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一個女研究生之死

作者:zhuqi123  於 2010-5-19 04:0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8評論

關鍵詞:

一個女研究生之死

旅美作家  朱 啟 

謹以此文敬獻給我師我友曲靜小姐在天之靈

——筆者題記 

(以下正文轉自「文化中國網」:http://culcn.cn/show.asp?/news28391.html

(2009-9-11 10:11:34)  406人次瀏覽 來自 文化中國 投稿郵箱:haonews8@163.com   

 文/朱啟
  編者按: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傳記作家朱啟先生最為投入的一次寫作。但是一家又一家的報刊退稿給作者,以致這篇朱啟先生的傑作,一直未能與讀者謀面。本刊有感於朱啟先生的社會責任感和對生命的尊重,特連載該文,以慰冤死九泉之下的女研究生曲靜小姐。

  引     子

    1999年3月14日,黃昏,北京。

    沿長安街向東,大北窯立交橋東側。不問秩序的馬路邊上,標誌著402公交車「郎家園」下車站和348公交車「大北窯」始發站的站牌上面,無一例外地粘掛滿了各種電腦、駕駛、烹飪、房地產以及性病治療等五花八門的廣告片兒。

    成幫結夥的公共小巴此行彼至,那壁靠車門或男或女的乘務員們在扯著嘶啞的嗓門兒叫喊:「回通縣回通縣,兩塊錢哎兩塊錢!」然而,除了那些出雙入對的情侶和攜包帶裹的俏麗婦人,這種小巴卻還是鮮少有人光顧。

    但大巴一來,情形便會在驟然間發生變化。各覓歸蹤的工薪族和終日惶惶穿梭謀生的打工仔,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趕緊搶奔那尚未停穩的車門。一剎那,叫的罵的搡的拽的轟然大作,那一副副國人獨具的擠車慘烈像兒,用狼奔豕突這詞來形容,倒也並不為過。

    立交橋東側路南,最西邊是可與京廣大廈媲美的招商大廈。依此向東,是聲名顯赫的中國惠普大廈和摩托羅拉(中國)電子有限公司。相形之下,由王光英先生題寫的那只有六層高的大北寫字樓,雖頗具歐式風格,在這些高大閃亮的輕鋼建築面前,也不免失去若干風采。而它的東鄰,那座灰白色的L型14層職工宿舍樓,就愈加黯然無光了。

    沉沉的暮藹和著三月里的冷風,颯颯吹拂起大道一側那高高聳立的中美兩國國旗,以及那白綠相間印有大「M」字型的MOTOROLA企業標識的旗幟。伴隨公交車站一陣勝似一陣的擠車聲浪,這些高的旗幟和低的紙片兒悠然飄舞,居然酷似一幅幅充斥喧囂人世大屏面的招魂幡兒,在夜色低垂的京都上空嗚嗚咽咽,幽遠而深長地呼喚著一個消失了四年之久的名字--曲靜。

    魂兮,歸來。

  一、靜靜,你在哪裡

    1995年1月21日,入夜,濟南。

    山東大學教工宿舍一號樓某單元房內,久病卧床的曲天騰輾轉反側,終是難以成眠。雖然,服下大女兒紅紅下班時從醫院帶回的進口新葯后,強烈的哮喘得到了控制,堵塞的胸部也感到一種未曾有過的恬適,按理說該當睡個好覺了。然而,一種無可名狀的煩悶卻從心頭不斷泛起。曲天騰心裡明白,這種不安正是基於對放假待歸的小女兒靜靜的牽掛。抑或,一種老爸獨具的對於千里之外的女兒那焦灼呼喊的心靈感應?

    「雲霞,快叫延廣他們去車站接靜靜。時間不早了,火車很快就要進站了。」曲天騰急促地吩咐著妻子。

    三十多年的朝夕相處,郭雲霞深知曾經擔任過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丈夫那說一不二的脾氣。她耐住性子說:「靜靜昨晚不是來過電話了嘛,說是22號晚上的車。」

    「沒準是提前上車了,她正急著回家呢。你們趕緊去接!」天騰話畢,不由得又急促地咳喘了起來。
    妻子唯有奉旨行事,她一邊近前照料病情發作的丈夫,一邊支派女婿延廣和侄兒朝陽馬上去車站接人。要知道,作為媽媽的她,盼望女兒儘早一日趕回家門的心思,一點兒也不比他當爸的差半分。

    兩個恰當青壯的熱心腸男兒,誰也不為長輩的主觀臆斷多發怨辭。況且,濟南東站離家門不算太遠,權當來一回雪夜省城的騎車漫遊吧。

    然而,頂風冒雪的延廣兄弟在出站口一直等到最後一名乘客走出好遠,也沒瞅見一家人熱切盼歸的小妹靜靜那矯捷的身影。

    1月22日,上午10時,北京市朝陽區南三里屯14號樓某室。

    曲先同正在和丈夫高一句低一句地拌杠。

    大凡稍有領略的外來者誰都知道,北京人最大的癖好就是善侃。隨便一個旮旯,只要碰上兩名以上的北京人,扎堆兒一嘮,那股子談天說地,譏古諷今的神侃架式,即令對陣者是任何一名在外地曾經演講奪魁的人,未曾交手也不免徒自怯懼三分。

    不過,時下這對年近六旬的老夫妻議論的卻是一件重大無比的正經事兒:他們那入京讀書半載,下午即將乘車歸還的侄女兒曲靜已近乎一晝夜失去了蹤影。

    「怕是已經回到學校去了,她的行李不是在宿舍里擱著嘛。」性情溫和的丈夫安慰著心急如火的妻子。

    「這怎麼可能,孩子要走總也會同姑姑打個招呼。再說,靜靜她知道我要給她老爸帶點兒北京小咸萊回去的。」這一來反倒讓先同焦灼有加。

    「那你到她屋裡去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東西落在裡面。」

    曲先同家裡來的這位小客人同別的孩子不一樣,一門心思愛學習,而且特別用功。通常靜靜由學校里來渡周末,吃罷晚飯後,別人都在興緻勃勃地瞧電視,沉溺於刺激強烈的槍戰片或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裡。可這位從長相到性格宛如她那名字一樣文靜的女孩兒,總是看不上幾眼,就一個人悄悄回到寢室,擰亮檯燈溫習功課或是看書。姑姑格外喜歡靜靜,有意騰出單室,作為她的書房。

    在靜靜的書桌上,姑姑發現了一個塑皮電話號碼本,正是找尋徹夜不歸的侄女兒唯一的信息源。夫妻倆趕緊戴上老花鏡,在密密匝匝的字裡行間搜索起來……

    「L姑娘,大北窯,建國路100號樓……」

    這難道不是靜靜於昨日午後說過要去造訪的她那山大同學的家嗎?管它,要個電話試試再說。

    通了。接話的正是L姑娘的媽媽。

    從聽筒那邊,曲先同獲得了這樣的信息:靜靜曾通知L姑娘說21日下午去她家。不料,直到目前,並未登門。

    迷路?車禍?劫持……一縷縷不祥的念頭轉瞬間掠過退休后又應聘到街道居委會工作的姑姑的腦際。

    「也許是出車禍了吧?要不您到醫院去訪聽一下……」對方的建議提醒了曲先同,她馬上打電話詢問了朝陽區交警隊,回答說近兩天沒有交通事故。隨後便又來到了街道派出所。

    一位民警記錄了姑姑講述的案情,隨手就把這張嶄新的「尋人」案據擱置在老高一摞陣年舊帳的最上頭。偌大一個北京城,鬼才知道每一天中的「尋人」案例又會發生多少起!

    直到下午5點,靜靜預先定購了學生票的北京經濟南至煙台的547次普快列車已開出了兩個多鐘頭,派出所的人倒在反問:「孩子怎麼還沒回來?」 

    曲先同頓時覺得整個心裡都涼了。

    萬般無奈下,夫婦倆只好托情央面,直接打電話向市公安局的頭兒報了案。

    當晚七、八點鐘,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區分局數名幹警來到曲先同家中,他們先是詳細地了解了情況,然後兵分三路,馬上開始行動:

    一路直奔大北窯建國路100號樓;

 

一路聯繫市衛生局,向北京市各大醫院挨家查詢;

    一路駕警車,趕赴各出京要道口查堵。

    尋查失蹤女孩曲靜的行動,一剎那在常住人口逾千萬,流動人口數百萬的共和國首都北京城連夜展開……

    1月22日,夜,11點。濟南。

    曲天騰家中炸了營。

    先是延廣兄弟再度由濟南東站回到家中,苦喪著臉兒報稱:站里站外,一個旅客也沒有了;問過站上,547次列車準點到濟,就是不見靜靜的蹤影。

    隨即,長途電話又掛到北京。奇怪,都半夜了,姑姑家中居然無人接話……

    靜靜呵,你在哪裡?

