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湖》連載上部（十八章上）

搬家之後，賈易生的生意越做越順，兩家小客戶看大超市都在進他的貨，爽快地簽了一年合同。賈易生春風得意，很有些運氣來了擋不住的興奮。超市的第一桶金仰仗周錫銀引薦才有了今天。周錫銀從國內一回來，賈易生就邀他喝酒。

周錫銀在電話里說：「你不會興師問罪吧？」

賈易生一頭霧水，問：「這話從何說起？」話沒說完，已經明白周錫銀睡了秋葦，心裡雖然彆扭了一下，也就是那麼一下，立刻風平浪靜，他說：「多虧老兄引薦，生意做成了，不喝一口，憋死我？」

「好，夠爺們兒。」兩人心照不宣。

這是一家不起眼兒的蘭州拉麵館兒，門臉陳舊，進門樓梯朝下，飯店是半截地下室。進了地下室，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曲曲彎彎隔出許多個小包間，這在卧春城算得上首屈一指。包間的排場是中國習慣，西餐館難得見到。多年來卧春城的華人餐館基本停留在中國八十年代末那種大食堂似的格局，幾張圓桌在餐廳正中，靠窗一溜兒方桌，一進門，食客一目了然，沒有隱私。所以，這拉麵館兒的包間設計算是開天闢地的新鮮事物。門廳里蘭州師傅拉麵的檯子隔著透明玻璃，廚子戴著高高的白帽，雙臂握著麵糰伸展了，彈性良好的拉麵在不鏽鋼面板上叭叭地甩出響聲，千絲萬縷的拉麵長長地盪了鞦韆，吃飯的孩子們離開座位跑過來圍住看新奇，啊啊地嚷著。包間的隱秘和拉麵檯子的喧囂，一靜一鬧，很有些別緻，既方便小團伙的私人聚會，又方便大家庭的歡樂聚餐，小店一開張就立刻紅火起來。

小店竟然有多種中國酒賣，周錫銀在國內吃席傷了胃，只肯喝啤酒，兩人就要了綠島啤酒，周錫銀說：「把綠島啤酒引進加拿大的老闆是個女人，我認識，很傳奇。當年拎著綠島啤酒一個一個西人酒吧去推銷，百般碰壁，中國啤酒？中國人還會做啤酒？最後終於有一家願意試試，老外酒鬼們竟意外地喜歡綠啤獨特的麥香氣，就這麼做起來。這女人直接跟綠島啤酒廠聯絡，那時中國酒少有出口，綠島啤酒廠也不抱什麼希望，就讓她做了加拿大代理，沒想到，她就這麼白手起家，越做越大，如今早就是北美總代理了。」

「機遇！一切都靠機遇啊！那頭一家敢賣中國啤酒的酒吧就是她的機遇，即扶持了她的生意，也扶持了她的信心。我遇到你老兄，也是機遇和緣分，如果沒有你引見那家超市，老弟我都準備兩年之內打道回府了，靠老婆養的滋味太難受了。沒成想就做成這筆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好事成雙，業務局面算打開了。現在回去的心思是斷了，咱就踏踏實實留在這兒吧，空氣新鮮，地廣人稀，自有它的妙處。」賈易生酒不自醉人自醉，還沒喝高，就開始大發感慨。

「回去有回去的好，在這兒有在這兒的妙！來回跑，最自由！我不回去，能幫你照顧她嗎？」周錫銀笑說。

賈易生心裡咯噔一下，眼皮也沒抬一下，他抬手給周錫銀斟滿酒，舉著和他碰杯，說：「乾杯，什麼都別說，為咱哥們兒的緣分乾杯！」幹了，賈易生才揶揄地看著周錫銀說：「我就納悶兒了，你老兄見過的世面也不少了，還能對她動心，她還那麼迷人？」

「尤物！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替你看看她，她還念著你老弟，我也沒多想。可不知道怎麼的，見了幾次面她就變成魂了，繞著我不離不棄。你說漂亮她也不是最漂亮的，年輕她也不太年輕了，可身上有股子媚勁兒，怎麼就跟著你纏著你繞著你，讓你放不下心來。這樣的尤物不能閑置啊，太浪費資源，老兄我也就大義救美了。哈哈哈，還得感謝你老弟的好眼力！」周錫銀朗聲笑著。

賈易生點著頭，又幹了一杯，話匣子開了，掏心掏肺地說：「我對不起她，本來一直指望我能給她個名分，唉！舍不下丫丫啊，老婆是大學時的初戀，也放不下！」

「老弟，別拿老婆孩子打掩護，我看你是捨不得出國的未來。在國內掙得再多，不出來住住，真覺得虧！何況做咱們這種兩邊架橋生意的，國內那邊是現成的關係，只要在外面打開局面，就能活到最佳狀態，兩頭不誤，是百分之百的正確抉擇！來來來，為你我的正確抉擇乾杯！」

