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中國湖》連載上部(五章下)

作者:十里荷  於 2024-2-29 17:5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長篇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中國湖》是一部50萬字上、下部長篇移民小說,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類第一名。題目成因:因華裔移民聚居在加拿大一個虛擬城市的虛擬角落,此地被稱作「China Lake」,即中國湖。故事以平鋪式的、村落式的畫卷,通過幾個家庭、三代人、近20年的雨雪風霜,展現中產華裔移民群體的整體生存狀態。此書在Amazon世界各地網站上架。搜索詞「Dudu China Lake」。歡迎關注跟讀、留言。

五章下

(接上文)這幾天梁星並不天天守在秦封雨家,靜湖、家裡、班上來回跑,兩天加一次油,車子跑得像永動機。梁星想起剛移民時汽油價不過是現在的一半,路過加油站巨大的標價牌時就要罵幾聲娘,小數點之後的數字她都不會放過,漲漲漲!你漲得能有我們賺的快?梁星開著黑色奧迪Q7,是半年前買的,車行專門從歐洲運過來。好車開著神清氣爽,代價也高,油要用好油,比普通油貴不少,幾天來的加油賬單不忍心看,哎,邱段守啊,我們對你也算人之義盡了。這車子通常就是在車庫裡泊著,上班兩口子開一部車,周末出遊才開這部車,這下好,幾天里車輪滾過的距離頂了半年的路程。回家就免不了嘮叨了兩句,金齊欣皺了眉,說:「你啊,好車是你要買的,當初也知道開銷大,平時上班不開也就罷了,城裡泊車貴。但車買了不是用來擺著看的,現在需要,就少想點兒錢,這不是物盡所值嗎?人都死了,幫點兒忙你還有情緒算計油錢和公里數!」梁星就啞了聲兒,明知心眼兒小是壞毛病,可仍然情不自禁地去鑽針屁股眼兒。表面上,她的豪爽大氣卻是當仁不讓的。進進出出,別人多看她的奧迪兩眼,她就更加昂首挺胸,很有點兒沾沾自喜的得意。

葬禮安排在周六,休息日,崇拜大廳坐滿了人。陽光從大廳正面的窗口射進來,照在黑壓壓一片安靜的人群身上。這扇長方形窗戶,安裝在舞台正中的牆上,玻璃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陽光湧進來被分割成四個長方塊,放大在人群里。從二層座位上看下去,那十字架的光芒四射在人們頭頂,莊嚴和肅穆的神韻從天而降。此時,滿滿的大廳像集體吃了安眠藥,安靜的只聽到喘氣聲,人們沒有交頭接耳,也沒有寒暄低語,統一的莊嚴肅穆,約束了人們的意識和行為,剛進來的人也都默默地就坐,生怕破壞了這默契的統一。

陸西安和教會幾位長老一直站立在幾個大門口指引來賓入座,人們尋到座位坐下,對熟人點點頭。金齊欣和梁星是帶著勇兒一起來的,一家人神情肅穆地坐在前排,金齊欣一會兒要上台講話,被安排了特殊座位。梁星自己的黑色鑲邊連衣裙是早就選好的,金齊欣的深色西裝也是現成的,勇兒卻費了點兒心思,孩子還在長個兒,為了一個葬禮買新西裝不值得,梁星就把丈夫的一套舊西裝翻出來給兒子穿,兒子又瘦又高,上衣在身上直晃蕩,褲子短得吊著。梁星就嚷著要給兒子去買新西裝,勇兒本來就不想去參加葬禮,這時便有了借口,死活不去逛商店。金齊欣幾天來辛辛苦苦,腦子裡亂得很,母子兩人的口角聽著很心煩,耿耿地插嘴說:「你這個當媽的就不能少嘮叨兩句?不就一兩個小時的葬禮嗎?兒子穿了這身寬大點兒的衣服就丟了你的人了嗎?誰顧得上看他?你要那狗屁虛榮心幹什麼?兒子,別理你媽,你一定得去,邱段守是老爸的隊長,老爸還要發言呢,你沒參加過葬禮,也該見識一下,一塊兒去,給老爸個面子,就這麼定了!」梁星念念叨叨地哭了一會兒,說父子倆一起欺負她,說她也是為了給全家撐門面才這麼要面子,說男人不懂女人還逞強霸道,自言自語了一小時,也沒人理她。電話來了,小唐叫她過去商量事兒,她才擦了眼淚補了妝出了門。一路上開著車,放了搖滾樂,強迫自己把老公和兒子的不合作忘到腦後。見了小唐,早換了歡天喜地的面孔。她從未在外人面前示過弱,無論和怎樣貼心的閨蜜相處。這時她坐在教堂大廳前排,想象著後面一排又一排目光都有可能在注視自己,就有了明星的感覺,腰板挺的筆直,肩上的頭髮整理的一絲不苟。