    「大概是出事了。」曲天騰心裡一急,垂下頭昏了過去…… 

二、「倒了霉的小保姆」

    1995年1月21日,19時40分。北京,大北窯。

    建國路100號職工宿舍樓內,準備下班的檢修工小劉把電梯降落到14層樓房的最底層。突然,他聽到電梯井底有一種「卟哧卟哧」如同水開了一般的聲響,趕快擰亮手電筒,往黑漆的梯底一照,居然看到一隻擎起而抖動的手……

    「不好,有人掉進了電梯井!」

    小劉一邊四下喊人,一邊打電話向自己的上司馬總報警。

    獲悉險情的東梅電梯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馬永春很快帶人趕到現場,他首先張羅著把傷者從電梯井中背出,又一邊打電話向建外大街派出所報警和向「120」急救中心呼救,一邊派人沿整個樓層上下挨過道叫喊:「喂,誰家的女孩掉進電梯井裡了?」

    這座「L」型狀的14層職工宿舍樓隸屬赫赫有名的大型國有企業北京第一機床廠。計劃經濟那時節,鋼材緊缺,機床也吃香。這家員工上萬的以生產機床為主的企業曾經紅得發紫,敢與首鋼、北汽匹敵而列入北京一流企業的前排。雖然,一度曾因國家機床市場疲軟而造成企業效益滑坡;但不久該廠又同外企合作,研製開發出在國際上獲了獎的數控全自動機床,生產形勢緊接就火了起來。100號樓電梯井事故的當天,據說這家工廠的身為全國勞模的廠長,正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呢。

    平日里,建國路100號宿舍樓下的傳達室門庭若市,因事查詢者,打電話者,拿信取報者,普通職工的家眷乃至身居高位的企業領導你進我出。然而,當險情發生后,偌大一幢數百戶人家上千人出入的樓區,居然鮮少有人主動出面幫助和救護這位可憐的不明身份的姑娘。高懸「北京第一機床廠」標識的這個副部級企業的大本營,就在與宿舍樓僅用一堵低矮的磚牆相隔的東鄰。每至傍晚,這裡常常是燈火通明,警衛穿梭。然而,當最初發現險情的小劉向值班員求助,得到的答覆卻是「辦公室都下班鎖門了,找不見任何一位領導。」

    建外派出所來了當班的民警,他們近前查看了一下這位口吐白沫,雙目緊閉,呼不能應,搖不能動,頭已摔破,腿已摔折的約摸20歲出頭的姑娘,除了一身穿舊了的墨綠色運動服外罩一個紅鴨絨半大衣,周身上下,再無任何一點訴諸個人身份的證件和標識。根據傷者現狀和事故現場那攤早已凝固了的紫黑色血跡,民警揣測姑娘落難大約已超過了四、五個鐘頭。

    由於逐廊挨戶的叫喊與警車的尖鳴以及人跡嘈雜的喧嚷,100號樓下的事故現場當時聚集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當然,樓內也有若干住戶依然在安之若素地一邊品味著豐盛的晚餐,一邊觀看評說著熱視節目《三國演義》的連播,而對本家人除外的世態炎涼自然也就無雅興問津了。

    有位民警感嘆道:「該當這個小保姆倒霉了。」更為那些慣於神侃的北京人添加了傳播恆久卻不損其味的話資。

    「120」救護車到了,馬總只好一邊派人回公司張羅錢,一邊親自陪同傷者趕赴就近處的北京醫院。
    位於東單的北京醫院不論從人員、技術到服務、設備都堪稱首都一流。深受國人擁戴的周恩來總理晚年從患病、住院、手術,一直到撒手人寰都沒離開過這家醫院。

    救護車抵達醫院后不久,東梅電梯公司的派員也攜帶緊急湊集的10000元現金趕到。

    急診室內的治療進展順利,脛骨摔折的左腿很快包紮完畢。唯獨在脫解傷者的褲子時,一個始料不及的現象出現了:也許是內心深處的強烈自尊被觸動,一直處在深昏迷狀態下的姑娘蘇醒過來,她的周身上下在劇烈地抖動,喉嚨里發出「哧哧」的聲響。挨到全部包紮結束,那四個緊按姑娘身軀的小伙兒,一個個早已大汗淋漓……

    從其後不久姑娘那摔折的傷腿很快長好的情狀看,倘若當時的醫療得到持續,也許事情的結局就是別樣一種情形了。

    然而,當治療醫生見到傷者那血流不已的腦殼,提出要作CT檢查時,設備精良的北京醫院卻偏偏出了「CT機壞了,正在修理」的故障。

    於是,北京醫院急診室提出了去天壇醫院檢查治療的建議。值班大夫在轉院單上填寫到:

    血壓:80~120汞柱;

    心臟:正常;

    脈膊:正常……

    轉送傷者的馬總一行叩響天壇醫院急診室房門時,時間已近午夜12點。

    玻璃窗內的燈光大亮著,但憑任這心急如焚的一行人把門擂得聲如山響,卻總不見內里出現一人應聲。
    救人如救火。司機小馬從院內花圃邊上尋得一塊磚頭,對著房門玻璃「砰」地擊去……

    急診室的房門被打開了,大夥兒抬送傷者進門的同時,聽見亮著燈光的值班室內傳來了一陣象麻將牌被推倒一樣的聲響。

    一位二十六、七歲模樣的年輕大夫奪門闖出,擲下的話語如同他那逼人的目光一樣犀利:「你們怎麼啦?這女孩多大?誰是家屬?」

    護送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個個把頭搖得象貨郎鼓兒。

    馬總近前把事情的原委敘說一遍。

    年輕大夫粗略瞅了瞅姑娘摔傷的頭部和左腿,伸手把覆蓋擔架的白罩布往她的臉上一拉:「都兩頭冒氣了,還抬過來做什麼?」

    救護者趕緊把北京醫院的轉院單遞上,附帶講了一大堆行善救人的好話。

    年輕大夫瀏覽一下,看到「CT」檢查的診斷結論,眉頭一皺:「『CT』?帶錢了嗎?」

    馬總連忙點頭:「帶了。」 

    「多少?」 

    「一萬。在北京醫院花了一點。」

    「做了『CT』檢查,還要住院動腦手術。這點錢咋夠?」


    「請大夫先收下病人,明天我們再回去取錢。」

    年輕大夫一邊填寫著住院單,一邊調侃說:「是你們公司的責任,還是學雷鋒呀?非親非故,你們倒是挺熱心的。」

    馬總回答:「責任和錢是另一碼事,現在是救人要緊啊。」

    住院單填好了,病人姓名一欄里寫著:

    「無名氏,女,……」

    22日凌晨5時,摔傷的姑娘終於被送上了以腦神經手術飲譽海內外的北京天壇醫院急診室手術台,由那位年輕值班大夫操刀施行腦手術。事後據有人反映,這位走出校門為時不久的年輕大夫,以往並無任何施行腦手術的經歷。至於操刀,甚至連下手都沒打過呢!