兩人又喝。菜都是小碟家常下酒菜，榨菜黃豆，朝鮮辣白菜，夫妻肺片，清炒菜苗，紅油土豆絲，涼拌三素，白灼蝦，奶油青口。

賈易生說：「要說男人是老鼠變的，還真有道理，老鼠哪有不偷油的？可我出來這兩年，還真沒偷過，也沒覺得缺什麼，是不是國外乾淨的空氣，凈化了我的心靈？」

周錫銀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你還真有些浪漫情懷，難怪秋葦迷了你那些年。溫飽思淫慾，你剛出來，靠老婆養著，溫飽尚未解決，哪裡有空思淫慾？現在局面開了，你呀，難說嘍！加拿大的空氣如果能凈化男人的心靈，這裡的離婚率就不會高達百分之五十了。全世界的男人八九不離十，都占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有個大腦分析圖表，你看到過沒有？男人的腦子裡一半以上的空間是『性』。」

兩人酒至半酣，越說越熱烈，周錫銀就把自己招妓的事也都吐露出來：「一次招兩三個美女，太刺激了，那滋味不是神仙可比！」

「這個我沒幹過。唉，那我問你，其一，不怕得病？其二，為什麼還要養小三？」

「唉，你傻嗎？雞和小三感覺能一樣嗎？小三給你有情有意小鳥依人的溫暖，是信賴，是咱男人有本事的體現和滿足。雞是什麼？招之即來，呼之即去，你當她是女人，是嫖出了修養，你當她是塊肉，是嫖得粗曠，「隨心所欲」這個詞就是在這裡派用場。至於病，有點兒保護不就完了？不過，還真有幹得歡忘了戴套的時候。」

兩人你來言我去語，都半醉了，話題才從床上移開，周錫銀說：「別以為我不拿這事兒當真，和秋葦是有因有果的。我剛回去，一個拜把子兄弟犯了點兒事兒，貪污，等著宣判，那邊兒的事情，人治，你懂的。我無意間跟秋葦提了提，沒想到她那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小郭就在中級法院做廳長，事情就這麼在下面活動了活動，我哥們兒本來是無期，只判了十年，你說我怎麼感謝她？聽小郭走嘴，似乎法院院長跟秋葦關係也不一般，估計小郭坐上廳長的職位也虧了她。你想想，這個女人豈止有情有意？簡直女中豪傑，可以為眾多朋友捨身相助兩肋插刀。是不？我哥們兒宣判完了，他老婆就整了套房給秋葦和小郭，你知道那小郭早都結婚了。這房子的事兒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唉！老弟，誰能想到咱還真趕上時髦了，遇上了公共情人，這個角色，不是人人做得來，除了貌美如花柔情似水，還要懂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除了皮子好，腦子要更好才做得來啊！」

賈易生聽得昏昏乎乎，想不到秋葦進步到這個地步了，心中有種隔岸觀火的失落和無奈，那邊岸上燒的是自家曾經的莊園，分明就有了幾分大勢已去的悲傷！

周錫銀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相片來，說：「你看你看，她老了沒有？」

賈易生接過來看著手機上笑眯眯的秋葦，一張瓜子臉越發瘦削了，淡妝化的恰到好處，齊肩長發垂著，清純得像個十八歲的少女。奔三十的人，果然年輕。誰能想到長得這樣乾淨的女人會做公共情人？賈易生隱約覺得秋葦的「進步」和自己的離開有關係，心臟隱隱作痛。他伸手翻了一下屏幕，出來一張上半身裸體的女人像，頭髮遮了半張臉，半邊嘴唇歪歪的，媚笑著，堅挺緊緻的乳房傲然獨立。賈易生身上的血一下熱了起來，是秋葦，正是她。還沒來得及細看，周錫銀一把搶過手機，說：「別看了，省得受刺激。來來來，繼續喝！」

兩人喝到半夜，都半醉了，乾脆把車留在飯店停車場，讓飯店叫了計程車送二人回家。

賈易生的確受了刺激，第二天清醒了，眼前仍一直晃著秋葦裸體的模樣，一整天心神不定，想著是不是應該買機票飛回去看看這個公共情人到底公共到了什麼地步。旭蓉蓉上班前叮囑他下午去學校接丫丫去觀看一個好友的女子冰球比賽，他徹底忘了，直到丫丫打來電話，他才從恍惚中醒來，等接了丫丫到達球場，比賽都進行到一半了。丫丫沉著臉，賈易生討好地跟女兒說：「別跟你媽說，爸爸有個訂單要準備，忙糊塗了，對不起。遲到也已經遲了，就別讓媽媽生氣了。爸爸給你一百塊零花錢！」丫丫白了爸爸一眼，也不客氣，伸手把錢裝進口袋，嘟囔著:「堵我的嘴巴！」，然後就一聲也不吭地看比賽，小臉兒上卻漸漸有了喜色。後來好友進了一個球，丫丫就徹底忘了剛才的不快，哇啦哇啦站起來大喊大叫。賈易生的心放了下來，他在一旁看著女兒又蹦又跳，多麼快樂的美少女啊!念頭一閃，秋葦的模樣在眼前晃了幾晃，看起來比丫丫大不了幾歲。這事兒如果孩子知道了，會怎麼樣？賈易生恨恨地罵了自己兩句，松下心來陪女兒看比賽，我這爹當的，是挺夠嗆的，唉！