崇拜大廳是新建的,會眾集資了一百多萬建堂,小唐說教會家家捐款,捐幾百幾千的都有。「生活達到小康就好了,多餘的資助教會大家庭,多好!攢錢是攢了地上的財富,會腐爛消失,只有積攢天上的財富,才會得永生和平安。」梁星聽的似懂非懂,只覺得怎麼信了主的人都這麼缺心眼兒,天上的財富是什麼東西?誰見過?還是地上的財富房是房,車是車,看得見摸得著,實在。自己辛苦掙的錢,稅後能剩幾個幾千塊呢?幾千塊地捐,無法理解!可面前的小唐顯然無私奉獻到了忘我的地步,自己無論如何做不到,心下即納悶兒又佩服,越發想去教會參加參加崇拜,看到底是什麼讓這些人傻成這樣。

想不到首次崇拜竟是參加葬禮。這耗資百萬的大廳果然雄偉,兩層座位能盛上千人,二三十米的高頂設計,立刻給了會眾龐大的空間感,神聖的氣氛充滿這空間,坐在座位上仰頭張望,那空闊的高頂蒼穹一覽,你無法不感覺自己的渺小,難怪大廳落成時總理還親自來參加慶祝。

這間教會是卧春規模最大的華人教會,總理親臨華人教會是親近華民的一份姿態,畢竟,這個國家日益增多的華人移民在行行業業里為國家的繁榮添磚加瓦,畢竟,這日趨龐大的華人群體的選票和政治傾向令政客們無法忽視。梁星掃視大廳,掃視坐的滿滿的會眾,想起見過小唐全家和總理在新大廳里的合影照片還有總理親自簽名的聖經封面,總算明白了這間教會的與眾不同之處,它有一種整體包容個體的吸引力,你置身其中,就不由的想跟隨什麼力量的指引,放棄小我,歸於大我,同化為一。個人也有了主心骨,有了大集體的依靠。

講壇下面,沿著舞台一字排開了許多花圈和花籃,毛筆寫的輓聯不多,大多用粗重的簽字筆代替,歪歪扭扭的連書法也算不上,也難怪卧春城這些新移民,多數是理工出身,毛筆字寫的能上檯面的是鳳毛麟角。輓聯卻雅俗共賞,網上抄來並不難。雅的有:「前世典範,後人楷模, 名留後世,德及鄉」,又有「鶴駕已隨雲影杳,鵑聲猶帶月光」,亦有通俗的「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更有樸實的大白話「段守仁兄,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倒最最真實自然。

幾天來和小唐的近距離接觸讓梁星了解到不少教會的組織和成員狀況。教會共有英文、國語和粵語三個分堂。小活動各堂有小集體和固定時間,大活動就聯合舉行。三個牧師各行其政,主任牧師姓潘,台灣背景,普通話、廣東話、英文都精通,做主要的佈道和宣道工作,青年牧師姓曹,大陸台山人,從小信主,主管青年事工和家庭事工。實習牧師叫陳新,非常有趣,是幾年前拋棄電訊通訊公司的高薪工作辭職去學了神學的大陸移民,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無異於丟了皮鞋穿草鞋,砸了金盤用泥碗,沒有對神的一片赤誠,是做不出這樣的舉動的,他在華裔圈裡也因此頗有些名氣,是為了「主義」可以放棄「生意」的類型。他神學院畢業后受聘做了實習牧師,三年後方能轉正,現在給其他兩位牧師做助手,因擅長彈奏吉他,除了偶爾講道,主要分管教會唱詩班的音樂侍奉,頗受大陸教民喜愛。