    艱苦的手術終於在太陽升起的早晨宣告結束。女孩兒的面部腫得象個關王,鼻兒眼兒一抹平川,縱使親爹親媽到臨,只怕也難以辨認得出。

    東梅電梯公司的員工始終守護在側,有的人也在抱怨著頭兒多管閑事,公司招煩又破財。

    馬總卻一味堅守著他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老掉了牙的調門兒。

    22日夜半12點過後,精疲力竭的曲先同夫婦終於在公安幹警的引領下抵達天壇醫院。從傷者那雙熟識的旅遊鞋上認出,這位面目全非的姑娘正是他們苦苦找尋了30多個小時的侄女兒曲靜…… 

三、名牌大學研究生


    曲靜是遐邇聞名的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英美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北京外國語大學,伴隨著人民共和國誕生的禮炮聲而建立。曾經,人們親切地呼之為「外院」、「一外」、「北外」。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她又當之無愧地成為我國對外聯絡和走向世界的窗口與樞紐。

    這所以外語教學與研究而譽滿華夏的院校,在她步入成年的近半個世紀以來,湧現出多少我國外語教學與研究事業的泰斗,培植出多少我國對外交往中的灼灼英才。

    許國璋、王佐良、周珏良、胡文仲、何其莘、錢青……

    強將帳下無弱兵,名師堂前匯高徒。

    1994年9月,山東大學外語系英語專業本科生曲靜以優異成績考入她心中無限憧憬的北京外國語大學,就讀英美文學研究生碩士課程。

    已獲取北外英語碩士學位並留校任教的山大校友張輝英送來一束開放正艷的康乃馨,祝賀這位繼自己之後連續三年中首次考入北外的小老鄉、小師妹。

    曲靜的心中象是注滿了蜜糖一般地甘飴,在這所從整體氛圍到每一個具體環節無不催人上進的國內一流的校園裡,她審度和運籌了一番自己的求知目標,沉穩而矯健地邁開了奮取的腳步。

    讀者諸君,且把您的目光集注到大學校園內那幾乎用等腰三角尺繪出的教室、圖書館、飯堂這「三點一線」上,審視一下文章中這位尊貴的主人公的行為吧。

    天色微明的清晨,曲靜就匆匆起床,背起沉甸甸的書包,來到系教學樓前那幽雅而靜謐的小花園晨讀。雖說自己是久負盛名的母校山東大學的外語高材生,並曾以近年來罕見的高分考過英語專業八級,但她心裡更明確北外的教學水準和生員實力萬萬不可低估。這裡薈萃了來自全國各大中城市的若干名外語少年奇才,培養出成千上萬名在我國對外交流和外語教學方面的汗牛充棟式人物。尤其北外的口語教學,那更是其它外語院校所無可匹敵的。曲靜來此晨讀,目的之一則是找時機會一會這撥通身上下無不溢散著聰明睿智和進取慾望的優秀本科生,而多少回面對面以流暢而純正的英語口語交談中,對方每每都把她當成跟自己同樣卻比自己更好的本科生呢!

    上午,曲靜與同學們在課堂專心致志地聽講。她的思緒追隨錢青、吳冰、何其莘等導師的牽引而行進,忽而抵達風和日麗的愛爾蘭鄉間,忽而進入典雅古樸的英格蘭城堡,忽而躍馬揚鞭去追尋那北美印第安人的足跡,忽而披甲執銳奔赴美利堅合眾國南北內戰中那硝煙瀰漫的疆場……

    下午,曲靜來到圖書館,在一排排密集而又高聳的英文名著中遨遊。她不僅閱讀莎士比亞與狄更斯,閱讀惠特曼與海明威,同時也閱讀喬叟與彭斯,閱讀愛默生與福克納。在對大量書本的瀏覽過程中,她領略了如同推廣北京語成為普通話那樣的逐漸演變為現代英語的倫敦方言,她品味了從熱情奔放的蘇格蘭民謠到霧倫敦作者筆下那抑鬱傷感的詩行,她從美國文學初創時顯示出的博大胸襟和堅強自信中獲取了鼓舞和勇氣,又從當代英美文學作品中辨識出人們對於現代文明的無奈與頹唐……哦,原來學問的奧秘存在於斯--愈是深究,愈會使你感到其樂無窮,流連忘返。隨著知識面的逐漸拓寬,曲靜的求知慾望也愈益強烈,心中的目標也愈益高遠。她想起這次考碩之前,山大外文系曾推薦自己免試直升本校研究生,而她卻出人意料地毅然謝辭母校與恩師的盛情,義無反顧地赴考北外。當時,一些同學和親友對此不夠理解,如今看這項選擇無疑是正確的。良禽擇木而棲,志士擇境而安。一名青年對於個人成長道路的選擇往往是十分關鍵的,她(他)的起點選擇越高,騰飛的距離就會越遠。下一步,是考博?還是考G?曲靜尚在思忖。但有一點至少可以明確:她那求知的旅程中,從來都沒有劃過句號。

    晚飯後,曲靜常常第一個走進系教學樓的自習室,認真瀏覽當天的筆記和預習第二天的學習課程。

    當教學樓的燈光關閉后,同學們又會在運動場的環形跑道上看到她那矯捷飛奔的身影……

    講究穿著,是任何一位妙齡姑娘的天賦權力,但曲靜卻用一身穿了整整兩年的墨綠色運動服把自己包裹起來,從乍開學的初秋直到寒假到臨的隆冬。

    飲食,是對頻於用腦的學子們巨大付出的重要補充,而在家中被稱為「肉食動物」的曲靜則極少把時間花在購買魚、肉、水餃等緊俏飯食的排隊上。在一日三餐都有粥湯可售的第二學生食堂內,她先是買上半碗粥,再到較少人排隊的冷拼窗口買份涼萊往碗中一攪,涼熱相間,用不了幾分鐘就可以把飯吃完。然後,背起書包,拎著暖水瓶,邁開匆匆的腳步,悄然離開那熙熙攘攘、高談闊論的飯堂……

    象一艘加大了油門的戰艦,曲靜充分利用起校園內的分分秒秒,向著知識的深海劈浪遠航。
 
    在足有40人之眾的英語系研究生班上,不管是專業課還是公共課的教師都異口同聲地說:「一瞅見課堂上那雙無比專註又極快領悟的眼睛,就知道準是曲靜。」

    圖書資料館中的教工老師說:「看到這個學生在書架前那副忘情留連的勁兒,直到下班關門了都不太忍心去打攪她。」

    英語系教學樓管理員孫利軍,是一名年紀輕輕又文化不高的保安人員,他對一般人常常表現出一副皮打皮鬧的孩子氣,唯獨對曲靜卻恭敬有加。為了給她更多一點兒的學習時間,他「每晚清樓時,總是最後一個去敲她那209自習室的門。」

    與曲靜同年級同專業又同住北外研究生4號樓329房間的東北姑娘魯志堅無比感慨地說:「我和曲靜都是第一次來北京,聽說北京城有若干好玩的地方。但我們並不急,頭一學期先集中精力搞學習,待到明年課程稍松點兒,再一起出去盡興玩玩。現在一出事,我們無法結伴出遊,曲靜她也永遠逛不了北京城了……」

    錢青教授是北外最早來醫院探視自己愛徒的校方尊長。這位曾經留學歐美,在「文革」中飽經滄桑,改革開放后又煥發出全副熱忱的我國外語教學領域裡的泰斗,在整整一個學期的接觸里,深深喜愛著曲靜這個「特別用功」的女學生。聞聽曲靜出事故入院,馬上查找本專業學生們放假前交來的試卷,第一個為曲靜批閱。果如所料,每一篇文章都洋溢著如涌的才思,每一道答題都顯示出少見的博學與嚴謹。
    年逾六旬的錢教授眼見得自己深寄厚望的愛徒那副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慘相,禁不住一屁股坐倒,痛哭失聲……

