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勿轉。
較
勁
十里荷
菲菲長得美,四十歲的年齡,三十歲秀美的嬌容,二十歲撩人的身材。菲菲愛自己的青春氣息,愛自己的美麗容貌,愛自己那顆熱愛一切的心。愛上菲菲的時候,每
次和菲菲見面,對我來說,就好像仰頭看著乾燥的天空,等待幾滴濕漉漉的小雨,又好像暴雨過後,渴望天邊躍出那一掛艷麗的彩虹。因為菲菲總會來赴約,我的天
空就經常十分富有,乾旱的時候就來了纏綿細雨,風暴之後一定見得到美麗的彩虹。我迷戀著菲菲,像蜜蜂迷戀花朵,鳥窩迷戀大樹,白雲迷戀藍天。她那股奮不顧
身愛著一切的朝氣,讓我迷戀得常常忘記了自己和自己的年齡。
我比菲菲小八歲,菲菲總說,你眼光開闊點兒好不好?天底下好女孩兒那麼多,你就不能喜歡個比你小的?別纏著我了!我呢,還真是個死心眼兒,除了菲菲,眼裡
的女人都是中性,連我媽我姐都好像變成了機器人,機器人的話我當然不願意聽,因為我覺得自己比機器人聰明嘛。機器人說我和菲菲不般配,說我找個比我大八歲
的女人是成心糟蹋自己,說我浪費了多年來機器人對我的苦心栽培,是狼心狗肺。
我承認自己是狼心狗肺,管我媽我姐叫機器人,就不是人該說的話。我爸爸死得早,我媽在D市縫衣場當車衣工,拉扯我姐和我長大,我姐說勸我媽改嫁的人被我
媽罵走了一撥兒又一撥兒,因為我媽怕后爸對我們不好。我姐的話我本來是最喜歡聽的,我媽上夜班的時候,我姐就頂替了我媽,給我喂吃喂喝,講故事哄我睡覺,
不聽我姐的話我聽誰的話?誰讓我姐比我大八歲的?可我姐說菲菲是狐狸精,這話我不愛聽。我好歹是個高知白領,碩士學位,穩定的高薪工作,怎麼會連狐狸精也
認不出來?我倒寧願我姐是機器人,說出這種話是因為機器大腦短路,程序出錯,才發生了濫用語言的故障。
我愛菲菲,可不是因為菲菲比我大八歲,像我姐似的。事實是菲菲從來不像我姐一樣正兒八經地教訓我。菲菲什麼時候都是嘻嘻哈哈的,她從來不記得她比我大八歲這個事實。她最常說的話就是,我偉大的男朋友,你說去哪就去哪兒,
今天的我就歸你了,你就是把我賣了,我也會心甘情願地在賣身契上給你簽字。你看,在菲菲眼裡,我是個響噹噹的男子漢,這和在我媽和我姐面前,那個永遠需要管教和照顧的寶貝兒子寶貝弟弟,簡直是白天和黑夜的區別嘛。
和菲菲結婚是突然的決定。我說,不等了,今天就去登記!就拉著菲菲去政府添了一張表格,半個小時就成了法律認可的夫妻。菲菲始終在笑,好像在玩兒一個有趣
的遊戲。從政府大廳里出來時,天上下著大雨,雨嘩啦啦地從傘的四周細密地垂下,環繞著我們,像奏著一首響亮的結婚進行曲。她仰著紅撲撲的臉蛋兒,冰涼的手
指伸出來摸著我的臉,說,你怎麼這麼傻?眼淚掉下來的時候,她美麗的小嘴兒還是那麼美麗地笑著的,她的眼淚很像文人們說的「斷線的珍珠」,比傘沿上落下的
雨滴更密集。她說,下個星期就開始化療,就算癌症好了,身體里那麼多化學藥物,孩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生,我怎麼攤上這樣一個沒腦子的老公啊!那一刻,菲菲
的眼淚和嘩啦啦的大雨都好像在宣布我當了世界總統,令我感覺像救世主一樣偉大。擁緊菲菲的時候,我想,哎!不能救一國一省一城一鎮的勞苦眾生,可我沒準兒
真能救了一笑一顰一喜一憂的菲菲呀。
一想到菲菲那美麗的胸脯里藏著個殺人的腫瘤,我就喘
不上氣來。我的手天天都光顧的地方,藏了這樣的惡魔,竟渾然不覺。耽誤到二期,難道沒我的責任?這裡允許一年一度的體檢常常都是老人們防病於未然的醫療法
寶,年輕一點的人,知道是寶,好好的也想不起來去用它。要不是菲菲月經有點兒失調,她怎麼會想
起來去體檢一下呢?不體檢怎麼會摸出那個不痛不癢的疙瘩?看著我這沒用的大手,我恨不得砍了它。