那之後的幾天，賈易生很努力地在家表現，做家務、接送女兒去學鋼琴，旭蓉蓉回家喜笑顏開，誇獎道：「竟然還知道擦地板了？擦得很亮啊！」

賈易生謙虛道：「哪裡哪裡，擦得不好，請老婆多多指教！」全家人都笑，家庭氣氛十分歡樂。大家約好了周末去郊外野餐，丫丫出乎意料地跑過來摟了爸爸的脖子。賈易生興奮得整晚不想睡覺，這兩年隔閡的日子終於熬過來了，現在不僅女兒的人和自己在一起，心也越來越近了。想到剛回來那陣，女兒陌生人一樣敵視自己，恍如隔世。

兩個月過去了，周錫銀卻意外地惹上了麻煩，他叫賈易生到他家去說事兒。

「你說這事兒可怎麼整？」周錫銀穿著睡袍，頭髮蓬亂，臉色蠟黃，眼白紅血絲密布，他手裡端著半杯紅酒，開了門就徑直斜倒在沙發上，陽光透過薄紗窗帘在他身上映出條狀花紋，他就像個蒼白的鬼。「她一點兒商量餘地都不給，說已經找律師了。」

賈易生在他對面沙發上坐下，問：「你這麼精明之人，和秋葦的事兒怎麼會讓她發現？」

「百密一疏啊！他媽的，肯定是回來之前那次招妓，好幾個都是我熟悉的雞，其中一個估計也是剛得了病，看著乾乾淨淨的，沒看見異常，皰疹這東西有潛伏期。我過去一直很注意。這次就中間換人時有一分鐘沒帶套，誰想到就染上了，我也不知道，回來和老婆干，就過給她了，她可能免疫力低些，先長出那東西，我後來才長，這事兒還他媽的能瞞嗎？我百口難辨啊！她恨死我了，然後就被她抄了手機，你看過的，那些半裸照片，媽的，也不是我想暴露秋葦，我老婆是什麼人？那是個女福爾摩斯，幾下就查到秋葦了。這秋葦也是，網上還有個博客，上了些照片，連我都不知道，竟被她挖出來了。」

「她真要離？」

「真離。兄弟我這些年什麼沒見過？沒想到心裡會這麼難受，老弟，我老婆那可是難得的好女人，沒有一樣不好，對我是鐵了心的，能幹就更別提了，憩園Spa，知道嗎？三個連鎖了，都是她的！」

「操，你怎麼從來沒說過？連心網上她的廣告最大了，感情是你老婆。也難怪，有你這個財神當後盾。」

「你錯了，我發家還是靠她呢。仰仗她爹有權，當年才入了這行，沒有她老爺子幫襯，我走不到今天。她的Spa生意，也是她自己打出的天下，跟我真沒關係。毀了，被老婆甩了，這下，我慘了！」周錫銀說完，咕咚喝了口酒，眼睛更加紅了，說：「讓我今天就打包住旅店去，我走了，她才回來，昨晚吵完架，她就去她店裡住了。」

「慢著慢著，別急。首先，你不想離，是不是？」賈易生問。

「不想！絕對不想！百分之兩千的不想！」

「那好，不離就想不離的策略。咱們挽救它！」賈易生自己起身拿了一個酒杯，也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才說：「大丈夫能屈能伸！給老婆賠個不是，保證痛改前非。女人的心是軟的，她也許就給你機會了，十個女人，九個會回心轉意。」

「唉，如果不是黔驢技窮，我也不會憋到現在才叫你來，這病都發現一個多月了，現在治得差不多了，快好了，複發不複發，現在顧不上。可秋葦的事兒被她挖出來，我可是沒想到的事兒。不瞞你說，秋葦每天給我發幾十個簡訊，照片天天發，這不成了小三？嫖妓，她已經恨我之入骨，養小三，她就根本無法原諒了。回心轉意？我就差下跪了！好話說盡，她是一點兒不給機會啊！」

「冷靜，冷靜！現在她還在火頭上，自尊心受挫，她的極端反應是自然的，等溫度降下來，她不會說不進去話的。你給她這麼大刺激，換誰會沒有個態度？」賈易生伸手拍了拍周錫銀的肩膀，說：「我直覺上感覺你倆不會完，我一進你這莊園，就感覺到你沒事兒。老兄你太激動了，真想不到你和老婆感情深到這種地步。看你那德行吧，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還真被你感動了，媽的！都這麼大的老爺們兒了！」賈易生說著，眼圈就有些紅。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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