    在場的醫護人員趕忙安撫和勸慰,半晌,這位受盡人世磨礪的著名學士、碩士、博士生導師才哽咽著說:「老天爺怎麼這樣不肯睜眼,這個學生門門功課都是優等。」 

四、同死神搏鬥的52晝夜
    自1995年1月21日下午2點30分左右摔傷,到3月14日晚11時逝世,漫長的52個晝夜裡,我們這位可憐的女主人公並沒有就她的致傷原因和內心期盼說出過一個字。然而,她那咽氣時一直在圓睜著的雙眼和大張著的嘴巴卻告訴人們:分分秒秒她都在同死神進行著頑強的搏鬥,時時刻刻她都在渴盼著回到她無比熱愛無比眷戀著的校園和親友們中間。
    當然,曲靜的頑強贏得了她本人抗拒死神的寶貴時間,也贏得了她的親友和正義而善良的人們對於她的全身心投入的熱心救助。
    如前章所陳,最先發現險情與救護傷者的是北京市東梅電梯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馬永春和他的工友們。這所僅有30餘名員工的基本屬於私營性質的合資企業,曾經是怎樣慨然大度地在送傷者入院的當晚墊付現金10000元,轉院手術后又送來20000元。而且,正如我們所知,類似電梯公司這樣的服務性行業,其工作繁忙程度並不會因為春節這樣的重大節日而稍有減輕,甚至往往相反,一般人越閑,他們的工作任務則會越重。然而,這家公司的員工,還是以救死扶傷、仗義勇為這一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為己任,向一名素不相識的外地姑娘默默奉獻出首都人獨具的仁慈而博大的愛心。從未找到傷者任何親眷而送院的那一刻起,直至春節過後半月的2月14日長達25天過程中,他們都是白班夜班,一天兩輪,吃住在院,朝夕伴陪。28名公司員工,大都輪過兩回。而總經理馬永春更是三天兩頭抵達醫院,探望傷者,撫慰親屬。
    令人欽敬的還有首都新聞界那些自願介乎其中的記者。最早關注和報道女研究生墜入電梯井的是《北京青年報》郭小景和沈崢嶸兩位記者,他們率先在1月24日該報頭版發出《姑娘為何墜入電梯井》的報道,向社會揭開了這一重大責任事故的真相。其後,他們又置有關方面「少管閑事」的匿名電話威脅於不顧,於2月份相繼發出了《市人大代表關注墜電梯井女研究生》和《曲靜的醫療費應該由誰支付》的報道和評論文章。與此同時,北京電視台「北京,你早」社會大觀節目組記者史月光、何斌、段紅等知情后,也數度抵臨事故現場建國路100號樓和天壇醫院SU病房以及市人代會會場等地採訪,適時作出了「搶救誤墜電梯井的國家優秀人才、北京外國語大學女研究生曲靜」的連續報道,引起了首都與山東等地輿論媒體與社會各界的極大關注……
    曲靜的故鄉,天下聞名的泉城濟南市也醞釀著一股「援救山東大學優秀畢業生曲靜」的熱潮。山東電視台和《齊魯晚報》社曾打算髮起搶救曲靜的大型社會募捐活動,但此設想卻由於曲靜親屬的疊遭不幸而作罷。曲靜的爸爸曲天騰先是卧病在床,后又送院搶救;曲靜的年逾八旬的爺爺也因心力衰竭住進了濟南市立醫院,此時,正期待著從小抱膝纏磨著聽他講故事的孫女兒寒假歸來為自己送飯陪床呢。誰又忍心讓這兩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再遭受他們根本經受不了的致命一擊呢!
    曲靜的母校山東大學的同窗和校友們進京探望來了。有位叫毛瑋的同學揮淚寫成緬懷與曲靜同窗共讀友情的文章,一位叫玲玲的同學硬是把自己留做春節用度的500元錢塞到曲靜的媽媽手中。更有一名叫金燕川的山大物理系碩士生犧牲春節假期趕來北京,他抱定「象曲靜這麼好的人肯定不會死」的信念,冒著隆冬的風雪,遍訪北京城各大場所,尋求「可創奇迹」的氣功大師。終於,在香山尋見一位熱心仗義的氣功師,應允遙控發功,以挽留這位不幸遇難的年輕女研究生的性命。待到大師向他問詢曲靜的生辰八字和索要照片時,這位具有滿腔俠義心腸的山東漢子居然一無所應,情急中只好坦白地告訴大師,他與自己這位女校友僅僅是在學校圖書館里偶爾見過幾面,甚至連一句簡單的問候話語都沒有說。只不過聽人反映說,這位個頭不算高的女同學在班上門門功課都考第一,四年裡,每個學期都獲一等獎學金。並且,每次得獎后,總要用不少錢去買禮品,全班每人一份塞進桌洞里。由此,自己對她愈發看重。氣功大師受了感動,於是應允照他描述的曲靜的外貌與身材發功治療。喜出望外的小伙兒趕緊跑去通知曲靜的媽媽和姑姑每晚9點30分在家收功。至於氣功這一中華民族的傳統健身術究竟有無祛疾回生的特異功能,這位心裡熱作一團火的山大校友以及歲知天命的曲靜的媽媽和姑姑當時並不去考究,他們唯獨深信華夏人那句相因成習的古話:事在人為,心誠則靈。
    另有一名年屆不惑的張先生,為了自身的事業追求,背鄉離井抵臨北外補習英語。在校園,他邂逅了曲靜這位小同鄉,並受到她若干次犧牲整個午休的熱心輔導。曾有幾度,張先生問及報酬,曲靜總微笑回答:「我手頭錢還夠用,你也挺不容易,報酬的事咱們就別再提了。」乍入北外,在這所被市場經濟狂濤漫卷的大學校園裡,飽經風霜的張先生馬上就嗅出了「每尺每寸的空間和每分每秒的時間都需要用重金來計算」的濃烈商品經濟氣息。而曲靜的所作所為,倒令這位從事寫作20餘年的先生從此改觀了對於金錢和道德實際價值的認識。3月5日,張先生從老家返回北外校園,猛聽說曲靜傷殘住院、生命垂危的訊息,當即一路訪聽奔赴天壇醫院。不料想行之過急居然失竊了自己的手提包,身份證、工作證及現款若干一應俱失。但他還是費盡周折趕來醫院,見到了正處於深昏迷狀態下的曾是那般健康那般熱情的自己這位義務外語老師。他又根據當事單位扯皮而使曲靜的醫療費用拖欠的現狀,一日數度在醫院、學校和新聞部門之間穿梭奔波,呼籲和動員北外師生和相關社會人士奉獻愛心,為正在同死神搏鬥的品學兼優的女研究生曲靜添助一分致勝信念和抗爭勇氣。
    3月6日起,曲靜的北外英語系研究生同學陸續來到天壇醫院SU病房。這些彙集於全國各個省份的優秀學子仨一群、倆一伍,不間斷殷情眷護著他們這位善良、勤奮而又文靜的小師妹。一個個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曲靜,好同學,一定要挺住,我們守護在你的身邊……」一雙雙輕柔而溫情的縴手在撫摸:「曲靜,好妹妹,快起來呀,隨我們一起去課堂,去圖書館……」
    吳青,這位著名作家冰心的愛女,少小赴美就讀,學成歸國效力的美國社會問題專家,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學士、碩士、博士生導師,則在市人代會上慷慨陳詞,譴責當事單位的敷衍扯皮、推卸責任的不良作風和不顧大局、草菅人命的瀆職行為……
    社會新聞媒體及曲靜親友的一番番呼籲受到了較為廣泛的重視。北京市分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何魯麗親自過問傷者的治療情況,北外英語系領導送來了學校的集體獻血證……醫方與當事單位終也達成「先行救人」的協議。天壇醫院的腦手術專家們組成了醫療小組,經會診后對曲靜施行了第二次腦手術(可惜為時太晚)。在傷者情勢危重的時刻,曾經在一天中換過4種進口新葯,每一支針劑價格高達2000餘元……
    在治療受到冷落和醫藥費用難於如期到位的日子裡,曲靜的家人和山東、北京的親屬傾注了他們全副的人力和財力。濟南的媽媽、五叔和五嬸、姐姐和姐夫、堂哥和堂弟,老家牟平的叔叔和嬸嬸,北京的舅爺、舅奶以及大姑、小姑全家無一不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
    從社會大局講,造就一名碩士研究生英才關係到國家的前途與希望。從家庭角度講,一名置身外地求學的子女又牽動多少位親人的心。
    筆者首次見到曲靜媽媽郭雲霞是3月上旬的一個中午,這位58歲的山大附中一級教師頭被花發,面色蒼白,形同枯槁般的身軀全然是一副觸之即潰的架式。當時,她正用瘦削而慘白的手擎著一個鋁製飯盒在吃午餐,那是曲靜姑姑家人專門做好送來的。見有來客,郭媽媽苦楚的顏面努力做出一絲微笑,我見到她滿臉的皮膚幾乎全部折皺了起來。她停住吃飯,扣上飯盒,說是飽了,任你再三勸解,她也決不再吃一口。至此,我已領悟,在這細高而瘦削的身板里所透射出的是一種怎樣的堅強,一種怎樣的志不可奪的凜然正氣。
    郭雲霞出生於山東聊城一戶貧苦的農民家庭。1957年,18歲的她成為擁有500戶人家的村子里飛出的第一隻金鳳凰,中學畢業一舉考入山東泰安師範專科學校就讀。1960年,畢業分配至濟南市第29中學教書。1962年,同在本校擔任黨總支書記的曲天騰結為夫妻。1972年歲末,體弱多病的小女兒曲靜出生了。那時候,她和丈夫除了上班,還要照料他們那出生三個月即患過敗血症的大女兒。在力不能及的情況下,只好把一歲多了卻不能行走的小靜靜託付爺爺、奶奶帶回牟平縣鄉村老家撫養,並同在家務農的三叔、四叔等家人住在一起。
    小靜靜長到五歲半時,在村裡教書的四嬸就帶上她去聽一年級的課。原意是讓她開開眼界,不想她一進課堂就認真地學了起來。放學回家,完不成作業就堅決不肯睡覺。這樣一來,功課不但完全能夠跟上,成績每回都是名列前茅。升三年級時,爸媽把她接回濟南。乍一到臨,久居鄉村的小曲靜難於馬上適應都市裡的生活,第一學期成績很差。好強的媽媽心裡不免焦急,卻不料想三年級下學期期末,弱小的女兒居然奇迹般地考了個全班第二名。從此,從小學到初中,學校里幾乎無人不曉有一個人長得瘦小卻學習成績最好的女孩叫曲靜。1987年,不滿15歲的小曲靜順利考入山東大學附屬中學高中部就讀,媽媽郭雲霞也隨之調入這所省重點學校教書。在媽媽愈加殷切的眷護下,由一名醜小鴨逐漸長成婷婷玉立的俏姑娘的曲靜,邁著穩健而又矯捷的步伐跨入大學並考取研究生。
    自曲靜落難到3月11日,整整50個晝夜呵,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媽媽郭雲霞那鐵人般的堅強。她衣不解帶,頭不安枕,守護神般注目著自己的女兒。從醫護人員嘴裡,她獲得了重要訊息:對於處在深昏迷狀態下的病人,只要及時輸入一些信號,就能夠抑止大腦皮質神經細胞的逐漸死亡。因此,她總要趁醫生治療的空暇,坐在病床前同女兒輕聲說上一陣子知心話。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刻,媽媽總會定時地附身女兒耳畔,柔聲叮嚀:「靜靜,時候不早了,睡吧,靜靜。」直至看到女兒平靜地合上眼睛。
    太陽乍升起之際,媽媽又會悄然來到女兒身旁,用那充注慈愛的語音呼喚:「靜靜,醒醒,該起床了,靜靜。」似乎象往常一樣,呼喚貪睡的女兒起床上早自習呢!
    郭雲霞用她那似乎不近人情的執著日夜不離地看護著自己常常引以為榮的小女兒。憑任曲靜的姑姑、叔叔、姐姐、堂哥等,不管是誰,百般勸解,都無法說服她,哪怕是回到病房近處的旅館包房裡歇上片刻。有時候,親人們幾乎是半強制性地把她拉走。但過不了十幾分鐘,她一準邁著踉蹌的腳步趕回病房。
    她的心頭,照耀著一團永不熄滅的信念的火焰:只要媽媽守護著,死神就甭想把女兒奪走!
    左腿脛骨摔折,頭骨摔破,腦主幹偏離,從摔傷到手術拖延治療整整15個小時,又連續兩次動過腦手術,一直處於深昏迷狀態中的曲靜活了整整52晝夜。這在遐邇聞名的天壇醫院足以稱得上一個奇迹。專家雲集,護理優越,先進的醫療設備,最新的進口藥物等,這一切固不可缺。然而,在媽媽那溫情的懷抱里,女兒縱使僅剩遊絲兒般的微弱生機,也足令張牙舞爪的死神怯懼三分。
    媽媽,可要堅持看護您不幸的女兒呵。您這眼見得抽盡滿腹絲兒的春蠶,您這燃燒到只剩下斑斑珠淚的蠟燭!
    3月12日凌晨,省城濟南來了病危通知:已入院治療20餘天的曲靜爸爸曲天騰,經CT檢查,處深昏迷狀態,但腦細胞未死。
    郭雲霞憑著自己一副搖搖欲倒的纖弱身軀,無比堅韌地承負起遠隔千里之遙的丈夫與女兒生死存亡的重任。
    媽媽於上午啟程趕赴濟南。
    我們的主人公危在旦夕。

