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轉載]看哪,這個口吃的讀書人

作者:酸柚子  於 2010-11-4 00: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12評論

關鍵詞:

看哪,這個口吃的讀書人

於傑

好人進監獄

酒徒成英雄

這個國家是一台戲

演給魔鬼看。

為那個有些口吃的讀書人晨禱。

蘇小和《無題》

 

 二零一零年十月一日,我在亞特蘭大華人教會的陳雪濤弟兄的陪同下,參觀了馬丁·路德·金的故居。一如大部分的美國城市,亞特蘭大的老城區衰落而破敗、人口稀少,只有這條「馬丁·路德·金之路」上依然穿梭著熙熙攘攘的遊客。這個當年典型的中產階級社區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其中有馬丁·路德·金出生的那棟房子,也有他事奉過的那座教堂。在記念館中,我聽到喇叭中正在播放馬丁·路德·金一九六四年在諾貝爾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我相信總有一天,人類要躬身在上帝面前,為其制止戰爭和流血的行為得加冕。非暴力的救贖之路在世界各地延伸,直到每個角落。」歷史彷彿凝固,他似乎依然在場。那一刻,我想起了獄中的劉曉波,我親愛的師長與兄弟。馬丁·路德·金天生就是一個演說家,他的演說鏗鏘有力、激動人心;劉曉波則是一個口吃的讀書人,柔和而堅韌,如同壓傷的蘆葦卻始終不折斷。

陳雪濤弟兄特意在紀念館中購買了一本馬丁·路德·金的畫冊,托我送給他最尊敬的劉曉波先生。我帶著這本書飛越了大半個美國,一個星期之後的十月八日,我在洛杉磯南加州大學一所酒店的房間內,徹夜不眠,等待著諾貝爾和平獎揭曉的消息。凌晨兩點半左右,當電視屏幕上出現劉曉波那張熟悉的照片的時候,我在黑暗的房間里跪地祈禱,失聲痛哭。我在成年之後從未如此痛哭過,我將頭埋在枕頭中,任由眼淚汩汩地流淌。是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了,還是因為好消息到來時毫無心理準備?此時此刻,我的身體中彷彿有一顆二十一年前射入的子彈被取出來,無比疼痛卻又無比舒暢。

我一邊觀看電視上的評論,一邊再次翻看這本畫冊,朦朦朧朧中,劉曉波的臉龐與馬丁·路德·金的臉龐重合在了一起。我認識曉波已經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的風雨兼程,一幕接一幕,如電影中的場景浮現在眼前。孤獨與苦痛,被輕蔑與被羞辱的經歷,此時全都得到了安慰。

我記得,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劉曉波在一封給老朋友、作家亦武的信中便如此沉痛地指出:「與其它共產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們都稱不上真正的硬漢子。這麼多年的大悲劇,我們仍然沒有一個道義巨人,類似哈維爾。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權利,必須有一個道義巨人無私地犧牲。……不能指望大眾的集體良知,只能依靠偉大的個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眾。特別是我們這個民族,更需要道義巨人,典範的感召力是無窮的,一個符號可以喚起太多的道義資源。」那個時候,曉波也許並沒有意識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此後二十年如一日,在此監獄與彼監獄之間挪移轉換,即便在獄外的時候,被隔絕與被騷擾亦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卻從未停止過持守與抗爭,以及對非暴力的堅定信念。正如七十年代死於獄中的基督徒倪柝聲在一首詩歌中說寫的那樣:「你若不壓橄欖成渣,它就不能成油;你若不投葡萄入醡,它就不能變成酒。」如今,劉曉波百鍊成鋼,鳳凰涅磐,蠶化為蝶,中國終於有了自己的馬丁·路德·金,中國終於有了自己的曼德拉,中國終於有了自己的哈維爾。

十月十四日下午,我從舊金山返回北京。在首都機場,海關工作人員有針對性地搜查我的行李,將我的四件大小箱包翻了個底朝天。一位海關工作人員如獲至寶地發現了這本馬丁·路德·金的畫冊,一頁一頁地仔細翻閱了十五分鐘左右。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真心喜歡讀這本書,還是希望從中找到將其沒收的蛛絲馬跡。最終,他還是將這本畫冊還給了我。但是,由於監獄中規定不能送入大陸之外出版的外文書籍,這本書不知道還將在我這裡保留多長時間。什麼時候,一名早已離開人世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祝福,才能送達另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那裡呢?

