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蓉蓉接到冰兒的電話,吃驚不小,撂下電話時還恍恍惚惚。上學時就從來沒跟冰兒有過密切交往,畢業后聯絡更少,冰兒怎麼會約自己吃飯?奇怪!難道黎群群家的暖房訂婚派對那短暫的交談,聯絡了感情?旭蓉蓉對冰兒缺乏了解,只知道她一直和徐美美好得一個人似的。而自己和徐美美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徐美美是琉璃瓦,她就是毛土坯,冰兒就是那裝滿琉璃瓦的水晶房子,她能和自己有什麼共同語言?
福克斯大道上新開張的壽司店,老闆是一對早年移民來的香港夫妻,家族生意,兒子女兒四五個都入了餐飲業,除了這家店,還有三家店遍布在卧春城的幾大繁華社區。幾年來,卧春城華裔居民生活逐漸穩定,餐飲需求迅猛提高,幾家壽司店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雖是日式餐廳,只是蒙蒙老外,工作人員都是會講國語或粵語的華裔,端盤子的女留學生們,一律鑲紅邊的黑色緊身衣褲,清純靚麗,十分養眼。用餐方式是點餐,不用自己勞動取食,現點現做現上,食材新鮮可口,杯盤碗碟精緻小巧。雖然是想吃多少吃多少,吃不掉的卻要額外收費,人們也就自覺起來,不敢亂點。日式風格的裝潢典雅寧靜,格子間格子窗,手工木傘懸在頂上,長方塊的紙糊燈籠發出柔和昏暗的光芒,半封閉的小隔斷里舒舒服服坐著,美少女們小碟小盤地伺候著,就比普通的自助餐高檔精緻了很多。三三兩兩的社交聚會,這裡是個極好的去處。
旭蓉蓉先到了,選了一個靠窗的隔斷坐了,窗戶上貼著半透明日式繪畫,線條纖細清晰,每個樹木人形都似乎由百十條細線組成。街上活動的行人車輛與透明的繪畫情景交融,畫中的美女佳人也都活過來一般。
麥芽茶上來了,清香無比,乳黃色的茶水清澈見底。旭蓉蓉品著茶,靜靜坐著,想到上午的新聞,心情複雜如窗上的日式繪畫。無論和薩瓦里相處如何艱難,無論薩瓦里的技術多麼不入流,她還是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解僱他這個地步。公司有刺激職工努力工作的相應政策,每年業績最差的僱員都有零星裁減,旭蓉蓉工作多年,身邊卻還沒碰到過這樣被裁掉的同事。
薩瓦里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妻子專職在家,父母親也從印度被接過來和他們住在一起。那是一個典型的印度式大家庭,與中國人尊老愛幼的傳統、團結緊密的家庭氛圍以及熱鬧複雜的家庭關係非常相像。薩瓦里是這個項目開工時招進公司的,直接分在旭蓉蓉小組做助手,三年來,沒少給旭蓉蓉添堵,但朝夕相處,說沒有同事之情,那是假話。薩瓦里愛講話,每天帶著熏人的咖喱味念念叨叨地在旭蓉蓉面前抖落自己家裡那點兒事兒,旭蓉蓉聽著煩,不聽也煩。你總不能剝奪同事的話語權吧?難怪他腦子裡工作的事兒總是糊裡糊塗,感情這麼大個家,把腦子全佔去了。旭蓉蓉經常感嘆說:「薩瓦里啊,你真是個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當然也是個勤奮的僱員。」她忍住沒說「可惜你智力欠缺,難成一個好僱員!你這傻了吧唧的勤奮,總用不對地方。」
她想,自己一個人帶著丫丫就忙得焦頭爛額,薩瓦里的家如此陣容,他的日子會多麼不易!工作一丟,憑他的技術水平,再找到合適工作,要猴年馬月,日子怎麼過?靠政府救濟,怎麼能填補這麼多張要吃要喝的嘴巴?
早晨人事部招了薩瓦里去,連辦公桌都沒讓他回,就有人把他的所有物品用紙箱子裝好搬了出去。公司規定,為防止被解僱人員在電腦上做手腳盜用公司信息,通常都是談完話直接走人,保安把你送出大樓,連跟同事告別的機會都沒有。殘酷的資本主義!