五、三月,乍暖猶寒的北京城
    14日黃昏,天壇醫院向曲靜親屬及相關單位發出「病危通知。」
    姐姐曲國紅來了,堂哥曲艦艇來了,姑姑曲先同、曲銘來了,所有曲靜在京的親屬凡能到場者全都來了,唯獨少了媽媽郭雲霞。但是,我們千萬不要驚動她。媽媽正用盡最後的氣力拽住死神掌下的爸爸……
    北京市勞動局、北京外國語大學等有關部門的領導和老師們來了。
    仗義勇為的北京市東梅電梯公司總經理馬永春先生帶領他的工友們來了。
    《北京青年報》、北京電視台等首都新聞媒體熱心的記者們來了……
    但是,不論是誰都無法把我們的主人公從死神那貪婪的魔爪下救出。
    曲靜於當晚11時結束了她自摔傷以來強力掙扎了52天的年輕生命。
    一朵開放正艷的花朵凋謝了。
    一名品學兼優的碩士研究生撒手人寰,永遠離卻了母親那充注千般柔情和萬種期待的懷抱。
    3月14日午夜,天空落了雨,北京城降落下初春里的第一場雨。曲靜去世,斯民痛苦,蒼天亦為之掬淚。
    然而,如同哲人的論斷那樣,死亡,對於死者本身無疑是一種解脫,但更大的折磨與悲痛卻從此留給了生者。
    曲靜雖已離去,一場積蓄已久的官司卻在愈演愈烈地醞釀著。這裡,筆者把死者母親郭雲霞那由親屬代筆寫給當時北京市委市府領導的一封信照實披露如下:

尊敬的北京市委、市府領導,李潤五副市長:
    您好。
    由於第一機床廠房管部門玩忽職守,嚴重違反電梯管理安全規程,造成我女曲靜一月二十一日墜入該廠郎家園(應為「建國路」--筆者注)100號宿舍樓電梯井重大人身事故一案,北京電視台、《北京青年報》已多有報導,想您已有所聞。可惜雖經醫院五十餘天多方搶救,曲靜終未抗過這場災禍,已於十四日晚離開人世,結束了她年青短暫的一生。
    十四日晚醫院通知曲靜生命垂危,希望有關人員到場。從下午六時許通知一機床廠值班室,值班人員稱下班后找不到任何領導。自晚十一時曲靜停止呼吸,又經多次催促,直到十五日凌晨一點,始終未見廠方人影。這使我們在萬分悲痛的同時又增添了幾分憤懣。聯繫事故發生以來一機床廠的消極態度,不得不請求市領導給予關注。現將有關情況申述如下:
    曲靜,女,22歲,北京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學校放寒假前已買好一月二十二日回濟南的火車票。於二十一日下午自她姑家(住中紡里)去一機床廠郎家園宿舍看望同學未歸。次日即向朝陽公安分局報案--曲靜失蹤。二十二日晚發現已以無名摔傷者的身份送入天壇醫院。經朝陽公安分局勘測現場並訪問現場救護人員,確認為一起重大安全事故而撤案,交事故責任單位。之後一機床廠卻多方推委責任,不予理睬。在我們親屬和醫院多次要求先行救人的情況下,才於二月十六日(事故后二十多天)至三月十日先後四次送給醫院四萬五千元(支票),只能支付部分醫療費用。
    現今人已去世,一機床廠還在同承包電梯維修的東梅公司推委責任,不肯出頭處理後事。這樣下去,拖至何時?更何況,曲靜父親得知女兒嚴重摔傷后,一氣之下多病併發,已在濟南送入醫院搶救,院方已通知病情危機!我已無力顧及。特懇請市領導出面干預,以使問題儘快得以合理解決:
    1.必須追究造成此次事故的責任者。據了解,勞動部門已於去年十二月一日責成廠方在一周內封鎖三樓電梯門。但事隔五十多天仍未採取措施。更令人不解的是事故發生后十幾天仍未加鎖,致使去現場採訪的記者亦很吃驚。如此瀆職行為,實為罕見。應按司法或行政程序追究其責任並予懲處。這也是促其真正汲取教訓、受到教育的一種手段。這是曲靜以年青的生命和鮮血所應換取的補償。使責任者猛醒並受到教育,也是對我們親屬的一種慰藉。
    2.五十多天的醫院看護、值班,一機床廠未派一人幫忙,都是我和北京、山東的十幾位親友丟下工作輪流晝夜值班(經核實,從一月二十一日至二月十四日,東梅電梯公司員工亦在值班--筆者注),事業上、精神上、經濟上都付出了極大的損耗。曲靜的祖輩、父輩也都年邁體衰,需要贍養。在失去親人後我不能再背上沉重的負債包袱。雖然親友都是出於相助之情,我亦於心不忍,在精神上也不可能心安理得的。
    3.所欠醫院醫療等費用,理應由事故責任方儘快付清。
    人死不能復生。合情合理處理好曲靜的後事,是我們的所願。
    即此順致
敬意!
                  曲靜的母親、山東大學附中教師  郭雲霞
                      1995年3月16日於南三里屯

