒子非要爹媽去找婚姻顧問,上心理諮詢課,兩人就乖乖聽兒子的話去了。上次見周錫銀,他說每天要和老婆一起讀書,還要做作業。讀的書是專門講男女心理分析的夫妻婚姻補救教材,作業都是促進夫妻相互了解和增進感情的題目,比如學習彼此雙方最喜歡什麼、最在乎什麼、最討厭什麼,回憶兩人曾經有過的最甜蜜時刻、最憤怒時刻、最無聊時刻等等,周錫銀說很管用。很多往事挖掘出來,兩人在回憶中又哭又笑的,美好記憶浮出來,兩人都覺得走到今天來之不易。」

有件事賈易生沒提,周錫銀被診斷為「性癮」,是對青年女性和多位群交的迷戀,除了心理諮詢治療,還需要配合一些精神類藥物呢。

「這麼好?!心理諮詢師很貴的,我同事里有常年看心理諮詢師的,醫療保險可以負擔一些,但還是要自己掏很多錢。聽說夫妻一起上婚姻諮詢課的也不少,梁星說教會每年舉辦夫妻夏令營,也是有第三方指導老師來幫助夫妻促進關係的活動,很棒的。梁星還想鼓動金齊欣明年一起去呢。」旭蓉蓉說著,心裡蠢蠢欲動。

「嗯,我發現這裡挺注重人的心理健康的,這方面的社會資源也多,各種講座,各種諮詢師,到處可見,似乎滿大街都是心理病人。我看啊,心理疾病就是社會太平靜舒適造成的『舒服病』。人總要找點兒痛苦,吃的飽穿的暖,社會穩定,環境優良,外界沒有可抱怨的了,就只好折騰自己,好好的日子非要整出點兒心理毛病,生活才有點可擔心可抱怨可傾訴的,日子才有些起伏和波折,這不是富貴病是什麼?如果吃不飽穿不暖,忙於解決溫飽,你看人會不會有心理疾病?!」

旭蓉蓉覺得賈易生說的在理,都是自己想不到的東西,心下對老公多了一份佩服,也不表現出來,她問:「那你說,咱們是不是應該到非洲去生活?吃不飽穿不暖,就不會得心理病。咱們在加拿大,現在奔小康生活了,得心理病也就為時不晚了。」

賈易生哈哈大笑起來,帶著手套的泥巴手伸過來摸了一下旭蓉蓉的臉,旭蓉蓉跳開,嚷著:「幹什麼,臟死了!」清脆的聲音飄在風中,心裡的歡樂蕩漾在臉上,晨光暖暖地照在兩人髒兮兮的勞動衣褲上,安靜的街道立刻有了活潑的動感。

隔壁二樓窗口窗帘一抖,旭蓉蓉兩口子的一切都被裡面一雙好奇的眼睛盡收眼底。辛迪自從和旭蓉蓉在黎群群的派對上見面不久,就搬進了新居,成了旭蓉蓉緊挨著的鄰居。兩口子都是在卧春大學讀的電腦編程學位,男人叫崔利,在聯邦政府農業部工作,辛迪在多元文化署工作,兩人生有一子崔強,和丫丫年紀相仿,也在靜湖中學上學。辛迪兩口子移民十幾年了,生活一步步錦上添花,也已進入小車換大車、小房換大房的小康生活。

辛迪在窗口看著旭蓉蓉兩口子打打鬧鬧地勞動,心裡堵了氣。崔利做好飯,在樓梯口叫她下樓吃飯,她也不理。崔利上樓來請,她才嘟嘟囔囔地說:「看人家老公,多能幹!又會掙錢,又會幹活兒!你呢,掙那兩個死錢,還笨手笨腳的,啥都不會幹。」

崔利摸不著頭腦,一大早忙活了半天,劈頭蓋臉就挨了一頓罵,「誰家老公?」他問。崔利天性溫和少語,對辛迪的驕橫早已習以為常,這時穿著圍裙,獃獃立在地當中,像件放錯了地方的傢具。他低聲說:「下樓吃飯吧,我做了法式蛋煎麵包,趁熱吃好吃。我去看看強強起不起床。」

辛迪這才下了樓,仍氣不順,找個這樣窩囊的老公,真沒勁!桌子上崔利已經盛了一碗大米粥,一小碟北京醬菜,盤子里煎蛋麵包擺的方方正正,半隻葡萄柚剝好了,放在旁邊。她悠閑地吃著,體會著中西合璧的食物在口中美妙的香味兒,心情略好了一些。廚房的落地窗戶對著剛搬進來的一戶老外家後院,新房還沒裝圍牆,那老外光著膀子在家裡晃來晃去的身影清清楚楚,肥肉裹著厚厚的胸口,胸前一層黑毛,肚子有些凸出,大褲衩子在隆起的肚皮下面鬆鬆的耷拉著。