旭蓉蓉感到了心臟的隱隱作痛。自從千禧年前後北美經濟泡沫以來,高科技的員工們就沒有睡過幾個安穩覺。今天這家公司裁員百分之三十,明天那家公司被收購重組,後天最大的電信公司宣布倒閉了。壞消息波浪一樣,一波剛停,一波又起。朝不保夕、人心惶惶,幾乎是所有高科技員工周期性要面對的現實。有本事有闖勁兒的,跳槽,回國,去美國,你方唱罷我登場。隨遇而安心態平和一些的,也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無酒再心碎。剛買了新房就丟了工作只好再賣房的,剛畢業沒工作幾天就丟了工作只好回學校繼續讀書的,剛生了孩子丟了工作只好把孩子送回國內托老人照看的,工作丟了愛情失落婚姻危機的,丟了幾十年的本行改行做體力工的,等等,諸如這般的例子比比皆是。
旭蓉蓉轉著手裡的茶杯,想著自己幾次逃脫裁員危險,何等幸運,又想著薩瓦里將要面對的困難,何等艱苦,不由得目光憂鬱,惆悵地嘆出聲來。冰兒長發飄飄地坐到對面時,微笑著問:「怎麼愁容滿面?誰欺負你了?」
「對不起,我們組今天裁掉了一個同事,心裡很不舒服!」
「是好朋友嗎?這麼難過。」冰兒摘掉太陽鏡,滿臉溫和笑容。
「朋友都算不上,還有些小矛盾呢。」旭蓉蓉看著這張柔和的面孔,心情舒緩起來,這笑容很好看!她微微笑著,簡單介紹了一番薩瓦里的事兒,免不了提到他有多麼煩人。「你說人多奇怪?合作的時候我煩他,他被炒了,我又念念不忘他的好處,他工作很勤奮,就是才智欠缺些,養那麼大個家,真不容易。」
冰兒伸手給自己添了茶,又幫旭蓉蓉填滿,說:「是,人就是擁有時看缺點,失去時看優點,人人都一樣。」她聲音又輕又緩:「人生其實本來就不易,不為這個愁,就為那個愁。快樂的時候少,憂愁的時候多,大多人如此難活,你說是不?」
「真的?你這麼想嗎?我還以為你和徐美美一樣是那種快樂永遠多於憂愁的人呢。」旭蓉蓉沒去掩飾自己的驚訝。
「哎!徐美美也許是,我呢,對半吧。」冰兒溫和的笑容像是臉上的皮膚,無論怎樣牽扯著,都在緩緩地笑著。
「你那麼幸福,還會憂愁?我想不通。說我對半還差不多,一個人帶著丫丫那麼多年,別提多累了。那時候,反倒沒時間想事兒,每天按部就班地過著,機器一樣,也就不知道什麼快樂不快樂,憂愁不憂愁。即便現在,如果不是你提到這個,我也想不到。一聽你講話,就知道你是個多思之人,像個文藝青年,怪不得你會憂愁,一定是自尋煩惱。有句詩說什麼什麼強說愁來著?」旭蓉蓉咯咯笑著問。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冰兒答著,也笑。她看著旭蓉蓉沒有絲毫化妝卻粉嫩清秀的臉,想起那天她為芯兒里苦據理力爭的模樣,心裡說不出的喜歡。就這麼一件要樣子沒樣子的體恤衫,也能讓她穿出這麼窈窕的樣子來,這就是天生麗質!原來同學時,竟忽視了這麼個裡裡外外都美麗動人的人,簡直有眼無珠。
兩人點好菜,冰兒問:「你說的那個芯兒里苦的帖子,我回去就翻出來看了,真像你說的那樣,我也好同情她。我現在寫博客,很喜歡聽不同人對不同事情的看法,對我啟發特別大,能給我積累一些寫作素材。今天約你出來吃中飯,就是想和你聊聊這個。」
旭蓉蓉又吃了一驚:「咱們搞理工的有幾個能有寫博客這種愛好?