劉曉波是一個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擔當的人,如王丹所說,當年追求民主的同伴,百分之九十九都變了唯有曉波沒有變。馬丁·路德·金說過:「每當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懦夫會問:『這麼做,安全嗎?』患得患失的人會問:『這麼做,明智嗎?』虛榮的人會問:『這麼做,受人歡迎嗎?』但是,良知只會問:『這麼做,正確嗎?』」在歷史轉折的關頭,馬丁·路德·金和劉曉波都作出的正確的選擇,那就是順應良知的選擇。

 

 此刻,回憶是甜蜜的。

但是,要描述一位如此親密的朋友卻並不容易。過去十年以來,與劉曉波並肩走在爭取與捍衛自由與人權的道路上,是我莫大的幸運與榮耀。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六點,我與曉波同時被北京警方以「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的罪名傳喚。此事緣於我與曉波一起計劃寫作一份年度中國人權狀況報告。每年,美國國務院都會發布一份中國人權狀況報告,而中國方面則以一份自我表揚的人權白皮書來應對之。我和曉波認為,其實,最有資格撰寫這份報告的,應當是我們這群生活在中國國內的,獨立於任何政治勢力、政府和機構之外的民間知識分子,我們有責任自行撰寫一份更加真實、更加客觀的人權報告。就在我們剛開始商討如何撰寫這一文件的時候,秘密警察侵入我們的電郵信箱,知曉了這一切,遂對我們進行傳喚,並強行從我們家中抄走電腦,刪去所有的資料和文章。

那次,在長達十四個小時的通宵訊中,最為拙劣的一幕是:一名警察從外面拿來幾張小紙條,故作神秘地放在負責審訊我的一名年長的便衣警官的桌子上。這名主審警官故作驚訝地看了幾分鐘之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還年輕,你的問題只是交友不慎,誰讓你跟劉曉波這樣的漢奸、賣國賊做朋友呢?他誘惑你誤入歧途了,你知道他拿了中央情報局多少的錢嗎?你不知道吧?他沒有分給你吧?你看,他在那邊什麼都招供了,他將所有責任都推卸到你身上。所以,對你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揭發劉曉波,跟他劃清界限,這樣黨和政府會原諒你的。否則的話,你離監獄就只有一步之遙了。」他們以為這樣的把戲就可以欺騙我嗎?不過,他們有一點說對了:若非曉波的引導,這些年來我不會在反抗專制的道路上走這麼遠。

這個把戲在五年多之後又故伎重演了。二零一零年七月五日,我因為計劃在香港出版新作《中國影帝溫家寶》,再次遭到北京警方的傳喚。在這次長達四個半小時的審訊中,一名自稱對我研究了十年之久、手上保存著全世界最完整的關於我的資料的朱姓國保警官,煞有介事對我說:「劉曉波是你的老大嗎?你看看他的下場有多慘。那麼多西方國家施加壓力又如何呢?我們根本不怕。劉曉波的判決書中提及的那六篇文章,在你發表的那些文章中,可以找到類似的,我們要像判他那樣判你,易如反掌。我勸你立即放棄在香港出版《中國影帝溫家寶》這本書的計劃,否則劉曉波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他們以為這樣的恐嚇就能讓我放棄言論自由,並自動與曉波「劃清界限」嗎?曉波失去了寫作的自由,只能激勵我承接其使命,無所畏懼地寫下去。

此種挑撥與威脅,根本無法動搖我與曉波之間的關係。我們的相交,既是道義之交,亦是友愛之交。不僅我與曉波是最好的朋友,而且我的妻子與曉波的妻子也是最好的朋友。許多時候,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心靈的契合。在一些重大的公共問題上,我們不必互相探問,就可以明確知道對方會持何種立場,這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曉波與我一樣,都是說話口吃的人,他卻比我健談得多,人越多的場合,他的談興便越濃;而人少的時候,他的口吃就顯得比我更厲害,尤其是在一對一的電話中。劉霞經常打趣我們說:「上帝選擇你們兩個結巴成為說真話的中國人,可真夠幽默的。」