辛迪一邊目不轉睛,一邊沖著剛下樓來的崔利說:「你看,那老外多噁心!那麼難看的身體,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晃來晃去!」

「人家在自己家,裸體你也管不著。怎麼是大庭廣眾之下?」崔利說著,拿起抹布收拾鍋台。

「我能看見,就是大庭廣眾之下!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有本事他別讓我看見。」辛迪恨恨地說:「你本事越來越大了,我說什麼,你反對什麼,你怎麼回事?」

崔利看了老婆一眼,不再吭氣兒。

「你工作又不忙,就不能想辦法賺點兒外快?你看旭蓉蓉家剛換了一輛寶馬SUV,現在又折騰花池呢,人家賈易生是賺大錢的。這麼下去,咱們怎麼做鄰居?等人家把院子收拾得越來越有樣子,咱們多掉價?你工作又不忙,幹嘛不想點兒辦法弄個第二職業?也給咱家掙點兒外快啊!」辛迪說著,聲音越來越高。

崔利嘆了口氣,說:「你小聲兒點兒,剛起床怎麼就吃了槍葯?強強睡的晚,你就再讓他睡一會兒覺吧。」看辛迪住了嘴,才又說:「咱們怎麼掉價了?咱們的房子不是和她家一樣大小?花池什麼的不是說好了過兩年弄嗎?房貸這麼多,總得慢慢來吧?人家買個好車,怎麼掉你的價了?比來比去,人還能活嗎?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你每天有現成飯吃,別人有嗎?」

辛迪無言以對,摔了筷子又撂盤子,不知道氣往誰身上撒才好。她上樓換好衣服,出了門。

旭蓉蓉的門前已經開出了一塊橢圓形的泥土地,賈易生正往一個單輪手推車裡裝黑土往花池裡運。辛迪走到旭蓉蓉身邊,說:「你家動作真快,都開始做花池了?」

旭蓉蓉笑著答:「是,聽同事說,木本多年生植物越早種越好,多長一年就是一年的蓬勃興旺,和養小孩兒一樣。所以,今年趕緊先種上一些,希望明年可以開出像樣子的花。 」

「你真有閒情逸緻,養花種草這種事,我退休以後才打算做呢,現在哪顧得上這個?這花,好看也是給別人看,有沒有它咱都住在咱自己的房子里,不缺糧不少肉。連人還沒時間伺候呢,還伺候花?我可不找這罪受。」

旭蓉蓉無言以對,笑容僵在臉上,她聳了聳肩膀,轉身幫賈易生把小推車裡的土倒進花池。

辛迪又說:「前天和那個『張聾啞』的丈夫聊天,我們在想咱們這一排聯合一起做圍牆,價錢會便宜不少,你家也加入吧?」

「誰是張龍雅』?」旭蓉蓉問。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呢?你不是第一個搬進咱們這條街的嗎?唉,真夠孤陋寡聞的。就是頂頭那家巨宅的女主人啊!她是個聾啞人,她爸不知道是在國內發什麼橫財的,給她這寶貝女兒買了這座房子,她家連房貸都沒有,直接付清的。她丈夫是倒插門兒,好像專門負責照顧她,他跟我說他開著一個加油站,雇著人管。那麼有錢也蠻摳門的,還要和咱們搭夥修圍牆。」

旭蓉蓉低頭幹活,沒理辛迪。聽這女人說話,氣就不打一處來,潑婦做派。管聾啞人叫「張聾啞」,嘴裡像長著一支鋼槍,一張嘴就東戳一下西戳一下,全世界都成了她的仇人,她的舌頭粘上誰,誰就一身不是,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唉,我問你呢,你怎麼不說話,你加入不加入?」辛迪似乎沒看出旭蓉蓉的反感,自顧自地問。

「好啊,你們搞定了,我們湊份子沒問題!」賈易生在一旁接了嘴。

旭蓉蓉斜眼瞪著賈易生,分外吃驚。賈易生只是笑。

「那好,你把你家後院圍牆尺寸告訴張聾啞的男人,他負責打探行情。回頭我讓他把咱們街上的人弄個群,大家聯繫就方便了。」

賈易生就脫了手套,掏了張名片給辛迪,他說:「謝謝辛迪領導。」

辛迪嗔怪地白了賈易生一眼,笑嘻嘻地說:「我什麼時候成了領導了?」

「你又給人家起名『張聾啞』,又給人家丈夫分派任務,不是領導是什麼?我看他家應該給你交稅,我們都應該給你上稅呢!」賈易生樂呵呵地說著這話,眼睛一直笑眯眯地看著辛迪。那辛迪愣了幾秒種,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說:「哎呀,老賈,你可真幽默!」說著扭搭扭搭轉身要走,又拋了個媚眼給賈易生,賈易生還是笑,說:「不送您了!」