人們的靜默終於被打破,陳牧師帶領著幾位白衣黑褲的唱詩班成員上了台,男女各半,都是中等年紀的,梁星看了看,沒有認識的。牆上的巨大十字架窗戶被一扇緩緩下降的大熒幕遮蓋,對著舞台的頂燈都亮了起來。舒緩的鋼琴響起時,一個女子柔美的聲音縈繞大廳:「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喪,今得尋回,瞎眼今得看見。如此恩典,使我敬畏,使我心得安慰,初信之時,我蒙恩惠,真是何等寶貴。」歌詞在熒幕上逐句顯示著。

這是一首熟悉的旋律,梁星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但此時此刻,這旋律顯然揉進了新的意義和感情,簡短的歌詞短句突然就那樣令人心潮起伏了。梁星剛才還專註在自己坐姿的心思一下子安靜下來,她似乎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只覺得心被一下揪住,整個人騰空而起,空明之感順著脊樑直衝腦頂心,她身體好像漲得比教堂還大,裡面裝滿了神聖的音符和字元,每個細胞都跟隨這股龐大的勢力緩緩流動。那女中音剛唱到一半,梁星的淚水已經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一切來得自然又突然,淚腺的失控和那空明的感覺同樣沒有解釋,怎麼會這樣?她剋制著不讓自己抽泣出聲。

陳牧師揮手讓大家起立時,另一曲已經奏響,這次是整個唱詩班的和聲演唱,兩把電吉他,兩把克魯斯吉他也同時奏響,「噢,主耶穌,你已為我預備了最好的福,我肉身已去,新生開始!」歌聲響起的時候,全場會眾都站立合唱起來,宏大的歌聲響徹大廳, 梁星的手不知不覺地攥住金齊欣的手,她和金齊欣都不善歌唱,但兩人此時都小聲地哼著歌詞,「今天我遇見你,生命不是結束,是開始。」梁星仍然熱淚盈眶,身體鬆弛下來,腦子卻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興奮著,「從破碎到自由,重新連接在愛里,極致的愛和恩典,擁抱你,也擁抱我。」她覺得一切都這麼美好,美好的像假的一樣,柔美和諧的音樂聲中,這種新鮮的感覺令她無所適從,她不能不跟著歌唱,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唱,想要融進這個合唱的陣營,有一種光明在她面前展開。她覺得自己像一隻繭中的幼蟲在奮力地蠕動,她想衝破蠶繭,變成一隻美麗的會飛的蟲子。她的大腦有些恍惚,裡面有著星星點點的閃爍,這種恍惚一直控制著她直到葬禮結束。

唱詩在整個葬禮中穿插了五六次,有時全體起立,有時保持原坐。葬禮開始時,鋼琴的音樂聲中,兩位殯儀館的專業人員和四位邱段守的朋友一襲黑西服黑領帶白襯衣緩慢地抬著棺木進入大廳,神情莊嚴肅穆,每一步都踏著音樂的節拍,也扯動著人們的思緒。那棺木里躺著那具曾經叱詫風雲的身體,在這群肅穆而立的活人心中,平躺在那個盒子里的人,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溫度,他來到這些有溫度有思想的人們中間,充當什麼角色?存在什麼意義?被紀念,被回憶,被嘆息,被說來說去,被搬來搬去……這一切的被動,就是生者對逝者的尊敬和愛戴?人類試圖怎樣在死亡中尋找真諦?怎樣在死亡中經歷生命的洗禮和升華?