在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深知對方的嗜好與習慣。我們既是精神之友,更是「酒肉朋友」:每當發現哪裡開了一家好吃的餐廳,便會馬上通知對方,約好時間一起去品嘗。我們都愛吃川菜,而作為東北人的曉波的「耐辣力」,居然超過了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四川人。我們常常去的一家餐館是朋友忠忠開的那家堪稱全北京城最辣的川菜館「食盅湯」,我們在那裡大快朵頤,開心談天。曉波最愛吃的一道菜是麻辣牛蛙,整整一大鍋翻滾著紅油的牛蛙,還有青筍、封條、泡菜等等。他總是「戰鬥」到最後一刻,直到吃完火鍋中最後的那點食物,然後撫摸肚子作意猶未盡狀。我和曉波都好肉而不好酒,劉霞倒是一位品酒大師,舌尖一舔能品出各種紅酒的優劣來。每次劉霞喝酒的時候,曉波都在一邊溫情脈脈地看著她,甚至比自己喝酒還要感到陶醉。

曉波入獄之後,再也吃不到這些好吃的了。這些日子,我們請劉霞吃飯的時候,遇到好菜就會想起曉波狼吞虎咽的模樣。曉波,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一次同桌吃飯呢?這些好吃的我們都給你留著。

 

 在這些年的交往中,我感受到:在曉波身上,既有俠骨,亦有柔情,柔情甚至重於俠骨。曉波對丁子霖老師等「天安門母親」群體、對許多下獄的政治犯的家屬,無不悉心照料、噓寒問暖。雖然他自己長期遭到中共當局的封殺,不能在國內發表文章和公開授課,只能靠在海外發表文章的有限的稿費維持生活,卻從不吝於幫助那些處境更加困難的人士。

曉波曾對我說,他在獄中的時候,深知在外面的劉霞的苦楚。在獄中的人,其實日子要好過些,刑期確定了,心情反倒很平靜,每天的生活起居都有規律,時間就會過得很快。而獄外的親人的生活,才是一種莫大的煎熬,那種等候與企盼,那種憂傷與絕望,讓人度日如年,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起的。所以,曉波分外珍惜與劉霞一起的日子,對妻子倍加關愛與呵護,他常常對劉霞說:「你去買最漂亮的衣服穿!」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曉波對許多素不相識的難屬都無私地伸出援助之手。他經常與劉霞一起陪一些良心犯的妻子吃飯,這甚至成為了一種慣例。吃的未必是山珍海味,但曉波的傾聽與安慰,給了許多難屬支撐下去的勇氣。

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難屬群體對曉波的尊敬與感激,並不僅僅是他的那些被余英時教授譽為「獅子吼」的、為弱勢群體發聲的文字,更是因為他的慈悲心腸和不求回報的愛。比如,因撰文評論「六四」而被判十年重刑的作家師濤,是我見過幾面的朋友,而與曉波並沒有見過面。師濤的媽媽曾經告訴我這樣一個細節:有一次,她去探望兒子,問師濤說,應該信任哪些朋友?師濤悄悄地告訴她,一個是「波」,一個是「傑」。由於旁邊有警察監聽,師濤不能說出全名來,但師濤的媽媽心中清楚了,一個指的是劉曉波,另一個指的是余傑。師濤如此信賴未曾謀面的曉波,可見曉波在這個圈子裡具有何等的人格魅力,他如同太史公在《史記·遊俠列傳》中所說那樣「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

曉波對作為晚輩的我亦是如此關懷備至。有一次,我爸爸媽媽到北京來玩,曉波知道了之後,說一定要請他們吃一頓飯。他特意訂了一個很好的餐廳,點菜的時候也專門挑好菜,聽到我爸爸說喜歡吃北京烤鴨,便點了那種最貴的烤鴨。雖然我爸爸媽媽只比曉波年長不到十歲,曉波卻禮貌地稱呼他們「叔叔」、「阿姨」。曉波說,我知道您們兩位老人很擔心兒子的安全,其實當年我的父母也是如此。但後來他們都想通了,覺得既然阻攔不了我,還是尊重我選擇的人生道路。您們要為孩子感到自豪,他做的這些事情,儘管現在遭到強權的打壓,也不被大多數人所理解,但歷史肯定會有一個公正的評價。曉波的一番話,讓我爸爸媽媽很受感動,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反覆說,想不到文章如此凌厲的劉曉波,生活中卻如此體貼和周到。