你真有雅興!你把博客發給我,我一定好好拜讀。關於芯兒里苦,你想聽我說什麼?我也只是看看熱鬧,什麼都不懂的。」
「你說如果你是她,會怎麼樣?這麼多年,你一個人帶著丫丫,你就不想?」冰兒很坦率地問,她知道話題到了床上,並不是每個人願意透露自己的隱私。
旭蓉蓉果然有些尷尬:「我不可能有芯兒里苦那種問題。每天又忙又累,倒床上就睡了,哪裡顧得上想這個?」
「你的言外之意是,閑人才會想這個?」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反正我是累了就不想。還有習慣吧,賈易生在國內,時間長了,我就習慣了一個人,我是個很容易習慣的人。你不問我都想不起這個問題,你這一問,我想我也許有性冷淡傾向?」旭蓉蓉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她突然想起來大威哥。
菜都上來了,她夾了一個日式天婦羅炸茄盒,小口吃著,咽了才說:「溫飽思淫慾,我可能還沒溫飽呢,所以不想。芯兒里苦是生活太幸福了,只有這個不滿足,所以這唯一的不足就令人心煩了。」
冰兒圓睜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旭蓉蓉,半晌沒講話。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旭蓉蓉說著把牛肉片往冰兒面前推了推。
「對。我倒沒想過芯兒里苦是生活太幸福了,才會有這個饑渴。我以為那就是生理反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會有的生理反應。你這個視角挺獨特的,我相信那個馬拉松帖子里沒有人這樣說過。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也許她會因此改變看待這事兒的視角呢。」
「我是寫過悄悄話,一直沒發出去。我很土,不習慣網上聯絡。現實生活里的朋友都沒時間應酬,網上的陌生人還是慎重吧。我心裡是誠心誠意希望這個芯兒里苦不要再苦自己,雖然我也說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但我知道,如果我在她身邊,可能會成為她可以傾吐的朋友,我和她的性格里除了對性的要求不同,其他很多地方都好相像,比如對家庭的態度,對子女的重視,對老公的付出,對自己的捨棄,等等,太多品質都太像了,我就是不由自主地喜歡她。可惜我沒有人家那樣的文采和勇氣。」
冰兒聽的心潮澎湃,淚眼蒙蒙。她在心裡喊著:我就在你面前,你知道嗎?我已經是你的朋友了,你知道嗎?我們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嗎?芯兒里苦感謝你的支持和知心,感謝你在人前為她所作的維護和表白,她感謝上蒼給了你們倆這麼多同樣的品質!遲早有一天她會在你面前顯形,她要當面感激你!
冰兒克制著自己就要脫口而出的實情,低頭吃了大大一口綠芥末,眼淚有了嫁禍的對象,才抬起頭來。
「天,你這麼能吃芥末啊!都辣出眼淚了!」旭蓉蓉指著芥末,嘖嘖嘆著。
「偶爾要想念一下那股竄進腦子裡的辣勁兒!很刺激!」冰兒擦了擦眼睛,柔柔地說。
「這就是文人的激情吧?對了,你寫博,肯定有很多粉絲吧?你和他們接觸嗎?」
「現實生活里當然不接觸,我的粉絲遍布世界各地呢。網上的確交了不少朋友,天南海北。其實上網很鍛煉人,那個虛擬世界里,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也會揪心扯肺地讓人魂牽夢繞。梧桐更兼細雨,幾日春寒,幾許秋露,聽人笑語,看人吵架,都趣味橫生。」
「到底是文藝女青年,出口成章。冰兒,你真選錯行了,我覺得你應該去當作家,我最羨慕作家了,一本書,那麼厚,從無到有,一字一句寫出來,那可不是什麼人都幹得了的事業,多少智慧的結晶啊!咱們編程序,是個人都能學會,編好編壞是另一回事兒。可寫書這種工作,打死我,幹不了就是幹不了啊!」