我媽和我姐從D市來看我的時候,菲菲的化療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嘔吐厭食伴隨著菲菲的生活。我說,菲菲你還不如別吃東西,反正吃了也得吐出來,怪麻
煩的,要不,我替你吃也行。菲菲說,呦,感情你的聰明才智都在這兒呢,謝謝提醒,以後你就替我吃,那麼我怎麼吸收呢?我就把嘴緊緊貼到她還散發著嘔吐的酸
臭味的小嘴兒上,說,就是這樣吸收的。我們就在充滿著酸臭味兒的房間里熱鬧得雲蒸霧繞,那股酸臭味轉眼就變得比花香鳥語還受用百倍了。花香鳥語之中,菲菲
的臉總是笑著的。
我媽和我姐見到了光頭的菲菲。光頭,其實並不確實,菲菲煞白的頭皮上還零零星星地站著幾根稀鬆的短髮。誠實地講,菲菲裸露的頭形是非常完美的,該圓的地方
圓得一絲不苟,這樣的完美過去藏在密實的頭髮里,很可惜。愛美的菲菲卻不這麼想。大夫告訴她是癌症的時候,她好像裝了鐵石心腸,沒哭沒叫。大夫說化療時頭
發會全掉光,她的眼淚一下就決堤了。禿子,我菲菲要變成禿子了!我當時伸手去擦菲菲的眼淚,說,你看演林黛玉的影星陳曉旭,剃了禿子還是大美人兒,咱們就
跟她較較勁,看誰禿得更美。菲菲說,美人有什麼用,人都沒有了,和誰較勁?我說,她禿了她不治療她去死了,咱們禿了咱們治療咱們不死,這就是較個生命的
勁。菲菲擦了眼淚說,沒看出來你還這麼深刻,那咱們就較一把勁吧。
我媽和我姐從D市給菲菲帶了很多好吃的零食,菲菲開門的時候是戴著假髮、畫著妝的,我媽我姐看著她仍然美麗的樣子,遞上零食,淡淡地笑了笑,就忙不迭地
跟我說話,不再搭理菲菲。菲菲燒了四個菜給我媽我姐接風,飯桌上大家悶頭吃飯。菲菲說,媽,姐,您們嘗嘗我做的香酥雞,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菜。我媽伸過碗
去接過那塊雞,說,你現在生病,還是盡量別吃油炸食品為好。菲菲說是是是,低下頭,不停地往嘴裡扒飯。姐姐倒是誇了幾句菲菲做菜的手藝,她說,想不到菲菲
還這麼會燒菜,到底是年齡大點兒有生活經驗。菲菲轉頭沖我笑著說,看姐姐也說我做的菜好吃。我低頭不響,心想,姐啊,你的機器腦袋可別老是這麼短路啊,求求你了。
菲菲有天晚上又開始難受,起身跑到主卧房衛生間里去嘔吐。隔壁是母親和姐姐住的客房,沖廁所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整個房間里瀰漫著痛苦和疾病的味道。
我扶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菲菲走回床邊時,我媽和我姐倆人都起來了,推開我們的房門,正站在門口張望。菲菲慘白的頭皮在床頭燈的映照下又光又白,像個商店櫥窗
里的模特假人兒。
菲菲沖著她們笑了笑,說,對不起,把你們吵醒了。說著,一隻顫抖的手就去抓了床頭的假髮扣在頭上,著急,戴歪了,後面的頭髮帶在前面,把一隻眼睛全遮住
了。菲菲連聲嘟囔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手扶著床架,一手去正那個假髮。我姐和我媽都跑上前來,兩人眼眶全紅了。我姐伸手扶著菲菲說,你快躺下吧,都
是自家人,還怕丟人嗎?不戴它了。話沒說完,眼淚順著腮邊流了下來。我姐幫她摘掉假髮,扶她躺好。我媽說,你想開點,放鬆睡覺,現在的癌症已經不可怕,五
年之內不複發就算治癒,北美的癌症治癒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乳腺癌的治癒率更高,你沒事兒,一定會好,一定會好!好孩子,什麼都別想,睡吧!
