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生性好動,到了鄉下給陳舊落後的山村帶來新鮮活力,有人成了小學的代課教師,有人當了大隊的記工員,有人當了赤腳醫生。因為赤腳醫生是很受尊重的行當,而且還可能送到縣醫院去「速成」的機會, 好幾個女知青爭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一名部隊的子女被村支部選中,先到公社衛生院去實習。有傳言她家人給大隊支書送了條紅牡丹(香煙),在當時可是十分金貴的東西,村裡的人見過最好紙煙就是河南出的「三門峽」,還是要等娶親的時候抽一隻。其他的幾個未入選的女知青從此不再跟她過話了。由此可見,同出於「根紅苗正的部隊大熔爐」這樣一個起跑線上,要想領先,只有「加油」才行。而和我一樣的幾個根基不正的「歪瓜劣棗」知道沒有那個福分,也不去爭搶, 安心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了。
平心而論,我只享過幾天清福。當時村裡要在村口、合作社和知青點等處,刷寫些「農業學大寨」之類的大標語,以應付縣裡來的工作檢查組。恰好我上中學時經常出牆報和黑板報,照瓢畫葫地練過幾天美術字。筷子桶里拔旗杆,安排我和一個知青隊友完成此任務。每天拎著漆桶,扛著梯子,在村裡大街小巷房前屋后塗抹一通。前前後後幹了七八天,比下地強,每天記十分 ,下地只給記八分。這可算是中國農民對文化知識的重視吧。村裡的男女老少大多由此認得了我這個「娃」,誇我有倆把刷子。咱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滿得意的。
去小學代課的老師並不都是文化水平高的知青,而且水平高的知青並不一定都願意去代課,W君就是其中一位。W的父親據說是名機關幹部,母親是名醫生。家中三朵金花,排行老大,故名「初」(前倆字為父母的姓氏)。W留著齊耳短髮,穿戴打扮與男孩子差不多,整天是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可能受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教誨,從不示弱,常常與男勞力一起出工下地。W不但吃苦耐勞,平常酷愛讀書。當時鄉下的書寥寥無幾,她就翻閱下鄉時發放的毛選。後來不知從哪裡搞到幾本蘇聯小說,更是愛不釋手,沒日沒夜地看。
入冬后很少下地,大夥囚在知青的伙房裡搓玉米,為來年準備種子。這時的伙房成了村裡活動中心。有人發現W的棉褲膝蓋上破了個大口子。原來她夜裡圍著宿舍里的火爐看書,爐子下邊捅火孔竄出的火苗烤糊了棉褲,她渾然不知。同屋的姐妹聞到了焦糊味,整條棉褲才免於幸難。大大咧咧的她,補也不補就穿著來上工了。
W不但自己好學,還在知青中發掘「陪讀」, 以便有人同她交流促進。我原本不大愛讀書,但年少時家父教誨的幾首唐詩宋詞記憶猶存, 還有文革時背誦主席詩詞功底還在,W不時與我切磋過招,發現我是「孺子可教」,經常借給我些書來翻翻。此啟彼發,耳聞目睹,不久李白的幾段「行路難」白居易的「長恨歌」「琵芭行」等長詩我能順背如流了。算是補了小學曠課丟失幾堂課。我當時最感興趣的是山西作家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許多俏皮話還記憶由新。
「模範不模範,從東往西看。東頭吃烙餅,西頭喝稀飯」。
「博主說,沙鍋能搗蒜,看客說,搗不爛;博主說,公雞能下蛋,看客說,親眼見」。
W的心愿就是上大學。張鐵生的白卷導致了不靠考試成績,而靠推薦工農兵上大學。W只有好好表現,才有可能被舉薦。七六年初招工,W有機會返城,但她堅持不走,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大概七六年七月她終於接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成為了共和國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可是誰能想到,當年十月粉碎四人幫,翌年六個月後恢復高考,無需再在窮鄉僻壤來卧薪嘗膽,等待貧下中農「大老粗」的舉薦了。
命運時常捉弄人,並不是機會面前人人平等,也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最佳效果。W到北大后好像是學無線電,曾來過封信,鼓勵我「不吃苦中苦,難作人上人」。我這輩子從未敢想出人頭地,也沒把此話當真。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次,我在山西一座古城的小學里應試,幾個月後稀里糊塗地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混進了高校,混回了城市。 別的記不清了,依稀記得應試小學的課桌凸凹不平,有無數鉛筆刀的划痕,好像是我們這代人的經歷。
我有時會想, 沒有W這樣的大姐提醒和啟發,我會還不會燒幾年鍋爐後去賣大碗茶嗎?也許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