冰兒笑得很甜,她真是越來越喜歡旭蓉蓉了。「我哪能算什麼文人,不過自娛自樂,不知道怎麼不小心就有了很多跟讀的。我那些博文也算不上什麼文學作品,如果真能出版著作成了作家,我就太幸福了。」
當作家原本就是冰兒的夢想,五歲時捧著圖畫書,就要給故事的結尾改頭換臉,小手兒抓著蠟筆東畫西畫,把書塗的亂七八糟,直到母親嚴厲訓斥把書都沒收了,才眼淚汪汪地求饒。一本圖畫書,她可以看十幾遍,然後就自言自語地講故事,給主人公改變了十幾遍命運。大一點就養成了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看小說的習慣,以免被母親捉到。初中沒畢業,中外名著就讀遍了。書是從語文老師那兒借來的,看完一本換一本,她的作文總是全班第一,借書成了老師給得意門生開的小灶。直到隨父母出了國她才不得不把精力放在提高英文上,漸漸停了中文閱讀,可英文又一樣地愛上了,英文小說越讀越上癮,高中時,她可以兩天讀完一本四百頁的英文小說,上大學前報專業,就想報英語文學。母親說,學文學?不行!學理工,畢了業有個實實在在的一技之長,好生存。文學只能當零食,不能當正餐吃。於是陰差陽錯,走上了電腦編程這條路,此刻竟被旭蓉蓉說中了。
關於文學,和徐美美好了那麼多年,徐美美也從沒有說過這樣鼓勵的話。徐美美會說:「幹什麼不好?非要搞這個不能吃不能喝,只會讓人多愁善感的職業?每天悶頭在紙上寫東西,那是什麼鬼日子?不就是爬在紙上或者鍵盤上白日做夢嗎?你呀,現實點兒好不好?穿好的吃好的多掙點兒錢多談談戀愛,才是正路!」
兩個女人邊吃邊聊,丈夫孩子工作生活無所不及。旭蓉蓉眼裡,冰兒遠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錦衣華食,高高在上,這是一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隱忍端莊的小女人,聊起孩子時那種用心和細心即便在女人里也是罕見的。兩人越說越投機,都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
「咱們一個月一起吃一頓中午飯,如何?我現在用壓縮時間,每天工作多一小時,兩周就多出一天休息,要麼周一休,要麼周五休,我就著你的時間,我們選離你公司近的餐館。怎樣?」冰兒建議道。
旭蓉蓉心裡說不出的柔軟感動,她覺得自己似乎愛上了冰兒一般,便一口答應。
兩人搶著付錢,誰也不相讓,最後乾脆各付各的,這才罷了。一起身,兩人都愣住了,對面隔斷里坐著大威哥,正和一個妙齡少女面對面吃飯,他的手伸的老長,搭在少女手上,捏捏抓抓。
「大威!」冰兒脫口而出。
大威哥嚇了一跳,迅速抽回手來,不自然地站起身來,顯然也吃驚不小:「怎麼是你們兩個?」
冰兒和旭蓉蓉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冰兒應該和徐美美在一起才合乎情理。旭蓉蓉臉上泛出紅暈,有些尷尬,她慶幸她和大威哥的事兒是個死掉的秘密。自從上次和大威哥見面鬧翻,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今天的他打扮的很精神,米黃色寬鬆外套罩著一件白色條紋襯衫,額前立起一撮長發,打了髮膠,年輕人的酷態,哈,和小女生約會就是不一樣。那女生埋怨地說了句什麼,大威嘿嘿笑了一聲,說:「忘了介紹,這是我女朋友羅恩。」
冰兒和旭蓉蓉都沖著羅恩說「嗨!」,低眉抬眼多端詳了兩眼,真是個小美女,臉蛋兒圓圓的水嫩滋潤,眼睛不大閃爍著清純光芒,額上幾顆青春痘若隱若現。旭蓉蓉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她想起那天大威哥在停車場發了瘋痛斥女人的樣子,怎麼這麼快又戀愛了?男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冰兒拉了拉旭蓉蓉的手,說:「你們慢慢吃慢慢吃,我們先走一步。」兩人逃跑似地出了飯店,一出門就面對面嘖嘖嘖嘆起來。