那辛迪就又咯咯咯地笑出聲來,手捂著嘴巴,誇張的好像腰也要笑彎了。

旭蓉蓉等她進了家門,才回頭看著笑嘻嘻的賈易生,說:「你怎麼回事?」

賈易生哈哈地笑起來,說:「把我憋的!你呀,老婆,太老實,臉上藏不住事兒。這人缺心眼兒,我逗逗她,你也跟她一樣缺心眼兒嗎?」賈易生用鐵鍬平著新添的土壤,小聲說:「大家一起做圍牆,會有折扣,挺好的事兒,咱們幹嘛不隨大流?能省很多心思。辛迪不會說話,人倒熱心。這件事兒是為她家利益,也是為大傢伙兒的利益,你計較她幹什麼?就事兒論事兒,咱們合作就是了。鄰里之間,能別鬧彆扭最好別鬧彆扭,否則一住很多年,低頭不見抬頭見,多難受?」

旭蓉蓉點著頭,可想著辛迪說的話和對自己老公輕浮的眼神和舉止,仍然有些氣悶,她說:「我怎麼覺得這個人心術不正呢? 妖里妖氣的,你可少理她啊!」

賈易生又笑起來,說:「你太小看老公了,別說她那麼缺心眼兒的人,就算十個她加起來也比不過我一個老婆,長相、人品、智慧,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上的,別傻了!」說完,他伸出泥手拍了一把旭蓉蓉,拍在旭蓉蓉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她正彎腰從新土裡撿出一顆石塊。旭蓉蓉翻身跳了起來,倆人就一個躲一個追,又鬧了一通。

旭蓉蓉喜滋滋的,賈易生生意穩定后,全家心情愉快。自從周錫銀在家裡住了幾天,旭蓉蓉盡心儘力地款待客人,夫妻倆的關係就更上了一層樓。日常瑣事之外,多了一種童年般的無忌和歡樂,初戀時的依戀和欣賞開始悄悄回到兩人中間。

「別鬧了。」旭蓉蓉停下腳步又撿起鐵鍬,喘著氣問:「你見過辛迪提到的張、張什麼的那家人嗎?」旭蓉蓉差點兒順口說出「聾啞」二字,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太不人道了,怎麼可以這樣稱呼殘疾人?「她家房子是我們這條街上最大的吧,背後還對著公園。那房子要比咱家的房子貴三十多萬,加上裡面升級的東西,上百萬的房子啊,想不到竟然是沒房貸的。」

「這幾年從國內出來的人,背景太複雜。和你面對面的某位,也許其貌不揚,牛仔褲T恤衫,可興許就是一個中央領導或者叱詫風雲的大明星、大財神的家眷,兜里揣著幾輩子花不完的錢,躲到外國找個像卧春這樣安靜的地方,圖了安全、安逸和安心。」

「你說老天爺是不是很有趣?你看,咱們這些健全人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謀生,住個大房子,要背著二、三十年的房貸,可咱們擁有健全人的快樂。那個張什麼,有本事住著巨宅,不必為錢發愁,可聽不見說不出,活在無聲的世界里,多可憐?上天就是不讓你十全十美!」旭蓉蓉感慨道。

賈易生笑嘻嘻地看著老婆說:「老婆,要不說你聰明呢,活了一輩子,能悟出這個道理的人也並不多。大多人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其實,世界上的事永遠是陰差陽錯,沒有十全。能看到這點,就會活得相對快樂。人生在世,酸甜苦辣、七情六慾一樣都少不了,不論你多有錢、多有勢,一定不會只有歡樂、沒有痛苦,反之亦然,再窮再苦的人,也有歡樂和幸福。所以人萬萬不可比人,沒有可比性!咱就好好過咱的日子,往好處努力,往壞處打算。能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心就平了。」

旭蓉蓉點著頭,心裡暖暖的,眼神里又多了幾分對丈夫的欽佩,她對現在的生活狀態很滿意。

兩人干著活兒,一應一答,時間飛逝而去。到了日上中天,花池已經鋪好。宣厚新鮮的黑土堆出一個像樣的花床,花床呈葫蘆形狀,蜿蜒在露台下面。掀掉的草皮塞了滿滿三個半人高的草木回收垃圾袋。