舞台之下有人立好了支架,棺木平穩地落在上面,它的四角和中心都點綴著乳白色的鮮花,棕紅色的棺木在頂燈的照耀下,泛出柔和明亮的光芒。鋼琴師的琴聲漸漸地弱了下去,主任牧師潘牧師走上台去開始致辭,他聲音低沉親和,像嘮家常,國字臉因為年長,有些慵懶的贅肉,笑起來彌勒佛一樣,更加顯得平和謙卑。他的致辭毫不悲傷,甚至會經常帶來微笑,除了經常引用聖經經文,他更多的是介紹邱段守的簡要生平,著重回憶他帶領全家人來教會的侍奉工作,「你們可記得他臨時幫文馨姐妹抱小孩的事兒嗎?」會眾發出了笑聲「孩子尿了他一身。封雨,是你太賢惠了,對他缺乏訓練啊!」前排的人就探身去看坐在中間座位上的秦封雨,她正一邊笑著,一邊擦眼淚。金齊欣想起邱段守邀請自己去他家參加聖經小組學習的事兒,對自己當初的拒絕多少有些惋惜。邱段守信教這一個側面,是金齊欣不熟悉的,顯然,他是一個好教徒,像他是一個好隊長一樣,無可挑剔。一個人究竟有多少個層面?每個層面竟然可以如此完全獨立而不相干,真是複雜透頂。

會場上的人們仍然鴉雀無聲,氣氛卻鬆弛下來,有人在座位上左右移動調整姿態,伴著時不時的輕笑。潘牧師的親和力和幽默感令人欽佩,會眾們在他的言語聲中不會感覺悲傷,不像是在參加葬禮,倒更像在參加一個家常派對。「邱段守兄弟已經進入了天國之家,是神的計劃,我們要歌唱頌讚,為他的榮譽,為主的大愛和救恩頌讚。」潘牧師領頭唱了起來,鋼琴聲隨之響起:「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一切都變成新的了。」那榮光就和著集體的合唱充滿了大廳。

這隨和輕鬆的氣氛卻沒有持續很久,秦封雨上台講話時沒有忍住悲傷,有那麼一陣,她泣不成聲,無法講話,大廳里到處都是呼應的抽泣聲,梁星看小唐起身想上台去安撫秦封雨,但台上那個堅強的女人終於克制了哭泣,她揮手制止了小唐,說「我行!」雖然放低了,聲音還是從麥克風裡傳出。她重重地吸了口氣,似乎吸進了力量,又重重地呼了口氣,似乎在呼出所有的悲傷。她說:「我不知道還有誰比邱段守更渴望生命,我也不知道神這樣做有著什麼樣的用意,但我知道,我必須面對,一切都寫在生命冊上,他的時間到了他就必須走。我們的基督救主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只有順服的力量,我只能俯首跟從。我明白神不會給我無法承受的東西,我願意時刻禱告,籍著對神的信靠和愛,籍著這麼多人的幫助,度過這個難關。感謝所有的兄弟姐妹給我這樣多的溫暖無私的幫助,感謝神籍著你們的手看顧我們全家,感謝大家,感謝神!」就有會眾都大聲地說「阿門!」,會場里那股無形的力量就又讓梁星心潮激蕩了。她驚嘆於秦封雨的講話,那種宣言般的誓言對她來說陌生甚至虛假,和平時秦封雨的模樣並不十分吻合。她知道發言稿是教會姐妹中的筆杆子一起幫她寫的,但顯然秦封雨往發言里注入了她自己的內容和力量,那不是照本宣科的發言,那是有著堅硬脊骨支撐的宣言。這力量和教堂的氣氛如此協調,以至於那虛的東西也變得實在起來,連不信主的梁星也完全地信賴了,她也說著「阿門」,儘管她不懂「阿門」的含義,脫口而出的聲音,卻非常響亮。

也有那麼一瞬間,梁星想到這葬禮整個籠罩在迷信之中,秦封雨的話不就是認命的態度嗎?不認命又能怎樣呢?所謂的生命交給神了,上天堂了,得永生了,有誰能證明?死了就是沒有了,死後怎麼樣,又有誰在乎?但這念頭只一閃,就被再次響起的聖歌淹沒了。梁星實在太喜歡這些聖歌了,它們即使是獻給死者的也仍然充滿希望,那旋律好像一條金色的河流,讓她看到流淌的光輝無時不在,歌聲響起,她就由衷地沉浸在河流里,任這美妙的浸泡儘可能地駐留。「天國的門向你敞開,你的累在他懷裡消除,你的恨在他愛里融化。信的人得永生,讓我們走進他的愛,他是牧者,我們是羔羊。」