我們的孩子滿月之後,曉波和劉霞是第一個上門來探望的朋友。他們帶來了一幅劉霞的新作《如花》作為給孩子的禮物,畫面上是一朵深藍色的、幾乎黑色的怒放的花朵。是啊,只有如此倔強的花朵,才能在最貧瘠、最荒寒的土地上怒放,如同曉波和劉霞一樣。曉波曾經與前妻有過一個兒子,「六四」之後,曉波被捕入獄,家庭瓦解,前妻帶著剛剛六歲的孩子赴美定居。在多年的交往中,曉波從來沒有提及過他的孩子的情況。劉霞有一次悄悄告訴我們,他們父子之間已經失去了聯繫。我想,這一定是曉波心中最深沉的隱痛,他未能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就像曼德拉一樣,當他坐滿漫漫二十七年的黑牢歸來的時候,看到外孫女的模樣,就跟當年離開時的女兒一樣。這就是為民主自由而奮鬥的先驅者不得不付出的慘痛代價。

後來,曉波與劉霞結婚的時候,他們便約定不再要孩子,因為他們的生活狀況不適宜於孩子的成長。這個國家太黑暗、太陰暗、太邪惡了,不能讓孩子在這裡繼續受到有形無形的傷害。是的,後來我看到被捕入獄的良心犯杜導斌、劉賢斌等人的孩子受到秘密警察的騷擾和同學的歧視的消息,這才更加理解了曉波與劉霞的良苦用心與苦痛抉擇。雖然他們決定不要孩子,但看到我們的孩子的時候,立刻便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端詳,曉波說,還是跟媽媽長得像。那一刻,我想,如果他們當了爸爸媽媽,該是多好的父母啊。

 

 中共當局試圖讓我們成為一群「不可接觸」的「賤民」,我們卻形成了一個相濡以沫的小圈子。中共政治局的那九個小矮人之間,有這樣心心相印的友情嗎?其中,晚年的包遵信先生常常與曉波夫婦和我們夫婦相聚,有時候還有丁子霖老師夫婦。我們就像是一個由老、中、青三代構成的大家庭一樣其樂融融。

在八十年代的思想啟蒙運動中,包遵信先生是一位旗手式的人物。八九之後,他先是經歷牢獄之災,然後淪為一無所有的「無業遊民」。不能繼續著書立說、編輯出版、組織聯絡,失去所有的言論與活動的平台,他一直困頓而落寞。在壓抑與孤獨中,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大。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四川駐京辦的餐廳吃飯,剛坐下來點菜,包先生便因為服務員的怠慢,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曉波趕緊尾隨出門,替包先生招來一輛計程車,並扶他上車。曉波說,包先生心裡憋悶,我們要像孩子一樣哄著他。所以,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沒老沒小地說說笑笑。這時,包老師不再是昔日知識界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曉波也不再是名噪一時的文壇黑馬,他們都成為被劉霞和我妻子取笑的對象。劉霞直呼包老師為「包包」,並遵照師母的叮囑,毫不容情地奪走他手中的香煙。包先生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他難得的開懷大小的時刻。

二零零六年,包先生突發腦溢血入院搶救。由於包先生沒有醫療保險,個人難以承擔巨額的醫藥費用,曉波便發起了為之捐款的活動,終於將包先生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再後來,包先生不幸病逝,沒有能夠看到「六四」的正名,死不瞑目。曉波廢寢忘食,日夜操勞,為其組織追悼會。曉波說,包先生一生凄苦,一定要讓他老人家走好。在警方的壓力與騷擾之下,曉波和朋友們一起克服重重困難,終於使得包先生的追悼會順利舉行。那時,我正在美國訪問,不能親身與會,曉波在電話中告訴我說,他幫我們買了一隻花籃並寫了輓聯。後來,我聽到有一個朋友批評曉波那天的穿著與平時一樣隨意,沒有西裝革履,不夠肅穆,在致辭的時候,面前還挎了個破舊的書包。我便在電話中問曉波,曉波解釋說:「追悼會上的事情千頭萬緒,我根本就忘記了自己的著裝。我的書包里裝的是需要給殯儀館的幾萬塊錢,這些錢都是大家湊的。為了避免丟失,我只好挎在自己身上,自己承擔這個責任。而且,當事外面是數百個警察虎視眈眈,哪敢有半點疏忽啊。」

