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冷靜!現在她還在火頭上,自尊心受挫,她的極端反應是自然的,等溫度降下來,她不會說不進去話的。你給她這麼大刺激,換誰會沒有個態度?」賈易生伸手拍了拍周錫銀的肩膀,說:「我直覺上感覺你倆不會完,我一進你這莊園,就感覺到你沒事兒。老兄你太激動了,真想不到你和老婆感情深到這種地步。看你那德行吧,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還真被你感動了,媽的!都這麼大的老爺們兒了!」賈易生說著,眼圈就有些紅。
周錫銀仰倒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嘆氣說:「插隊那時候,我是個什麼?她就認準了我啊!她家沒有一個人同意。那時候她多美啊,兩根長辮子在屁股上甩來甩去,她家那時就住小洋樓,我除了愛折騰,一個工人子弟,有個球?就被她看中了,從此不離不棄。生米煮成熟飯,她家才認了,一路把我們弄回城,工作都是她家照應的,後來出國也是她家美國親戚擔保出來的,我這是幹了什麼?你說我是不是畜生?我對不起她,她恨我也是應該!」一串眼淚從他眼角流了下來,他呼嚕一把臉,坐起身來,又猛喝一口酒。
「你醉了。」賈易生伸手把他手裡的酒杯奪下來,說:「別悲觀!我看你倆緣分沒盡,你別糟蹋自己了。咱們踏踏實實做點兒該做的事兒。」
「該做的事兒?還有什麼事兒該做?你說說,還有什麼事兒該做?該做的該說的我都做盡了說盡了。女人為什麼就不明白,男人偷腥和愛情是兩回事,那是單純的「性」,和「愛」有屁毛關係?」周錫銀仰天長嘆。
「當局者迷。愛,這東西誰能說得清?你老婆對你態度堅決,對我可不一定。我去跟你老婆聊聊,探探她的真實想法,怎麼樣?日子過了快三十年,說斷就斷,哪那麼容易?我如果能勸就勸勸,然後咱們再一步一步商量對策!」
賈易生說著,把周錫銀從沙發上揪起來,說:「去穿衣服,我這門外漢,今天要拜你為師,向你請教如何打高爾夫球,別膩歪了,咱們打球去。」
周錫銀知道賈易生是要他轉移注意力,勉強打起精神,拖著球杆皮口袋,坐上賈易生的車子,兩人就直奔球場。
離靜湖最近的高爾夫球場離周錫銀的別墅只有十幾分鐘距離,面積頗為遼闊。碧綠的草坪順著山坡走勢起伏蜿蜒,中間除了天然水窪池塘,還有人工建造的噴泉,噴泉四圍栽著低矮植被盆景,奼紫嫣紅,景色如畫。
周錫銀的會員卡可以帶一個朋友來免費打球,賈易生卻一直沒抽出空來,如果不是看周錫銀沮喪,賈易生還是不會把打高爾夫球提到議事日程之上。移民之後,開拓生意,生活忙碌,哪裡有閑心半天半天地在草坪上悠閑。
高爾夫這種貴族運動,在國內雖然剛剛興起,在加拿大卻早已深入貧民百姓圈中,費用雖然相比其他運動昂貴,卻因地廣人稀,場地優越便捷,小小卧春城就有東南西北五六個像樣兒的高爾夫球場,普通百姓偶爾一打,也是家常便飯。周錫銀買的卻是最高級連通VIP會員卡,一年要交四萬年費,在全省幾個上好的高爾夫球場都可以打球,所到之處可以免費吃喝,甚至度假過夜都不必額外收費。周錫銀不回國做生意的時候,經常會去各個球場打球,日積月累,球技頗有長進,還參加過幾個小型比賽,成績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倒在會所里混了個臉熟。能買得起這個級別會費的都是口袋比較充實的成功人士,白人居多,亞裔面孔屈指可數。他在國內做外貿多年,英文屢次進修,常年使用,得心應手,周錫銀自認為算得上融入了主流社會裡比較上等的階級,頗為得意。生意做到如今,不能不把高爾夫外交的功勞算上一筆,幾個超市大佬的關係就是在切磋球藝的過程中建設起來的。