之後,邱段守的幾個好友先後上台發言,有悲,有喜,金齊欣代表球隊的發言簡單真摯,「沒有段守兄弟,就沒有球隊,他是我們這群老後生的老大哥,更是我們球隊的父母官兒。」台下就有人笑了,金齊欣也笑,說:「Well,球隊如果是個縣級單位,他就是咱縣長,如果是個省級單位,他就是咱省長。這官兒,非他莫屬。」人們又笑。「球隊發展成今天這個團結的大家庭,歸功於他的號召力、永不衰竭的熱情和幹勁兒!段守最想看到的就是球隊的持續發展和長盛不衰,我想我們每個隊員都會為此儘力,好好鍛煉身體,健康地生活,快樂地打球!段守兄弟的在天之靈,請安歇吧!」球員們都是攜家帶口來參加葬禮的,周凌雲和小唐也坐前排,趙區哲坐在不遠處,大家拚命鼓掌,臉上掛著淚,嘴唇流露笑意。勇兒似乎也受了震動,老爸剛下台,他就低聲用英文對老爸說:「爸,你講的真好!」金齊欣收斂著臉上的笑意,小聲問:「怎麼好?」勇兒回答:「Well,我聽不懂你說啥,反正就是好!」梁星在旁邊撲哧笑出聲兒來,連忙止住笑,斜眼看金齊欣歪著臉,五官格外生動,怕是揮起鐵拳把兒子揍回家的心思都有了。

鋼琴開始演奏,潘牧師高舉手掌伸向天空帶領結束禱告,「尊敬的天父,愛我們的主啊,我們滿心感謝讚美你,因你帶領我們在你面前聚會敬拜,蒙你的祝福平安,送邱段守兄弟回歸天國,我們向你獻上感謝讚美。主啊,我們敬拜紀念侍奉,述說你的大能與作為,用心靈與誠實來敬拜紀念你,信你的會衝破天空升騰,達到你面前,蒙你的悅納主啊,你無所不知,求你使軟弱的堅強,讓你的榮耀與秦封雨姐妹全家同在,求你看顧她和孩子,賜她們所需的,讓心中的憂愁煩惱轉變為平安喜樂……求主給我們會眾和我們教會賜恩祝福,平安快樂,從今生今世直到永遠!禱告感謝祈求奉主耶穌基督聖名,阿門」。

禱告結束,人們仍舊站立著,鋼琴聲響亮起來,水一樣涓涓地流淌著,棺木被抬了起來,緩慢向大廳外運輸,會眾默默注視著棺木,向它行注視告別禮。熒幕上打出了墓地的地址和地圖,一小時后,棺木將在那裡入葬,想要參加安葬儀式的可以自行開車前往。

人們緩步出大廳,小唐和教會幾個姐妹安頓秦封雨和孩子們坐進殯儀館的黑色加長豪華轎車,運棺木的黑色轎車漆黑鋥亮,開在中間,金齊欣搭了趙區哲的車和幾個球隊隊員跟在送棺車後面。人們擠在教堂門口目送車隊緩緩駛離。

梁星本來也是要去墓地的,勇兒下午要參加學校舉行的一個義工活動,只好就了兒子,分兵兩路。梁星看趙區哲的車從拐彎處消失了,才迴轉身找兒子,卻見陸西安迎面走來,梁星驚訝地說:「你沒跟去墓地?」