再後來,就是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包先生去世一周年的時候,曉波率朋友們到西郊為包先生舉行安葬儀式。那天,曉波坐在我的車上,一路上詳細介紹為包先生選擇墓地的瑣細的過程。我想不到他平時大大咧咧的,在關鍵時刻卻心細如髮。包先生新落成的墓地,座落在一座視野開闊的山坡之上,金秋的北京風輕雲淡,包先生終於可以在這裡自由地看雲起雲落了。大家剛剛侍立在墓地四周,曉波第一個跳入墓穴之中,不顧泥土沾滿衣服,先探頭進去測試好安放骨灰的地方,然後接過包先生的子女遞過來的骨灰,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安放好。之後,他才從墓穴中爬出來,含淚鏟下第一堆土。在旁邊配合的墓地工作人員,都以為曉波是包先生的親生兒子,過來就許多具體事務徵求他的意見。曉波也不作解釋,一一作出妥善的安排。

我想,如果包先生還在,如果他聽到曉波終於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消息,他該多麼欣慰啊。可是,如果包先生還在,他先聽到的一定是曉波被捕和被判處十一年重刑的消息,那麼他該多麼難受啊。而我,將去包先生的墓前,大聲地告訴他曉波獲獎的消息,讓他老人家朗聲大笑。

 

 在這十年的交往中,我看到曉波有兩次大聲地哭泣。一次就是在安葬包先生骨灰的時候,曉波哭泣著宣讀了「包包,我們愛你」的短文。我想,要是包老師再多活兩年,親耳聽到曉波獲獎的消息,一定會笑逐顏開。再有一次,是二零零三年七月,我第一次訪美歸來,約上曉波夫婦,到丁子霖老師家中,播放萬人傑文化新聞獎頒獎典禮的錄影帶。我和楊逢時是當年的得主,我們的獲獎都與我們的「六四」情結有關。楊逢時本來是一位單純而高雅的音樂家,天安門屠殺讓她從藝術世界回到現實世界,此後在芝加哥堅持舉辦每年一次的「紀念六四音樂會」,並由此被剝奪了回國的權利。而我的獲獎感言也圍繞「六四」展開,我說:「天安門的坦克和鮮血是最為直接的啟蒙。我發誓要說真話、要拒絕謊言、要擺脫奴役、要捍衛自由、要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

聽我在錄像帶里講到這裡的時候,曉波突然從沙發的另一邊走過來,將我抱在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平時,曉波是我敬重的師長,雖然偶爾也會跟他開一個玩笑,但我對這位精神上的啟蒙者始終懷著深切的敬意。此刻,曉波在我的面前卻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樣,鬱積已久的哀傷如潮水般湧出。我擁抱著曉波,拍拍他寬闊的背部,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我也哭了起來。丁老師、劉霞和我妻子亦在一邊抹眼淚。此刻,我們都是迷路的孩子,被欺騙的孩子,失魂落魄的孩子,多少年了,我們一直在等候公義與慈愛的降臨,公義與慈愛卻長久地在這個國家缺席了。

如今,我們的傷痕終於被上帝之手所撫慰。據說,中共黨魁胡錦濤誇口說,要拿出幾十億美元阻攔劉曉波獲獎這件事。然而,這件事還是施施然地發生了。有錢就能顛覆人類亘古有之的是非、善惡標準嗎?有錢就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嗎?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光終將照射在黑暗裡,即便黑暗不接受光。對於黑暗來說,被光所穿透,是一個註定的結局。曉波獲獎次日,劉霞去獄中探望。後來,劉霞說,曉波獲知自己獲獎的消息之後,神色平靜,舉止正常。當談及天安門母親的時候,曉波才哭了,說這個獎屬於所有「六四」的亡靈。這些年來,他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去爭取諾貝爾和平獎,就在他被捕前幾天,他還在給國外的朋友打電話和發電郵,請他們繼續推薦天安門母親群體評選諾貝爾和平獎。其實,他就是天安門母親群體中的一員,他的獲獎也就等於是天安門母親的獲獎。這一次曉波哭泣的情形,我沒有親眼目睹,但我相信,從上一次的哭泣到這一次的哭泣,已經是苦盡甘來。

此刻,我又想起了二零零五年七月三十日,我們方舟教會舉行的一次戶外洗禮。那天,我邀請曉波同行,他欣然應允。我們選擇的地點是北郊懷柔的一個小水庫,為了避免被遊人打擾,凌晨五點,大家就從城裡出發,六點多便到達水邊。在「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隱隱」之間,我們的洗禮還沒有正式開始,曉波便將外套一脫,縱身躍入湖中。在整個洗禮的過程,他都如同守護者一般,在周圍游弋和觀禮。他仰泳的時候,宛如與天、地、水融為一體。