一進會所,周錫銀立刻像變了一個人,剛才的垂頭喪氣,變成了精神抖擻。賈易生心裡暗笑,男人,就是需要走出家門,家裡是地獄,門外就是天堂。他慶幸自己的當機立斷,把周錫銀帶到他擅長又引以為榮的地方,他的病怕是可以不治而愈。人有了這點兒積極向上的精神頭兒,有了體面和榮耀的資本,還有什麼值得愁的?家裡那點兒破事兒,有這個正能量支撐,多半可以柳暗花明。
周錫銀帶著賈易生到練習場地,教他如何握桿如何擊球。幾桿下來,周錫銀感慨道:「不錯,當年我練了三天,都沒你練這三十分鐘的水平高,你小子行啊!」
賈易生也頗有點兒沾沾自喜。他雖非懶惰之人,也談不上勤快好動。當年在學校總是尋找各種理由逃避體育課,仗著身體素質頗佳,不經訓練也可輕易達標過關,又因身材高大,球類比賽總把他算在圈內候補。如今打打這小白球,似乎又有了當年的感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果堅持下去,怕是又有候補可能。
兩人在相鄰的練球道上一桿一桿地打著,一個教的上勁兒,一個學的用功,大聲說著話,兩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薄汗一身,兩人熱氣騰騰。收完球杆,周錫銀擂了賈易生一拳,說:「爽了!行,就這麼定了,以後你就跟我來打球,咱們打18洞的全場。明年你自己買會員卡,咱哥倆兒就真正地誌同道合了!哈哈哈!」剛才沙發上潦倒的模樣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把周錫銀送到家,賈易生說:「我去探探你老婆口風,等我回話。你老實在家呆著,是漢子,就別再折騰自己了!」
瑪格麗塔原名朱悅黎,因為開的Spa面對西人,用慣了英文名,中文名漸漸就被人遺忘了,她自我介紹時也只說叫「Margarita Zhu」。賈易生給朱悅黎打電話時,她沒有扭捏推辭,讓賈易生晚上直接到她Spa來說事兒。
旭蓉蓉聽說是周錫銀的事兒,心裡生出一點兒厭倦來,她想起周錫銀飛揚跋扈的神情來,也懶得多問,男人總要有幾個貼心哥們兒,又是生意上的貴人,隨他去吧。公司最近項目快要收尾,人人都在加班,測試中心的機器24小時連軸轉,她給女兒打了電話,就留在公司加班。
自從家住到靜湖區來,女兒步行十幾分鐘就可到學校,省了旭蓉蓉和賈易生很多事兒,除了孩子有活動的時候,丫丫基本上都是放學自己回家。孩子大了,家裡備有很多半成品食物,比薩餅、義大利拉薩尼亞千層面等等,微波爐一熱,一頓飯就搞定。孩子懂事自立,兩口子忙碌的時候,丫丫就全權做了自己的主人。
薩瓦里被裁員之後,機構做了小範圍的調整,從別的項目轉了幾個人過來,旭蓉蓉被威廉任命為小組長,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助手。男的是馬來西亞裔二代移民,祖上有些中國血統,姓陳,名保羅,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不善言談,老實肯干。女的是沙烏地阿拉伯裔二代移民,弗麗達,因為信仰穆斯林宗教,帶著包頭巾,從上到下穿的嚴嚴實實,臉上不施脂粉,白皙美麗,一天五次禱告,不管多忙,也要放下手裡的活計,專心禱告。這女子年紀在三十上下,還是單身,據說非穆斯林不嫁。她從小在加拿大受的教育,干起活兒來一絲不苟,一口流利英文沒有絲毫口音,如果不是那塊包頭巾,很像個土生土長的白人。旭蓉蓉的工作量並沒有因為當了小組長產生太多變化,這是個技術流動職位,跟著項目起落,項目結束,就會終止,所以工資和級別都沒有漲幅,旭蓉蓉無所謂,工作了這麼多年,有個小官兒當著總比沒有強。兩個助手,總體說來比薩瓦里省事兒,再沒有人拆台幫倒忙了。旭蓉蓉並不苛刻,碰上需要加班,寧可自己來加,兩個助手也很有眼色,一定會留下一個來陪著加班。經濟形勢不好,加班費早就取消了,換個說法,加班就等於義務勞動。