「牧師和教會幾個弟兄都去了,這邊還有很多事要打理,我留下來幫忙。你呢,這是?」

梁星說要送兒子去學校,說完就低頭尋思了幾秒鐘,小聲說:「你有時間嗎?我想問你點兒事兒。」

教堂門口的玻璃窗是磨砂花紋的,有束光從磨砂花紋的縫隙里射到梁星臉上,照在她嘴角一顆小小的粉刺上,那粉刺是粉紅色的一座微型山峰,山頂上頂著一粒小白帽子。陸西安獃獃地在那粉刺上專註了兩秒鐘,有種要幫著摘掉那白帽的衝動。他停了一會兒,才說:「啊,當然,你說你說,對你,我當然有時間。」

梁星的整張臉就和那粒粉刺一個顏色了。「我覺得,怎麼說呢,今天參加葬禮,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是覺得這裡好,唱詩的時候,眼淚就禁不住落下來。心裡面感動的不行。」

「那是被聖靈充滿了,神眷顧你啊!」陸西安的眼神里閃著興奮。

「我想,我應該經常來,不等搬家了,你們崇拜的時間是什麼?」梁星問道,其實小唐早就告訴過她教會國語堂周日上午、周三晚上的崇拜時間。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受神的呼召,從那天看你炒菜,我就知道。」陸西安臉上泛出紅光來,似乎什麼東西突然刺激了血液的流動。他詳細地告訴了梁星教會的崇拜時間,又說:「先來崇拜吧,之後,還有家庭小組活動,你都會喜歡的,有什麼問題隨時和我聯繫。」陸西安張了張手臂,似乎要擁抱梁星,卻半途收了回去。他的臉上也有了點異樣的表情,但瞬間就消失了。他退後一步,似乎要走開。

「陸頭兒,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葬禮的氣氛並不悲傷?我從頭到尾只感覺到聖潔肅穆,但沒有感覺到悲傷?怎麼回事?邱段守是實實在在地死掉了啊!我是不是不對勁啊?」

「你真是悟性極好的人,這種感覺很準確。死亡對於信主的人來說是另一份生命的開始,那個生命更加美好。人在世上很短,永生的生命才是永恆長久的。所以有信仰的人,面對生死,更容易看開。你的感覺是現實的氣氛,不是你自己造出來的。你不孤單,放心。」

梁星想著他的話,仍然無法理解。那麼,人的死亡就變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好像人來人往,潮起潮落?也是,但這和天堂有什麼關係?

旭蓉蓉帶著丫丫朝梁星走過來,今天她穿了一件純黑緊身連衣裙,比瞻仰日那天講究多了,梁星那天的幾句奚落起了作用。「唉,讓我好找,遠遠地看見你坐前排,怎麼一散場就不見了?怎麼也得跟你打個招呼啊!」

「梁阿姨好!」丫丫微笑著,一張粉團兒臉,就是繃緊了浸過水的旭蓉蓉。

「哎呀,我還以為你沒來呢。賈易生沒來?」梁星上下打量著精精神神的旭蓉蓉,轉頭看了眼陸西安,心口便像被蜜蜂蟄了一般。

「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同學旭蓉蓉,這是陸西安,我的領導。我領導最善體恤民情,對蓉蓉你這樣的美女一定加倍體恤。」梁星說著呵呵地笑了,眼睛翻了一下,瞟在陸西安臉上的眼神里流淌著掩蓋不住的責備。

陸西安知道剛才自己注視旭蓉蓉的神情被梁星一覽無餘,臉色輕輕地泛了紅,轉眼又淡了下去。他也呵呵呵地笑,沉靜地說:「梁星特別會開玩笑。唉,你好!很高興認識你!」陸西安的手就伸出去和旭蓉蓉握了握。

旭蓉蓉你好我好地應著,只衝陸西安笑了笑,轉身對梁星說:「你什麼時候多了個領導?金齊欣呢?他認識你領導嗎?你知道現在網路上LD是什麼意思嗎?」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梁星愣了愣,舉手猛錘旭蓉蓉,才明白旭蓉蓉在調侃自己管陸西安叫「領導」,吻合了網路上管自己丈夫叫領導的潮流,臉就紅了,嗔怪道:「有你這麼開玩笑的嗎?人家陸領導是教會的長老,不敢亂說!」她心裡卻莫明其妙的高興起來,一點不想責怪旭蓉蓉。