睡吧!菲菲咧嘴笑了,兩排小牙白得耀眼,她說,謝謝媽!聲音混濁,好像鼻子里塞滿了棉花。燈光下,她的眼睛變成了兩汪晶瑩的小水潭,亮晶晶地閃爍著湖光波影,映得滿屋子都是亮的。
菲菲的光頭,照亮了我的生活。我媽和我姐自從見了菲菲真實的頭顱,就再也沒抱怨過菲菲。她們自己頭上那些根基紮實的頭髮使她們面對菲菲那顆空空然的頭顱,
滿懷歉意。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歉意,一種悲天憫人的寬容,一種我有你沒有、我沒病你有病,我能活你將死的不平等的包容。這包容使我生活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明
快而柔和。我姐的機器腦瓜再也不短路,沒毛沒發的菲菲,怎麼都構不成狐狸精了,更何況連她胸前那兩個完美的女性性徵都要在不久的將來永遠地消失了。我媽
呢,她烹煮蒸炸的手藝總算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於是興緻昂揚地佔領了廚房,菲菲每每走進廚房,就被她堅決地阻擋在外。她還拐彎抹角地打聽到一個在北京同仁
堂的遠房親戚,死纏硬磨地讓人家給了優惠價託人捎來了極其昂貴的「冬蟲夏草」,每天逼菲菲吃那些丑了吧唧的小「樹枝」,說是治癌特效。
我從此再不把「機器人」的帽子給我媽和我姐戴了,因為我覺得她們做媽做姐都很合格。那些日子,我叫「媽!」、「姐!」的聲音就格外響亮。我姐笑著說,小弟,你怎麼嘴這麼甜?你放心,你不叫,我也不會辭職不當你姐的。
化療控制了腫瘤的體積之後,菲菲就做了乳房全切手術。腋下的淋巴都切除了,兩個乳頭也沒能保住,整個胸脯被兩道細長的疤痕佔據了,像是兩個填空作業,等著
誰在那兩道平平的橫線上寫點兒什麼。那段日子,菲菲的臉仍是笑嘻嘻的。她說,傻老公,你老婆現在變成平板玻璃場了,你的手都無家可歸了,有何感想?我說,
這樣的老婆才叫獨特呢,你看見誰的老婆有「填空」?說著,我就拿了一支紅色的白板筆,在她胸前的疤痕上邊寫了「乳」「房」兩個字。菲菲跑到鏡子前面仔細地
照,說,你的字怎麼這麼難看,比例失調,早知道我就該嫁個書法家了。我從後面把她翻轉過來,擁住她纖細的腰身,兩手自然而然地扣在她的屁股上,說,去他的
書法家!你剛才不是擔心我的大手無家可歸嗎?你看這個新家不是更好嗎?
說著,我就掐了兩掐。她的尖聲大笑就在空氣里肆無忌憚地蕩漾起來,一直笑到眼淚流了出來,她才說,不鬧了,不鬧了,緊上廁所了。說著就跑進廁所去。那些日子,她把自己關在廁所里的時間總是特別長,我懷疑她上廁所的時間與她眼睛里的液體直接相關。
不在廁所里的時候,菲菲還是一樣的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她那高興的樣子,讓所有的健康人都會感覺羞愧。我姐有一次背著菲菲跟我說,小弟,姐姐現在才明白為什
么這個女人會讓你這麼著迷,她是個從來不「抱怨」的女人,她身上熱情的火把周圍的生活燒得亮堂堂的,自己的痛苦卻壓在深深的心底,像糖衣藥片,外面甜,心
兒里苦,她總讓人覺得她比世上最最健康最最富有最最成功的人都幸福得多。哎,這樣的女人,姐姐沒話說。
我姐和我媽回D市的時候,菲菲的放療已經結束。她身上已經找不到癌細胞,毛茸茸的短髮正在努力長滿那顆完美的頭顱,兩顆清澈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看世界的目光像個剛會坐起身看著世界的嬰兒,那個貪婪啊,那個渴望啊。提前結束了病休,她快快樂樂地回單位上班去了。
菲菲戴著假胸的身材仍然動人心魄地挺聳著,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我說,看看,菲菲你真的比陳曉旭硬。她得意地搖頭晃腦說,讓我也跟你「深刻」一下吧,生命
是根彈簧,你硬它軟,你軟它硬。陳曉旭硬不硬我不管,我就是要硬硬地跟自己的生命較較勁,這才只是剛剛開始呢,癌細胞說來就來,以後有的是好玩兒的仗要打
呢!說著,兩眼變成了兩個小太陽,照得我眼前金光閃閃,全是光明。我摟住她柔軟又堅實的肩膀,說,那我就陪著你較勁吧,直「較」到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