「天,這兩口子都夠快的。徐美美和一個白人買房子買在我們街上,你知道吧?大威哥交了這麼嫩的女友。他倆離婚只有半年多吧?都如此神速!本來聽說大威哥憂鬱得不得了,哪兒有的事兒?冰兒,這世界變化快成這樣子,我真不適應,我就是跑都跟不上!」旭蓉蓉睜著大眼睛愣愣地說,心思還停在驚訝中。
「是啊,上次見徐美美,她還提起大威酗酒,他憂鬱你也知道?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得趕緊通報徐美美,她總算可以擺脫不仁不義的陰影了,前夫度過了黃昏,已經領著一位小美女朝黎明進發呢,她這個前妻再也不用擔心大威哥報復打擊了,她可以高枕無憂地想愛就愛了!」冰兒顯然十分高興,她拿出手機給徐美美敲起簡訊來。
「他倆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好的一對兒,怎麼說離就離了?」旭蓉蓉問。
「唉,人啊。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腳知道。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何況你我這種小民?」冰兒繼續敲著字,說:「等等,這就發好了。」總算敲完了,胳膊立刻摟了上來,她輕輕撫摸著旭蓉蓉的後背,因為個子高,那姿勢很現成,她說:「徐美美這妮子,你還不知道?那是為了追求幸福不管不顧的人,當年追大威哥可以那樣,現在有了新目標,同樣不管不顧,有什麼稀奇?我跟你說的話,請到此為止,徐美美知道我這麼評價她,會殺了我。」她說著捏了捏旭蓉蓉的肩膀,小聲說:「蓉蓉,我今天真高興!」她轉過身來,迎面和旭蓉蓉擁抱。兩人心裡都有一絲顫抖,如音錘鐺地撞響,餘音繚繞,一份感動悄悄瀰漫在兩人中間,兩人不像剛剛發展了友情,倒像是要好了一萬年。
人到中年,有個談得來的同性朋友,真好,儘管冰兒又摟又抱的親密舉動讓旭蓉蓉很有些受寵若驚。在國外住久了,懂得同性之間要保持距離,在國內上街和女友手挽手的習慣在這裡會被人看作同性戀,想不到冰兒竟然會對女性朋友保持這種肌膚接觸的閨蜜之儀,旭蓉蓉一路開車回公司,肩膀很沉,一直感覺著冰兒的手那一松一緊的揉捏。
冰兒晚上在博客上寫了首詩:
我是夢者
四季中流浪
尋找風、尋找雨
尋找曙光和晚霞,也尋找
你,一同背起行囊
朝著同一個方向
我們相遇在
晨光鋪灑的岔路口
微笑,揮手告別
一個走進石徑
一個走向草叢
當正午的艷陽,照在
你我的頭上
疲憊已令我神傷
睏倦也讓你迷茫
石徑的盡頭竟是你的草叢
各自走了一個圓圈
面對著對方的方向
攜手,在詩歌的末行
你是我的你,我是你的我
背起行囊,手拉手
一起去找風找雨
找到晚霞和朝陽
完成那夢裡
二人的流浪
冰兒的詩一發出去,就引起了粉絲們的大膽猜測,這分明是首情詩,寫給誰的?顯然不是寫給丈夫,很像初戀情人,或者是個曾經的過客?誰能令這位才華橫溢的女子傾心嚮往攜手流浪?誰能這樣俘獲她的心?跟貼有玩笑調侃直截了當的,也有含沙射影拐彎抹角的,冰兒心中暗笑,照舊在當天不理不睬,她喜歡讓網路的反饋去沉澱一下,多年的網路經驗,她已經可以比較自由地控制情緒不受跟貼的影響。不要說這是寫女人尋找友情,如果真是寫給情人的,她可能去承認嗎?冰兒知道自己對旭蓉蓉如此好感起來,僅僅是因為她對芯兒里苦的同情和理解,那靈犀的一點卻足夠可靠了。自己孤單、寂寞、無助的日子是需要理解的,她承認自己和所有的女人一樣,需要友情。她渴望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渴望比情人單純的友情來宣洩苦悶。徐美美不夠,她永遠滯留在青春期的狀態無法滿足她已經逐漸衰老的心境。幾天來她趕不走旭蓉蓉為芯兒里苦打抱不平的模樣,她慶幸自己約了旭蓉蓉出來,她還要繼續地和她相處下去,她喜歡那張面若桃花的面孔,她喜歡她樸實無華的姿態,她欣賞她善解人意的善良品行。