那天,旭蓉蓉還在公司義務勞動的時候,賈易生已經坐進了朱悅黎的辦公室。這是一間裝潢別緻的辦公室,房間不大,只有一個小小的白色寫字檯和一把玲瓏的白色小轉椅,對面一隻可躺可坐的乳黃色沙發,牆壁是深棕色的,上面凹嵌著幾盞蠟燭狀的乳黃色壁燈。牆上的金屬展示架上擺著幾瓶體態優美的香水瓶和化妝品。賈易生坐在沙發上,面對著這個打扮精緻的女人,立刻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平等感。自己似乎是個泥腳鄉下人,走進了雪白的大理石宮殿。周錫銀何時有這種氣勢?他不過土財主一個,耀武揚威的張狂哪裡比得上面前這位不怒自威的貴族架勢。人間的事如此陰差陽錯,朱悅黎是怎麼被周錫銀迷上的?命中注定啊!
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美容小姐進來問賈易生要不要咖啡或茶,賈易生要了茶。他清了清嗓子,自己先笑了,說:「從來沒有當過說客,頭一次,當的不好,您可別見笑。」
瑪格麗塔微笑起來,她挑染的紅頭髮一抖一抖,眼睛似乎有些腫,但顯然畫過妝,臉色均勻透亮,彎眉杏眼,笑起來一排白牙晃眼地亮著,也就三十幾歲的模樣,不管是不是注射了肉毒桿菌或者開刀拉過皮,「美女」這詞在這裡當之無愧。
賈易生心裡罵周錫銀,媽的,這樣的老婆還不夠,貪婪的人啊,慾望無盡!錢,真是個壞東西!
「他後悔,真心的!他心裡只有你!你得給他個改正的機會!」賈易生說,「我看他都快崩潰了。」
「這麼噁心的事兒都幹得出來,你讓我怎麼辦?我也快崩潰了!」瑪格麗塔聲音不高,語氣平緩,她悠悠地說著,眼睛獃獃地看著一個空空的地方,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他知道錯了,看在你們二十幾年夫妻的份上,你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吧。」賈易生堅持道。
「我也想給他機會,可是……可是……」瑪格麗塔輕輕嘆了口氣,說:「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他的醜態,太噁心了,我受不了!」瑪格麗塔的聲音輕柔如水,此時摻進了沙啞。賈易生看到她別過頭去,伸手摸了一下臉。她在靜靜地哭。
賈易生不知該說什麼好。沉默中,賈易生的眼前也出現了赤裸的周錫銀與女人們的裸體交織纏繞的情景,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肉,黑色的毛髮,喘氣的聲音,床鋪吱呀的聲音,還有秋葦的半裸像在旁邊的手機上忽閃忽閃。賈易生感覺到血液一點點粘稠滯緩的流動,他有種頻臨窒息的感覺。瑪格麗塔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這樣的畫面是殘酷的。賈易生嘆了口氣,他說:「我請你吃飯吧,你也該出去散散心。」
瑪格麗塔搖著頭,抽了張紙巾,輕輕地擦著臉。她說:「我吃不下。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你住哪兒?這兒?」賈易生問。
瑪格麗塔似乎點著頭,又似乎沒有。賈易生被這個女人出奇的安靜震撼了,這比任何大吵大鬧、抱怨指責都令人心碎。他說:「你等著我的消息,我接周錫銀到我家住幾天,你回家去住,這兒哪兒能住?我過半小時就給你打電話。現在我給你叫個外賣,飯還是要吃的。」賈易生說完就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轉身說:「凡事想開點兒,他很愛你,你懂的,他不能沒有你。他那只是為了性,跟愛不搭界!」
