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毛澤東的政治美學

作者:light12  於 2009-12-2 10:2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1評論

時間: 01 12 2009 21:35  
作者:蘆笛



老金的近作提出了個非常有趣而且在我看來非常重要的觀點——毛澤東創立了一種「後現代政治美學」。它對理性與科學構成了巨大的顛覆,因而獲得了某種美學價值,迎合了全球力薄儒以及挺能傑兒們的逆反心理,從而構成了一種永恆的藝術魅力,「毛澤東思想和實踐波瀾壯闊,像一壇美酒,時間放的越久,味道越醇美,價值(還是價格?拎不清爽)越高」。

用他那極為生動幽默的話語來說便是:

「極權(集權)社會主義缺乏發展動力,始終是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無法根本解決的難題。斯大林的方法是殺雞嚇猴,由專業屠夫殺雞給猴看,在『殺雞剪刀咔嚓響』的節奏中,猴們顫抖戰慄地拚命工作。這種方法的特點是高效,缺點是血腥而乏味。這也是很多充滿人道關懷的西方左派對斯大林無比地厭惡的重要原因。毛主席的做法是褪毛雞給猴看,這種做法的特點猴們不僅是害怕,還會莫名其妙的興奮,或『嗨』或『飄』,而且褪毛的方式、褪毛后的造型也是五花八門,花樣繁多,有極高美學價值。

如果說中國政治運動中的造成了大量死亡,充其量只是褪毛的火候沒有掌握好,不管數量如何巨大,也只能說是不慎誤傷所致。在理性至上、科學至上現代西方社會,毛主席這種極具顛覆性的後現代政治美學,這種對理性、常識的質疑和批判,完全是一種『理性的超越』,裡面的美學內涵也因此迷倒了東西方無數『關在籠子里』的政治家和無處發泄的熱血青年。整個文革過程,集喜劇、悲劇、鬧劇於一身,充滿離經叛道、懸疑魔幻、自虐自淫、張揚發泄,充滿矛盾、混亂,毛主席那荒誕不經、匪夷所思的怪招,直逼人類想象力的極限。」

過來人都知道情況確實如此。唯一需要補充的是,毛澤東和斯大林的區別是,前者使用專業人士高效殺雞,除了向特務機關告密外,猴們並不介入殺雞過程,而偉大領袖毛主席打的是人民戰爭。他本人或是錦衣衛們並不褪毛雞給猴看,而是把這任務全面承包給了猴們。從確定誰是雞,到動手抓,到血淋淋地褪毛,都由猴們自己決定。偉大領袖頂多只通過中央文革的親信告訴猴們中央的雞是誰,地方上的雞則基本由猴們先亂抓胡褪一氣。在雞毛一地之後,再由中央文革告訴大家哪只雞的毛其實不該褪,於是猴們趕快撿起毛來,使膠水貼到那赤膊雞身上去。如果那赤膊雞不幸業已亡故,那就貼到他的骨灰盒上去。

因此,這行為藝術的演員不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而是千千萬萬的人民群眾,那鬧劇、喜劇、悲劇是由全民共同登台演出來的威武雄壯的活劇。毛主席不過是個導演而已。而且,他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導演,乃是「引而不發」的導演,既不需要劇本,也不作表演提示,只是吆喝一聲:「大家這就開始吧!怎麼演都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演得越威武雄壯越好!」這與斯大林那冷靜到毫無人味的「理性」治國可完全是兩回事。

這或許就是世界上特別是西方沒有什麼斯粉,而至今不乏毛粉的緣故吧。如老金所說,物以稀為貴。西方人並不稀罕冷靜的理性,膩透了高度專業化的社會分工,乍見毛這種荒誕無比因而新奇得出了格的群體鬧劇,當然難免要目搖神奪,浮想聯翩,熱血奔涌。

而且,斯大林複雜到讓人揣摩不透。我看過的斯大林的傳記之多,遠遠超過了毛傳記,對他的生平行狀似乎比對毛還熟悉,然而我至今不能參透這個人物,無法確定他到底是個毫無原則、毫無信念、毫無信仰的機會主義者,還是確實是個真誠的信徒。

相比之下,毛的內心世界並不複雜,一眼便能洞察無遺。至少有一點絕無疑問——此人確實是個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民粹主義者」。他真的相信「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人民群眾中真的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智慧,真是在感動之後便能創造奇迹的上帝。而這就是為何會有大躍進與文革那兩大全民行為藝術表演。也許就是它打動西方毛粉的緣故——人類或多或少都有點審美迷醉,喜歡真誠的理想主義者而討厭毫無信念的政客。

在膚淺的外國觀察家眼中,毛身上似乎有一種藝術家或哲人的氣質,從李德到基辛格都這麼說過。沒有比這更謬以萬里的觀察了。無論是哲人還是藝術家,毛的智力結構都恰好是其反面。他的智力缺陷非常突出醒目:第一,毫無藝術家的創造力與想象力。第二,毫無理論家必備的起碼思維能力以及理論構建能力。第三,徹底缺乏制度設計能力。他那碩大的腦袋裡有的,只是對現狀的永恆不滿,對未來美好世界的朦朧憧憬與渴望,以及永遠在煎熬著他「破舊立新」、改天換地、創造奇迹的強烈衝動。然而那理想社會到底是什麼樣兒,他腦袋裡只有一團霧,漫說是具體的藍圖,就連個草草的粗線條勾勒都沒有。