女人可以對女人產生類似情人的感覺,在冰兒並不新鮮。她的多愁善感,會讓情感的小噴泉隨時噴發。當年跟徐美美在高中時就熱戀中人一樣,形影不離,那時的她還沒有現在的思想和困惑,有的只有青春的夢想和激情,和徐美美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她對徐美美的一成不變,即佩服又疑惑,一個人可以不長大,多麼美妙,可惜她自己做不到。她不想老去,可有誰能擋住時間和生活給她的歷練?她在秦男的冷淡和沉默中歷練,她在秦風秦雲的成長中歷練,她在芯兒里苦的苦悶中歷練,這就是生活,一個逃不脫的熔爐,被燒被翻滾被煎熬,最終會百鍊成金還是變成一塊廢鐵,只有時間可以證明。
當冰兒的思緒翻滾如巨浪時,旭蓉蓉卻簡單地興奮著,她翻著冰兒的博客,那一篇篇妙筆生花的文字,讓她頓開眼界,越看,她越崇拜這位「半滿」,也越來越驚奇於冰兒的多思和多才,真的是她嗎?就是中午和自己剛吃過飯的那位秀麗美女?冰兒太低調了,她從來沒有在人前誇耀過自己的生花妙筆啊!人,誰能從外表看到一個人如此豐富的內心世界?她被自己的驚奇興奮著,有些控制不住。她端著電腦,走進賈易生書房,說:「唉,你不是愛上網嗎?,你看看,我同學冰兒的博客這麼火,近千萬點擊率了。可了不得!真人不露相啊!」
賈易生翻著屏,不以為然地說:「現在的人,都有才。網上網下兩張面孔。天上掉下來一塊隕石,一砸就能砸中個有幾百萬點擊率的博主。」
旭蓉蓉翻了翻白眼,說:「風涼話誰不會講?有本事你也掙幾百萬的點擊率,那可不是人人做得到。再說,冰兒初中就出國來了,能寫這麼好的中文,難道不稀奇?除了智慧,還有這種文字追求的精神也令人欽佩!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了,你別挑撥離間!」
賈易生聳肩微笑,他對旭蓉蓉的背影說:「我還是別追求幾百萬的點擊率吧,我追求掙一百萬就行了。這些虛頭八腦的文字有屁用?世界是靠實實在在的東西支撐著的,不是靠文字。多虧『半滿』是女人,我看如果是男人,你都快愛上她了,愛上這種風花雪月的男子可就毀了。」
旭蓉蓉頓了頓腳步,沒接茬,嘴角卻咧開了,是啊,自己過去不大看博客,這種隔著屏幕的世界原來真的會迷人心志,文字里的人物都是精雕細琢,去真存偽,完美無缺。誰不喜歡完美之人完美之語?如果半滿真是男人,愛上她又會怎樣呢?
她翻回「半滿」的首頁,就看到冰兒剛發出的那首詩,開始的時候她也以為冰兒在寫一個戀人,看第二遍就覺得有可能是寫給自己的,心裡突突突湧起一股剋制不住的衝動,她抓起電話。
「我今天看過你的博客了,文章太多,只挑著看了一些。我太崇拜你了!你太太太有才了!我徹頭徹尾地成了你的粉絲了。這首新發的詩,是?」
「謝謝你還有空看我那兩筆無聊文字。這詩是寫給你和我的,你喜歡不?」冰兒溫柔的聲音柔和如蜜。
旭蓉蓉不知說什麼好,電話里的冰兒突然霧一樣模糊起來。從來沒有過什麼人專為自己做什麼,給自己寫詩,「同一方向」「手拉手去找」「二人的流浪」,曖昧!她感覺自己的臉發起燒來,渾身甜膩膩的不自在。這種感覺太不同尋常了,在她的記憶中,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感覺,像一縷幾乎散盡了水分的蜂糖,拉著長長的粘稠的絲。這種感覺很脫離現實,摸不著,看不見,如何去面對,她手足無措。她只知道心臟一顛一盪地跳動著,可以聽到血液流動的嘩嘩聲,有一種激情在那嘩嘩聲中翻卷著泡沫,潔白的泡沫,脆弱而美麗的泡沫。
「你真好!謝謝你。」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早點睡吧。」
撂了電話,她獃獃地坐著,很久沒有思想,又似乎有很多思想。怎麼會這樣?入睡前她反覆地問自己,也問「半滿」:這就是心心相印嗎?
純潔的友誼!她下了結論,才安穩地闔上了眼睛。丫丫的房間早就寂靜無聲,樓下賈易生書房的燈光還亮著,可以聽到若隱若現的說話聲,他一定又在和國內的業務單位通話呢。
夜深了,卧春城的秋夜寧靜安詳,天空清亮無雲,星星眨眼,楓樹搖曳。靜湖區的燈光漸漸稀疏,連綿的房屋一座座暗淡下來,不同的人生進入了相同的無意識睡眠,或夢著驚濤駭浪,或夢著花前月下,不管你醒著的時候多麼強大,都被潛意識掌管了一切。
路燈照著杳無人跡的街道,如一顆顆金色紐扣綴在夜的黑衣上,紐扣亮著,衣裳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