是啊,這麼多年了,這個如此熱愛自由的人,卻從來沒有享受過一天自由的生活。出了「小監獄」,又進「大監獄」——那些監視他的警察,乾脆就在他家樓下修建了一個如同交通崗亭般的移動房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其中,監視曉波的一舉一動。冬天,警察甚至可以在裡面使用電爐取暖。而曉波每次到外地遊覽,都有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跟蹤,跨越省界的時候,便有鄰省的國保前來交接。誰能二十年如一日地過這樣一種幾乎沒有隱私的生活呢?但當曉波在水中游泳的時刻,他像回到天父的懷抱一樣,終於自由了,如一條魚一樣暢快而輕盈。我低頭為曉波祈禱,願主賜予他從天上而來的力量、智慧與勇氣,願他因真理而得自由。

曉波在獲獎之前給劉霞寫的最後一封信中說,我們托劉霞帶去的兩袋大棗已經收到了。那是我們特意從河南訂購的一種最好的大棗,肉厚而糯軟。曉波說,中秋節的晚上,同一個囚室的六名囚徒各自拿出一件自己珍藏的食品來,大家一起分享。曉波便拿出我們送去的大棗,大家都說,這是他們平生中吃過的最好的大棗。劉霞告訴我們這個細節之後,我和妻子一起禱告,願曉波早日歸來,帶著天使的翅膀和天使的心靈歸來。曉波每一次失去自由,都是為了讓更多的國人擁有自由;曉波說過,當所有的中國人都獲得了自由之後,他的願望是到加繆所熱愛的地中海去,沐浴著那無比熾熱的陽光,暢遊一番。

那一天,已經不再遙遠。

 二零一零年十月十六日、十七日,北京家中

樓下有一群警察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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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2 個評論)

回復 方方頭 2010-11-4 01:07
太長了。先送花,慢慢讀
回復 酸柚子 2010-11-4 01:13
方方頭: 太長了。先送花,慢慢讀
儂忙好
回復 fanlaifuqu 2010-11-4 01:14
上午第一次打開,這麼長.關了.想想柚子的東西,不會差,等有一定的時間可以坐下來,又打開讀起來.一口氣,從頭到尾,動情了,很久沒這樣了.
由於所處地位不一樣,我對64的看法不會與作者,曉波一樣,但我非常理解,也站在同一邊.這樣好的文章,壞人是寫不出的!
謝謝柚子!
回復 fanlaifuqu 2010-11-4 01:27
方方頭: 太長了。先送花,慢慢讀
一定回來讀一讀!
回復 酸柚子 2010-11-4 01:37
fanlaifuqu: 上午第一次打開,這麼長.關了.想想柚子的東西,不會差,等有一定的時間可以坐下來,又打開讀起來.一口氣,從頭到尾,動情了,很久沒這樣了.
由於所處地位不一樣,我對64
問翻老好。我也是感動了才拉過來。不論政治觀點異同,這種人格的感召力,好人都會感覺到的。
回復 方方頭 2010-11-4 01:38
fanlaifuqu: 一定回來讀一讀!
一定!
現在正在讀一本書,非常好的書,翻老,書名是tuesdays with Morrie, 也有中文譯本《相約星期二》。http://www.dushu123.com/read/xiangyuexingqier/
看得我好感動
回復 fanlaifuqu 2010-11-4 01:43
方方頭: 一定!
現在正在讀一本書,非常好的書,翻老,書名是tuesdays with Morrie, 也有中文譯本《相約星期二》。http://www.dushu123.com/read/xiangyuexingqier/
看得
謝謝,讀後交流.
回復 方方頭 2010-11-4 01:51
順應良知~~
回復 xoyuanfen 2010-11-4 07:50
柚子推薦的東西一定要讀。
回復 yulinw 2010-11-4 09:17
好文不怕長,柚子說好的,是真的好~謝謝柚子

淚水不斷,感動於他們的堅持和良知,做不來什麼,只能是盼望和祝福~~
回復 Junkkiller 2011-2-1 15:20
劉曉波就是劉曉波,沒有必要將其說成中國的馬丁·路德·金,中國的曼德拉,中國的哈維爾,劉曉波在信仰追求上意志的堅定程度並不遜於上述三位。
回復 singchuanyeng 2011-3-11 15:25
喜閱劉曉波和余傑的作品,這篇已看過,今重讀仍淚眼盈眶…願公義的上帝眷顧和保守這批為國為民的義人!願光早日穿透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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