    文至此處,發生於四年前的這起轟動整個北京城的「女研究生墜入電梯井摔傷致死」事件,誰是事故乃至死因的主要責任者,相信諸君定會有所知曉。這裡,筆者還要向你們介紹本人在四年來追蹤採訪過程中,所逐步了解的那些曲靜事件知情者對於幾個相關人物和部門的看法。
    先是一機床廠行政處那位姓鄧的領導,此公最早代錶廠方出面處置的曲靜事件,他那推委責任的態度與方式至今仍令與之打過交道的死者親屬大為反感。為了推卸掉己方管理不善和工作拖沓而造成嚴重後果的責任,他居然誣衊說曲靜墜井是由於她本人打碎玻璃(據反映,當時該樓三層電梯門有一頁玻璃確已破碎),拔開門插銷,跳入電梯井謀圖自殺。這種極其荒謬的藉口理所當然地受到曲靜親屬的嚴辭駁斥。另據反映,廠方有關人士曾知照曲靜學藉與戶口註冊的北京外國語大學校方有關領導:「你們不用插手,由我們出面來對付學生親屬。」而他們則自始至終都在實施一種「面上盡說好話,具體辦事推委」的扯皮做法,從而造成傷者醫療費數度拖延,險幾貽誤治療的嚴重現狀。這種做法實在有損一個有過光榮歷史的明星企業在國民公眾中的形象,同時也反映出介乎其中的領導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低劣素質與品行。
    體現出責任心缺乏的同時也有北外校方相關部門的領導與員工。獲悉自己的家人落難,曲靜的在京親屬滿懷熱望地找到校方有關領導,懇請他們出面協助處置傷者的救護與醫療費用等事宜。不料,卻獲得「學校已放假,出事地點又在校外,我們不管」的答覆。更有甚者,有的當事者不但自身行為消極,並且在長達50多天的救護過程中,又多番灌輸一些不夠負責的言詞,諸如「曲靜在隔離治療,醫院不讓探視」,「即使治好也只會成為植物人」(事實上,病榻上的曲靜,每逢親友到場的時刻,總是以眼中的淚水表示自己的知覺。3月11日,同學們探視后,她居然連眼皮都已哭腫。),「曲靜不行了,連家人都已經放棄,你們還去幹什麼?」等,以阻止學生入院探視自己情同手足又命運相關的學友和姊妹。這種不能盡心盡職的冷漠態度和消極做法,亦曾受到最終獲悉了真相的曲靜的同學們的憤然批評。一位與曲靜同屆的研究生同學,並同樣與她獲得各自專業第一考績的江南才子盛君(1997年秋,該生考入美國濱西福尼亞州坦泊爾大學,攻讀國際政治博士學位)氣不平地譴責道:「曲靜摔傷與救護這件事,學校一直把真相瞞著,不讓我們去探視。」同樣在一方樓內辦公,又同樣胸掛一枚名牌大學校徽的此類員工,比一比錢青、吳青這些從學識到品格無不深受世人欽敬的名副其實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們是否有愧呆在「立國之基本和民族之希望所在」的大學校園?
    關於東梅電梯公司,他們既然負責該樓房的電梯維修,電梯門損壞而導致事故,這當然具有不可推卸之重大責任。緣何曲靜親屬把墜梯責任定歸一機床廠房管部門?這一褒一貶怕只能從兩個當事單位的自身行為上找原委。東梅公司的電梯維修工在建國路100號樓電梯間發現三層與八層電梯門損壞,不能正常關閉后,很快向一機床行政科遞交了「請求撥款以維修電梯門」的報告。然而,該部門的領導卻將報告積壓,不予理睬。而出事之前的1994年12月1日,市勞動局分管特種設備的部門曾抵臨100號樓查檢,並出據了責成「鎖門」的書面材料,由廠方行政處那位鄧公親筆簽署了「照辦」。誰料長達50多天過去,直至悲劇釀成,門卻依然未鎖。一筆區區不過數百元的電梯門維修費用,抑或一把不足10元錢的門鎖之輕微代價,到頭來居然造成一位名牌大學品學兼優的女研究生死亡,以及直接的醫療費用與撫恤金20餘萬元國家資財的慘重損失。假令責任者最終未曾受到刑事或行政責任的追究,那起碼也應該停職送學校進修一下道德學和財會學,或者乾脆退了職回家去跟自己的兒子學一學加法和減法。
    同為當事單位,一機床廠受到死者親屬與社會知情人的強烈譴責,而東梅公司卻獲得了極大的諒解。甚至直到今日,曲靜親屬仍對這家電梯公司的領導和員工感戴不已。這足以說明,在特定情況下,事故固然會發生,更為重要的卻是當事者所持的態度。凡光明磊落直面客觀現實哪怕是自身過失的人,終究會受到大家的諒解與尊重;反之,則必然會遭到唾棄與懲罰。
    另有一位L姑娘亦有必要進一步描述幾筆。家居建國路100號樓三層某室的L姑娘是山東大學外語系九0屆英語專業本科畢業生,曲靜的大學四年同班與同寢室學友。1月21日這天下午,曲靜所要看望的同學當然也就是她。不過,在評介這位同學之前,讓我們先回味一個場景,一個由眾多的文字材料和知情人的口碑中推知的場景。
    1995年1月21日,正是農曆臘月二十一,距離當年除夕僅有8天了。放假待歸的曲靜此時正住在南三里屯14號樓的姑姑曲先同家中。吃罷午飯,曲靜告訴姑姑要去大北窯看望同學。姑姑問明她要坐車去后,就告知了公交車路線,並叮囑她早去早回。曲靜一邊答應,一邊走出家門,當時正是下午1點30分。
    曲靜下樓后拐了個彎,來到了公交車「白家莊」站口。正適有輛去大北窯的公交車抵達,她高高興興上了車。沒過幾站,就來到東長安街盡頭的大北窯立交橋。下車后沿街直行,向東一站地光景就是建國路100號樓,這地方曲靜已經是第二次到臨,挺好找。
    沿著喧囂的街道右側,曲靜一邊行走,一邊陷入忘情的浮想中。24小時后的同一個時刻,自已就會坐在北京站候車室,等候著東去的547次列車。辛勞終日的媽媽,卧榻不起的爸爸,下了夜班呆在家中的姐姐,做罷生意歸來的姐夫,以及那頂可愛頂陶氣的兩歲多的小侄兒一定會在翹首盼望著她的歸來呢……
    噢,還有那正在濟南住院的爺爺。來京前暑假期間,她還回過牟平老家扶著這位從小呵護著自己長大的爺爺照過好幾張相片呢!那陣子,爺爺聽說長成大姑娘的小靜靜考上了北京城的碩士研究生,幾天里一直樂得合不攏嘴。臨別前,老人家無論如何也要把一大卷錢塞進她的書包里,說是出門上學不能缺錢花。可是,年過80歲的爺爺身體不斷患病,又多麼需要用錢來治療和加強營養啊。結果,費了牛大勁兒,才說服爺爺把錢留下。嗨,這一次她回家,正要帶給老人家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呢……
    這時,她的腦際又浮現出了自己正要探訪的L姑娘那張經常喜歡噘起嘴巴的臉。L姑娘的家境不賴,除了當工程師的爸爸和當教師的媽媽,還有一個搗騰生意挺火的哥哥。大學4年,自己與這位L姑娘是住在同一張雙層床上下鋪的好姐妹。經常一起去課堂聽課,一起去圖書館借書,然後結伴兒回寢室。L姑娘的身材和貌相全不賴,唯獨心眼兒有點兒小。一旦偶染小恙或心裡有點不痛快,常常連飯也不去吃,一個人憋在床上生悶氣。這時,自己就趕忙回到家中,央媽媽做上碗雞蛋羹,或是拌著香噴噴蔥花兒的細麵條,或是包一碗三鮮餡水餃兒,再捎上幾個大蘋果,帶到寢室里去慰問她。並且,每逢上周末或放假,只要見到L姑娘皺眉頭,自己就總會帶她回家,熱熱鬧鬧撮一頓……
    還有,去年4月底,自己來北外複試那陣子,L姑娘曾建議說:「現如今辦事,哪裡是只憑個人本事?還不是完全憑關係!你要是沒有關係,那就只有走後門,去送禮。」自己當時曾笑著問她這禮該送誰?送什麼?她不假思索地說:「送給帶研究生的導師呀。送好煙,送名酒,送那些挺值錢的東西。」並且接著又說:「這些東西其實你都不用去買,我哥哥那兒有的是。你若想用,就儘管拿去……」其實啊,她說歸說,咱聽歸聽。都長這麼大了,做學問的事兒,又怎麼會跟走後門送禮沾上邊呢?要是講送禮,自己又怎會辭掉母校那免試直讀碩士的機會,跑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來找罪受呢!
    前不久,又聽說L姑娘仍然未找到合適工作而呆在家裡膩味透了。那時自己正忙於期末考試寫論文,沒能挪出空兒來看她。唉,這個小性兒呀,現在可要好好安慰安慰她了。當然,還要借用一下她的手拉車拖行李,這在電話里都已經說好了……
    想著想著,不覺來到這幢高達14層的建國路100號宿舍樓下。L姑娘的家就在側面第三層,順樓道上去,拐個彎就是,用不著等電梯。只是樓道里沒安燈,怪黑的。再加自己又近視,行走時要加小心……
    曲靜並不費力地上了三樓,信步拐向一側,見到了虛掩的房門(這正是緊挨著L姑娘家門的那個未曾上鎖的電梯門),便一側身進入……
    伴隨「啊」的一聲短促的並未引起別人注意的驚叫,我們的主人公一頭栽入那漆黑一團腳下足有8米多深的電梯井……
    獲悉曲靜摔傷住進天壇醫院SU病房后,L姑娘起初曾趕來探視過兩回。自然無可避免地受到了悲痛萬分的傷者親屬的質疑,被詢問過一些在乎情理中,卻又無據可查的問題。諸如「明知曲靜要來探訪,沒見到人時怎麼不主動過問?」「出事之後,幾乎滿樓盡人皆知,為何你這唯一的當事者卻充耳不聞?」等等。
    對於這些提問和質疑,有人為L姑娘解脫如下:一是的確未能了解實況;二是當真相明了后,曾受其家人和所在單位「不要插手其中,以免給家庭和單位帶來責任上的麻煩」的警告。
    縱使如此,在曲靜同死神搏鬥的52天中,L姑娘僅僅在初期來看過兩回,就「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做法,的的確確同曲靜對待她「四年多如一日」的態度和做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據說,有位同班的山大同學給L姑娘去信,強烈譴責了她在造成曲靜死亡上的失職性行為。並斷言:「你在這一輩了里,都不會得到良心上的片刻安寧。」
    曲靜的媽媽和姑姑卻感慨萬端地說:「靜靜這孩子做事情從無提防之心。她的眼睛里,天底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
    曲靜這種「寧人負我,我不負人」的做法從另一樁事例中也可得到印證。1994年秋,乍入北外,經人介紹,曲靜開始為一名家住西直門外的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的本科男生擔任業餘英語補習家教。每周分兩個下午上課,每次上兩課時,每課時僅收10元錢作為報酬。這價格比當時北外本科生家教的每課時30元還低兩倍。並且,曲靜為了對該生輔導,還特意花了100元錢從舊貨交易市場買回一輛德國造老式自行車,騎上它走街串巷一個多小時去做家教。整整一個學期里,曲靜從來都是早去晚回,每回教課時間往往達到兩個半到三個小時,但卻從未追加一分錢費用。四個月下來,已補習完高中三年全部英語課程,並約好下學期再從頭開始補習大學英語。
    然而,從曲靜摔傷到去世,「女研究生誤墜電梯井」事件火爆京城。一時間那些身居高樓廣廈的北京人幾乎到了談電梯色變的地步。可這位受人教誨之恩的外經貿大學生,直到今天居然冷眼旁視,杳無信息!
    無怪乎曲靜的親友和若干介乎其中的外地人莫不嘆息搖頭:北京人冷漠,北京人勢利。
    曲靜呵,你以青春與熱血凝結成一面鏡子,讓所有的當事者與知情人都來照一照,他們的心究竟是黑還是紅?
    更衣入殮的曲靜屍首依然冰凍陳放於天壇醫院殯儀館的太平間內。親人們重新聚首在北京。由於搶救曲靜爸爸拖延下來的官司,此時又提上了日程。既然市裡領導那邊也無信息,那就只好法庭上見了。
    姑姑曲先同懷揣2500元現金,走進了律師事務所……
    然而,為時不久的陽春四月,北京城又爆發了一件轟動全世界的大新聞:常務副市長王寶森貪污腐化,畏罪自殺身亡。
    不知是因了好人李潤五,還是王寶森案情觸動了市委領導們的哪一根神經,終於把拖了足足三個多月的曲靜墜梯事故案,提到了常委會的議事日程。
    當月下旬,受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政府委託的北京市勞動局、北京市經濟委員會、北京市機械局、北京市教育工作委員會組成了「曲靜事故聯席調查處理小組」,深入當事單位北京第一機床廠、北京市東梅電梯股份有限公司和北京外國語大學,反覆進行了解磋商,終於達成主要條款如下的協議:
    1.由造成事故的第一機床廠和東梅電梯公司一次性賠償曲靜家屬傷亡費與補助金人民幣80000元整。
    2.北京外國語大學向曲靜家屬交付學生死亡撫恤金和人身保險費等人民幣6000元。
    3.曲靜遺體在京火化,骨灰由其家屬帶回濟南自行安葬。
    4.曲靜在醫院中的一切搶救醫療及遺體保管費用129672.25元,由當事單位第一機床廠和東梅電梯公司平均承擔。
    此協議於當年5月4日由處理部門、當事單位領導及曲靜母親郭雲霞簽字生效。
    翌日凌晨,醫療搶救整整52天,遺體擱置又恰恰52天的曲靜被運往北京市八寶山火葬廠火化。 