陸西安看兩個女人關係不一般,又笑又鬧,推脫需要幫助清理教堂,知趣地走了。

旭蓉蓉這才和梁星勾肩搭背地往停車場走,一邊認認真真地說:「新房那邊的事,咱們可得經常通通氣啊,我那房子開始打地基了,讓去設計中心選外牆磚和房頂顏色呢,你懂得審美,又當上了地主婆,經驗豐富,你得給我上上課啊!」

「哎呀,什麼地主婆,難聽死了,不許再叫!再說,我哪懂得那麼多?適合我家的顏色不一定適合你家啊!」短短几分鐘,梁星經歷了幾次心靈震蕩,此時心情出奇地溫柔,她臉色紅潤,挽著旭蓉蓉的胳膊挽得很緊:「這樣吧,親愛的,回家后你給我打電話,我們再好好聊房子。我把我這點兒有限的油水一定傾囊奉獻!這會兒我得送勇兒去學校參加活動,來不及了。」說著,又伸手摸了摸安靜地跟在身旁的丫丫:「瞧瞧,你媽咋養的你?這孩子越長越漂亮了!」

兩人告別之後,各自帶孩子上路。

開著車,梁星問兒子:「你覺得今天的葬禮怎麼樣?」

「挺好啊!」勇兒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看見好幾個同學,都是跟家長一起來的。這個邱段守人氣很旺。」 他已經掏出手機開始敲字了。梁星無奈,兩代人是兩座隔著太平洋的山!她不知道怎麼能填平這片巨大的海洋。她忽然撲哧笑起來,問:「你聽不懂,為什麼誇爸爸?」

勇兒不答,專心敲字。

「唉,我問你話呢,你能不能聽聽你媽?」梁星聲音高了起來。

「啊?你說什麼?」勇兒抬起頭,一臉無辜。梁星嘆了口氣,不再言聲。

 

這邊旭蓉蓉也在往家開,丫丫問:「媽媽,我喜歡教堂的氣氛,我想來參加教會活動,邱偉大說他們的青少年活動可豐富呢,他說我應該來參加。我看見中文學校好幾個同學都來了,她們說都是這個教會的,周日她們來上主日學。去年夏天教會組織她們一起去了一趟墨西哥呢。」

「是嗎?等我們搬到靜湖來再決定好嗎?現在太遠了。媽媽打聽打聽,看是不是一定得大人一起來才能讓你參加少兒活動。媽媽爸爸周日工作,周末送你學這學那,剩下點兒時間連家務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教會?我們無神論了這麼多年,也不容易信啊。」

丫丫的小嘴兒噘了起來,說:「我看今天來的中國人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家怎麼有時間?人家怎麼變成有神論了?」

旭蓉蓉啞口無言,她抬手打開音響,調到古典音樂台,舒緩的小提琴聲瀰漫了車廂。她輕聲說:「丫丫,放心,你喜歡的事情,媽媽阻止過嗎?媽媽也覺得這教會氣氛很好,今天的葬禮很成功,媽媽心裡也很感動。我們搬過來,一件件事情,慢慢商量慢慢做,啊?」

天忽然黑了下來,雨點子像豆子口袋漏了一樣,叮叮噹噹打在車上,車頂變成了一架炒豆鍋。旭蓉蓉擰快了雨刷,小聲嘟囔道:「你說怪不怪,每到死人、安葬什麼的,天就下雨,在中國,每年清明都會下雨。也許,也許真的有上帝,他也在為人間一個人逝去而落淚呢。」

 

此時此刻,邱段守的棺木正被一個大大的安葬架緩慢地放入挖好的墓穴,趕到墓地的足有上百人,人們在雨中佇立著,有些帶了傘的,互相擠在傘下。雨水中,這黑壓壓的一片人,安靜地擺設在一片高高低低的墓碑之間,人多站不下,許多人穿插著站在別人的墓碑前後。陽與陰融洽吻合,一幅黑白水墨畫,暈染在霧蒙蒙的雨水中,像是今生,又像是隔世。

別了,邱段守。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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