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醫學院是一個艱辛的過程。那時當地三大名牌大學的學生各有雅號,別人是「偽君子」、「二流子」,可以揮霍青春風流瀟灑;我們,卻是「書獃子」,只能「浪費青春」日日夜夜地死守枕頭厚的醫學書。不幸中的不幸,我們還是6年制的部屬重點醫學院!記得女同學曾在「睡前會議」中對一位幾經高考才考上的女同學給予無限的同情:「讀書讀成大齡未婚女青年啦!」 我因為在學齡前上的小學,成了同年級中年齡最小的幾個幸運兒之一,這方面略有優勢。但我同樣未能倖免經濟上的壓力:其他院校的同學課餘打工掙錢之時,我們被功課壓得喘不過氣而不可能打工;人家開始正式工作領工資了,我們還向父母要生活費繼續學業及實習;人家有了兩年工齡工資也漲上去了,我們才開始起步追趕(永遠也趕不上)。這些,想想也夠鬱悶吧。
我就在這種壓抑的情緒下開始了實習。我實習的醫院是當地的省人民醫院,病人來自省城或四周富裕的中小城市和鄉村,醫患關係算是比較良好(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兩年的見習實習,還沒見過一起醫患糾紛,醫生護士病人都相處甚歡。幸運地,我的情緒在實習過程中也逐漸開朗起來。這可能是因為畢業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曙光就在前頭;還可能是,我這個實習生竟然也拿到不少紅包,慢慢地不用月月等著父母給生活費了。
記得那時候得到的紅包都是病人心甘情願送給我的,出於感激,或者對於我額外勞動的感謝。
第一個紅包是因為給病人抽血。那是個癌症病人,骨廋如柴,長期的住院治療已使他身體上方便抽血的地方青淤一片片,很難找到下針之處。即便找到適合抽血的扎針之處,這種病人的血管又硬又滑,很容易穿破,抽不到血。當我站在病人床前準備抽血時,家屬阻攔了我:「你是實習生?」 「是,這病區幾乎所有的抽血任務都歸實習生。」 「你等一下,我自己會去找主治醫生。」家屬和顏悅色,請來了主治。主治醫是個中年男性,手很粗大,他拿針筒的樣子有點笨拙,連試兩次都不成功。主治醫一臉歉意,自嘲說抽血實在不是他的所長,水平不如熟能生巧的住院醫。家屬抱怨說,眾多住院醫嘗試過,都以失敗告終;只有護士長成功率最高,她又經常不在。我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堅持說我可以試試。幸運地,我真的一針見血,家屬情不自禁的歡呼,引得同病房的人都關注了我。當著大家的面,家屬往我的兜里塞了一個紅包,表明是謝謝我一紮成功減少了對病人的折騰。我把紅包掏出來不知所措。主治開著玩笑說:「沒有紅包的醫生不是好醫生,哈哈。」他笑著離開了病房。當然,我跟在後頭,手裡攢著熱乎乎的紅包。回到醫生辦公室,主治跟我說,那個病人是他的朋友,不缺錢,只求病人少受罪;這種紅包收了也就收了,沒事。他還說:「有些紅包是不能收的,你慢慢就明白了。暗示病人要紅包也是不容許的,絕不能做。」 當時我半懂不懂,倒是記住了。 我想我是幸運的,從拿第一個紅包開始,就明白有些紅包是不可以拿的,因而直到今天,還能問心無愧。
那個紅包是¥50, 相當於當時我小半個月的伙食費。打開紅包的那一瞬間,真的是充滿欣喜,自己的勞動終於得到某種形式的承認和回報!儘管這個紅包是屬於「灰色地帶」的,遺恨的是我沒有更高的覺悟,把它看作是不道德的。這個紅包,倒是讓我意識到職業基本功的重要性。每一項操作,我都用手感觸用心體會,有意識地提高各項醫療的技能。慢慢地,我的抽血技術、骨髓穿刺,脊髓液穿刺、胸腔穿刺等技術都掌握得比較嫻熟,漸漸地也得到了帶教老師的喜愛和病人的歡迎, 得到紅包的機會也越來越多,¥10 到¥100不等的紅包們極大地解決了我囊中羞澀的大問題,紅包和專業學習進入了良性循環。
外科得到紅包的機會比較多,但天下並沒有免費午飯,外科醫生很辛苦,我的外科實習也很艱辛。記得我曾參加過一台巨型畸胎瘤的手術,當的是第三助手,乾的是拉鉤打結的活兒。那台手術持續了八個多小時,我硬是這麼撐了下來,連廁所都沒上,中間倒是有護士往我嘴裡塞過一些食物和飲料。手術完了我和護士一起把病人推回病房,病人家屬千恩萬謝的,給我和護士都塞了紅包。我思想覺悟不高,沒有把紅包退回給病人,反而覺得心安理得的。我知道為病人服務是我的本職,沒有紅包也照樣兢兢業業,但我得承認,那時的紅包甚至成了我勤奮工作的動力。外科病房裡,術后病人的傷口難免都有分泌物,又是膿又是水又是血,滲透到包紮紗布上真的很難看。清理傷口是實習生的本職工作,但將心比心,那時大家都忙於準備畢業考試,也忙於跑分配,實習生們對這傷口是能不碰就躲著不碰。這也就有了病人求實習醫「換藥」的事。我一方面是出於對病人的同情,一方面也相信好心必有好報(包括可能的紅包),即便不是我所管的病人,有時也「超越」責任範圍替同學的病人清理傷口。許多病人都由衷地對我的額外工作表示感謝,這種感謝有時只是一個微笑,有時只是一聲謝謝,有時是一藍水果,有時是一個紅包,形形色色,都是溫暖和美好的。
多少年過去了,那時的紅包還是給我留下了一些溫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