旭蓉蓉回家看丫丫在電腦上做功課,把剩飯熱了熱,全家隨便吃了,就招呼賈易生一起去郊區植物店買花。

兩人的車子剛倒出車道,就和張姓兩口子的奧迪車打了個照面。賈易生揮了揮手,按下車窗,兩輛車就頭挨頭地停下來,那邊的車窗也退下來,旭蓉蓉看見張姓女子坐在乘客坐上,小鼻子小眼,白白凈凈的,笑容很乾凈,就沖她揮了揮手。

賈易生提高聲音問:「我家隔壁辛迪說你張羅咱們聯合做圍牆,我家參加,有什麼需要我們的地方請別客氣!給,郵箱電話都在這上面。」說著,賈易生掏了張名片遞了過去。

「好啊好啊,我叫傅奇,以後做鄰居,多多關照!」傅奇說著,也遞上了自己的名片,又說:「我太太張陽陽,耳朵不好,也請你們多擔待,別以為跟她說話她不理,她是聽不到。」傅奇說著扭頭看了看太太,目光溫和體貼,算是做了介紹。那張陽陽就隔著兩個男人,沖旭蓉蓉甜甜地笑。

往郊區開去的路上,旭蓉蓉說:「這對夫妻,看著面善。」賈易生點頭稱是,說:「錢多錢少本來就不是評論好人壞人的標準,你看傅奇熱心又謙遜,看著很有修養,那張陽陽也蠻溫和的。」

兩人在植物店躑躅了一個多小時。植物店佔地面積很大,除了寬大的室內展示廳,還有大面積的戶外園林,草本木本花草、果樹花樹一應俱全。導購是位對各種植物頗有研究的資深園丁,陪伴著一路做著詳細介紹,什麼花配什麼草好看,什麼植物適合我們這種北方氣候等等,不厭其煩。兩口子拖著的大平車上漸漸就擺滿了,雖然沒買太名貴的植物,算賬還是算出兩百多塊。兩人心滿意足,運用了幾何技巧,才把所有植物塞進車子的後備箱。

天將黑的時候,勞作終於結束。路燈下,旭蓉蓉門前的花池已經像模像樣地擠滿了植物。有不必開花、葉子就很美麗的玉簪草,白邊綠芯兒好似蠟裹了的葉片,直愣愣地種在外圈,穿插種著一年生草本鳳仙花,鮮紅鮮紅的兩大片,從四月開春可以一直開到11月霜降。靠牆,一邊種了會攀爬的紅玫瑰,另一邊是會爬牆的淡紫色喇叭花,都用攀爬架固定了,尚未開花,靜靜地、對稱地綠著。中間有夏秋興旺的八仙大繡球兩顆,一顆白色,一顆藍色,也都沒到開花季節,中間插種了一顆矮株的日本楓,葉片火紅火紅地燒著,被兩株繡球的大綠葉簇擁著,皇后一般。沿著花池的坡地邊緣,種了滿滿一圈白色地毯式香雪球花,雖留了發展蔓延的間隙,不甚茂密,一圈自然的白色植物圍欄還是自然天成了。多年生木本植物都還矮小無花,可有了香雪球的雪白和鳳仙花的艷紅,這片花圃立刻生氣勃勃起來,即便在路燈下,含蓄的含蓄,妖嬈的妖嬈,錯落有致的美麗刺激得眼睛似乎要流下淚來。旭蓉蓉不顧光線昏暗,取出相機跨拉跨拉地拍了照,說要存檔留念,用來和明年發育后的花園做比較。

晚風輕輕撩著,旭蓉蓉站在自家車道邊上,用外人的目光注視著黃昏中自家的房子、草坪和花池。乾淨漂亮,甚至精緻到位。一樓起居室窗口裡泄出柔和的燈光,因為隔著走廊從廚房射出,那昏暗就難免有些曖昧,好像旭蓉蓉此時的心境。她返身看著這條新街,完工的街道,半裸半就的草坪,一座座獨立的房屋和屋子裡各種各樣的人生,靜靜地佇立在晚風的混沌之中。

肯特穿著運動短褲和緊身衫朝著公園方向跑去,路過旭蓉蓉,輕輕點了點頭。

路燈成串地亮著,街道反射出等距離均勻的明暗,有鳥兒在遠處的樹上鳴叫,亦聽得到汽車經過大街時刷刷的車輪聲。丫丫房間的燈突然亮了起來,旭蓉蓉微笑起來。靜湖,不錯。住進靜湖區,生活好像女孩兒的成人禮,一切從此賦予了新的意義,一切似乎都在轉變模樣。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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