六、為了忘卻的紀念
    1998年7月16日,是曲靜爸爸曲天騰去世周年的忌日。這天一大早,郭雲霞護送丈夫和女兒的骨灰抵達煙台市牟平區龍泉鎮八甲村。她匯同曲靜的三叔曲方騰、四叔曲書騰等故里眷屬一道,親手把自己的丈夫與女兒埋葬於村子南面昆俞山脈角下的曲靜爺爺曲志廣那松柏縈繞的墓旁。
    爺爺曲志廣早於1995年5月30日撒手人寰,終年81歲。老人家是迎著解放戰爭的硝煙從故鄉膠東老根據地跨入革命行伍的。當時,他已是上有老母下有子女的三十幾歲的中年人了。但為了響應共產黨、毛主席「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偉大號召,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投身革命隊伍。那時節,他同十幾位村裡的爺兒們一起披紅挂彩,在鑼鼓喧天的壯行場景里,挨個兒從老村長手中接過盛滿陳年佳釀的膠東海碗,頭一甩仰脖兒灌下,然後催開一副副如鐵般的腳掌,義無反顧地奔赴槍林彈雨中的生死場。那場面何等令人憤激,又何等蔚為大觀!
    曲志廣在那場膠東戰史上最為慘烈的攻打萊陽城的戰役中挂彩負傷,被列為享受一等甲殘廢金的榮譽軍人回村務農,直到年愈八旬,壽終正寢。
    前章提及,曲靜從小是在爺爺的膝下長大,直到八歲升入三年級。少小時心靈中播植的慈愛的種子,自然會令一個人終生難忘。小曲靜雖然離開了山清水秀的農家故鄉,卻一直念叨著那滿肚兒盛著無窮盡有趣故事的爺爺。而爺爺也總眼瞅著那一張張貼滿了卧室牆壁的孫女兒的獎狀,從心底里喚發出由衷的快慰與自豪。
    當曲靜抵達北外就學后,爺爺那心力衰竭的陳年老病不斷發作。臨近1995年春節,住進了濟南市立醫院。家人曾安排好由曲靜放假後為爺爺送飯陪床。老人家也在日夜期待著他所鍾愛的孫女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病榻前。不料舊曆小年(1月23日)這天,卻得到了孫女曲靜因第一學年功課緊張,寒假裡要留校補習,不能回家過節的信息。
    曲志廣全然不曉孫女兒曲靜墜入電梯井內摔傷致死這一惡性事故的始末。家裡人始終瞞住了他,因為怕他過度悲傷,從而加劇本已垂危的病情。老人家也十分輕易就相信了愛護他的家人們那「加班學習功課,不能回家過春節」的事由。他知道靜靜是他那所有甥孫輩里最有出息的一個,並且那是在億萬民眾衷心仰慕的共和國首都讀書啊。不過,老人家心裡倒也明白,自己畢竟年事已高,來濟住院之前,就把他自個兒平日里省下的3000多元殘廢金用布包好,放入枕下,等待交給到臨的孫女,資助她讀好碩士研究生,或許考取他曲門的第一個女博士。當然,痴心的爺爺直到臨終也未能知曉事情的真相,更無從再瞧上他那無時不關愛著的孫女靜靜一眼。咽氣之前,他向守護身旁的子女們留下遺願:這3000多元錢一定要如數轉交給孫女靜靜,讓她安心在京城裡讀書。可憐的老人又如何曉得,此時,令他牽腸掛肚的孫女兒靜靜,正在盛綻著鮮花的黃泉路上,頷首微笑著向他這位姍姍來遲的爺爺招手呢!
    無獨有偶。家人在整理曲靜的遺物時,發現了她的學生證內夾有5張嶄新的百元現鈔,顯然是準備完整帶回家中的。媽媽郭雲霞當即就說:「靜靜這孩子,心裡始終就未曾忘記過她的爺爺。這筆錢她不論寫信或打電話時從未對我們說起過,肯定是她要在送飯陪床時送給爺爺,讓爺爺買點可口東西滋補一下身體。」
    身為長子的曲天騰13歲就被送到大連做工。解放后,又因寫得一手好字被安排到濟南市委工作,後來又轉行干教育。60年代初,調任濟南29中黨總支書記。「文革」時打成「走資派」,落實政策后調入濟南汽車發動機製造廠任紀委書記、高級政工師。1982年,天騰受命去新疆格爾木監獄提審一名犯人。那是一個氣候變幻無常,黃沙遮天蓋地,犯人無須看守也自己跑不出來的惡劣去處。抵達之後,他在無意間患了感冒。回來時就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哮喘病,發作起來,必得靠輸氧才能生存。日後,年事漸高,病情就更加沉重了。
    女兒靜靜出事之後,雖家人對他多方隱瞞,但有著數十年工作經驗和領導才識的他又怎會不曉?由此病情愈發嚴重起來。待到女兒一死,他那衰竭的病體也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按照爸爸的意願,女兒的遺物被悉數運回濟南。其後,兩年多的時間裡,曲天騰都是在目睹或翻展愛女的遺照和他全然不懂的女兒的外文筆記與書籍中抗擊著病魔的侵擾。終於在1997年7月16日,這個女兒去世兩周年又100餘天的日子裡,在夜深人靜的11點,這個女兒咽氣的同一時刻,他那虛弱無力的手指伸向了插放鼻腔的吸氧管……
    有關曲天騰的逝世,家人列舉了若干「象是預先知道一樣」的跡象。對於一個經歷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痛現實,卧床十多年,受盡沉痾折磨的人來說,死亡,也許是一種更為適當的解脫。那時刻,曲天騰必定會一邊輕聲呼喚著愛女的名字,一邊躍身冥冥夜空,去追尋女兒那漫天漂泊著的遊魂……
    去年暑假過後,路經濟南,順道探望曲靜的媽媽郭雲霞。當然,也是為了我這篇壓抑數年的紀念文章的寫作。年逾六旬,又疊遭不幸的郭媽媽依然纖瘦無朋。幾乎是空蕩蕩的三居室內,最顯眼的是她那床頭桌面上擺放的女兒曲靜與丈夫天騰的黑白大照片。顯然,不幸的老人正渡過著一種「遺相床頭掛,明月照無眠」的孤寂時光。
    閑聊中,郭媽媽談到自己因老眼昏花,去年上樓梯時左臂摔折過,至今未能痊癒。並伴有高血壓、高血脂等痼疾,飲食起居多有不便。唯獨盼望同大女兒紅紅居住一處,可又無奈於女兒的工作單位距此太遠,希望能將她調至身邊的山大醫院工作。
    曲靜的姐姐國紅中專畢業於濟南市衛生學校,現在是市中心醫院病房的護士長,又是連續多年的市衛生系統先進工作者。入調山大,可以不要房子,唯圖母女在一處有個照應。郭媽媽出示自己寫給山大領導的求調信,說是心裡面有話,就是筆頭上寫不出來。我讀了此信,深覺這位曾執教30多年的中學文科老師並不擅於文辭。於是自告奮勇,願代為寫信呼籲。
    回京不久,即寫畢寄付。自以為專事寫作20餘年,再加郭雲霞疊遭不幸的人生經歷,蠻可以打動山大領導,為他們的優秀畢業生家長和本單位退休一級教師網開一面,滿足其女兒調動這一微小要求。不料想後來信息反饋竟云:學校人事處領導找談話了,說是這種情況不能照顧。郭媽媽又感慨地說:「現如今辦這種事,怕是真的還要憑關係。關鍵是咱自己朝里無人。」聞聽此言,我嗟嘆一陣子。心想,天底下有若干事,單靠寫文章是不能辦成的。一介書生的能力畢竟有限,只有從心底里祝願孤苦伶仃的郭媽媽多多保重自己了。
    唯不知不信天不由命的曲靜九泉有知,又會何想?(感謝柳哲推薦) 