瑪格麗塔抬起眼睛,問:「你真這麼看嗎?」
「我看到他愛你,我還看到他知道錯了,我看到他想改,他想和你白頭偕老。」賈易生說完,準備推出門去,微微躬了躬身體,似乎要敬禮,又頓住了,他說:「別鑽牛角尖。等我電話。」
賈易生一走,瑪格麗塔就爬在桌上抽搐起來。秋麗進來,叫了三聲她都沒有聽到。秋麗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尷尬地站著,她等瑪格麗塔抬起頭,才怯怯地說:「客人都走了,衛生也都清理完了,可以打烊了。」
「你們先走吧。」瑪格麗特揮了揮手。
我把一切都給了他,他卻這樣……30年啊!我決不能原諒他,絕不能!世界靜止著,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咣當咣當地響。送餐的來了,她收下就把門從裡面上了鎖。
她默默地在Spa里走著,燈都關了,街上的路燈射進來,美容床美容椅都罩著寒冷的月光。她伸手拿了貨架上的一瓶晚霜,是新到的松露油,小小的50毫升,580塊。錢啊,她的Spa可以進得起如此昂貴的產品,她的Spa可以提供最享受的美容服務,錢,她的錢雪球一樣滾出更多的錢的時候,她得到了什麼?對周錫銀的冷落?對周錫銀的放任?對周錫銀的失控?錢有什麼用?周錫銀呢,是她使他有了今天,是她造就了他的成功,換句話說,也是她滋養了他的背叛,她在幹什麼?為了現在品嘗這種地獄般的失落?為了讓一切美好的記憶以最可悲的方式結束?沒有意思,這一切都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她必須結束這一切,必須!
她扶著牆,慢慢地走著,最後跌坐在門廳的沙發里,我擁有什麼?我擁有的除了錢,什麼都沒有。他強姦了我的尊嚴,我必須讓他受到懲罰!
賈易生來電話時,她才從恍惚中醒來。她對賈易生印象不錯,這個人看起來踏實實在,周錫銀交了一個這樣的朋友,也算上天有眼。她撂下電話,站起身來,頭暈眼花。她走到水池前低頭沖了把臉,覺得可以平穩走路了,才向門口走去。回家,家是我的,我要攆走他,他強佔了我的一切,我要讓他把這一切還給我!
賈易生把周錫銀真的接到了自己家裡。「住一晚,你想出去住旅店明天再去,想在這兒長住就長住,都由著你。」
旭蓉蓉悄悄把賈易生拉到一旁,問:「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他家豪宅幾十畝地嗎?怎麼到咱這貧民窟來了?」
「誰還沒有個落魄的時候?家庭矛盾,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楚。你就擔待一下,這是我的貴人,我現在能立住腳,靠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咱們遠在海外,該有幾個貼心朋友。你給點兒面子!謝謝老婆!」賈易生說著,伸手摟住旭蓉蓉,緊緊地抱了抱。
旭蓉蓉被賈易生抱得有些痛,整個身心卻一下浸了蜜似的甜膩起來。她笑嘻嘻地掙脫了,咚咚咚下了樓在廚房裡忙活起來,不一會兒,就端了碗酒釀湯圓給周錫銀送進客房,說:「你喝碗熱的順順氣兒,兩口子鬧矛盾,幾天就好。你就安心在我家呆著,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直說!」
周錫銀起身謝著,等旭蓉蓉走了,才拉著賈易生的手說:「兄弟,咱倆半斤八兩,都對不住老婆啊!」倆人都點頭,鼻子酸到了一處,彼此拍打著,無話,各自睡了不提。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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