(全文完)                                              


高興

感動

同情

搞笑

難過

拍磚

支持

鮮花

發表評論 評論 (18 個評論)

回復 redbud 2010-5-19 04:36
SF,現在沒時間,等我明天吃飯時間仔細品讀。
回復 zhuqi123 2010-5-19 04:43
redbud: SF,現在沒時間,等我明天吃飯時間仔細品讀。
不好意思,真是太辛苦你了!
回復 nika 2010-5-19 05:19
太可惜了
回復 zhuqi123 2010-5-19 06:13
nika: 太可惜了
十多年過去了,至今我也還是想起來就哭。
回復 任飛飛 2010-5-19 07:44
悲哀
走路都要留神腳下,以前中央電視台有個主持人也是這樣被摔死的。
回復 牡丹石頭 2010-5-19 07:55
回復 zhuqi123 2010-5-19 08:17
任飛飛: 悲哀
走路都要留神腳下,以前中央電視台有個主持人也是這樣被摔死的。
我的這位主人公還不一定就是被人謀害的呢?家人一直都在懷疑著。
Anyway,飛飛正好來寫這一篇的評論吧,要趕緊,你也是快手。要趕在20號之前完成,以便列印參入討論會書面發言。
    朱啟拜託
回復 zhuqi123 2010-5-19 08:18
redbud: SF,現在沒時間,等我明天吃飯時間仔細品讀。
好的。
回復 zhuqi123 2010-5-19 08:19
牡丹石頭:
節哀。
回復 早安太陽 2010-5-19 12:14
回復 xinsheng 2010-5-19 12:33
嘆。
回復 light12 2010-5-19 12:53
不幸
回復 redbud 2010-5-21 06:18
http://my.backchina.com/space-39734-do-blog-id-72175.html
我寫好了,請朱老師去看看
回復 zhuqi123 2010-5-21 09:57
redbud: http://my.backchina.com/space-39734-do-blog-id-72175.html
我寫好了,請朱老師去看看
看過了。你言他人所不能言,令我十分感激。同時把我讚譽很高,也覺心裡惶恐。
算是對我的一種勉勵吧,慢慢我再跟你一道來探索如何寫作、如何對待人生吧。
其實,我專業從文已經25年,幾乎都是在為了謀生而四處奔波,總感覺真正的文學作品還沒有動筆呢!
來日方長,我們一道前行吧。
回復 kusabana 2010-5-22 23:11
做中國人的無奈!悲哀!只能同情了.........
為死者的「在天之靈」祈禱!
回復 zhuqi123 2010-5-24 01:52
kusabana: 做中國人的無奈!悲哀!只能同情了.........
為死者的「在天之靈」祈禱!
你有更多的感慨想抒發一下嗎?這篇文章的評論還沒有人來寫,你要是有這個念想,請抓緊一下吧。
——朱啟拜託
回復 笑臉書生 2010-5-28 10:24
朱老師文筆流暢,感人,很難過。
回復 zhuqi123 2010-5-28 12:43
笑臉書生: 朱老師文筆流暢,感人,很難過。
感謝先生到訪、評論!

facelist doodle 塗鴉板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評論 登錄 | 註冊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4-4-26 15:21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