熟悉國際共運史與中共黨史的人都該知道,中共執政前,所謂「毛澤東思想」中毫無原生貨。「民主革命三大法寶」(建黨、建軍、建立革命統一戰線)統統來自於蘇聯。蘇維埃革命不必說,就連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總路線(無產階級領導下的反帝反封的資產階級革命)也是布哈林在中共六大上為我黨制定的,而那其實來源於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permanent revolution,其中一個教義便是俄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必須由無產階級領導)。

如我在舊作中指出的,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的基本內容其實是從張國燾那兒剽竊去的。張和中央在長征路上的重大爭執,便是認為蘇維埃革命不符中國國情,業已失敗,應該改搞反帝反封的民主革命。他還提出當務之急是結成抗日統一戰線,與1935年七、八月間召開的共產國際七大為中共決定的策略改變暗合。中共在抗戰爆發后終於放棄蘇維埃革命,聲稱願為三民主義奮鬥,也是共產國際施壓的結果,並非毛的主動。

縱觀整個所謂「民主革命」時期,毛的唯一獨特貢獻就是所謂「農村包圍城市」,然而這不過是古已有之的農民戰爭方式,並非毛的原創。何況毛最初也曾熱衷攻打過大城市,只是在失敗后出於生存本能,全靠對馬列基本理論一無所知,受遊民經典的指引,才走上了水泊梁山。將之提升為「農村包圍城市」的「理論」則是文人後來為他乾的活。

建國初期就更不用說了,中共開頭完全是按蘇聯模式,亦步亦趨地照貓畫虎,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整個國家的體制不必說,就連毛最初確定從「新民主主義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究竟需要多長時間,也是按蘇聯經驗忠實拷貝下來的。

從這些事實立即便能看出斯大林與毛澤東智力水平的天壤之別。建設社會主義社會乃是人類最大膽的實驗,毫無先例可供參考,完全靠實驗家們自己去摸索,而這是對他們的想象力、創造力特別是制度設計能力的嚴峻考驗。不管怎樣冷酷無情,斯大林畢竟還是設計出了一整套完備的制度,發展了列寧的建黨理論,卓有成效地將黨改建為一個全能的權力組織網路,把全民不留孑遺一網打盡,牢牢攥在如來佛掌心中,造出了一個人類歷史上見所未見的嶄新的極權社會,併發明了史無前例的「計劃經濟」。這種技術發明能力,何嘗在毛澤東身上見過絲毫?

直到1956年蘇共開20大,赫魯曉夫作了秘密報告,毛才解放了思想(這是他親口承認的,只是後來他發現扔掉斯大林主義那把刀子的嚴重後果,才轉過來批判赫魯曉夫主義),發現原來斯大林主義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蘇聯搞了60多年的社會主義,它也沒有什麼牛皮好吹」(鄧小平在改革開放后的講話),蘇聯模式原來也有弊病,特別是國民經濟結構嚴重失衡,農業殘廢(這其實也是赫魯曉夫披露的,並非毛的發現)。這結果便是《論十大關係》出台,毛覺得自己業已出師,要踢開師父幹革命,搞自己的一套了。

可惜他的智力缺陷決定了他不知道那一套究竟是什麼東西,解決辦法便是「綱式直線思維+燒香化符請出人民上帝來」。他把杜月笙開創的「抓綱舉目」的黑社會管理方式用於經濟建設(請參看金槍魚在樓下貼出的鳳凰網 「口述歷史」節目介紹杜月笙搞定江湖人事的手段——找到最關鍵的那個人,一提那個「綱」,整個網就起來了,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找到鋼鐵是國民經濟的「綱」。只要鋼產量趕上或超過英國,則中國也就跟英國一般強大了。

如果是斯大林,他就只會拚命壓榨農民,榨出錢來拿去向國外進口設備,建立現代鋼鐵大企業。毛則完全不同,他真正「全心全意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因為他自己沒有首創精神,於是只好請出萬能的人民上帝來代他解決這個沒錢買設備的難題。這結果便是全民鍊鋼。那的確是空前絕後的全民大寫意,與人類歷史上發生過並將在未來發生的一切事件都絕無雷同之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正常人只會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那「獨創性」。

誠如老金所說,那種全民大寫意確有強大的藝術魅力,事過多年仍然令人回味無窮。人的一生若有過一次那種經歷,這輩子絕不會覺得寂寞。我那陣不過是個小屁孩,卻也有幸躬逢其盛,作為觀眾分享了一點戲劇式的熱鬧與歡樂。

我已在回憶錄中說過了:漫山遍野的農民臉上塗著油彩,穿著自製行頭,裝扮成武松、穆桂英、黃忠、羅成等古代武將的模樣,在田野里揮舞鋤頭;裝了帆的大車隊,在狂風驟起時紛紛翻車;學校和醫院(那陣初一學生蘆蕭背礦石累得害了重病,我因此常到醫院去)的院子里、乃至街頭巷尾都變成了史無前例的「露天工廠」,到處建起了「土高爐」,24小時冒煙吐火。開爐時鐵水奔流而出,城市整個夜空都是橙色的(現在想想也覺得奇怪,為何沒有引起火災?城裡的土高爐可都是修建在街頭巷尾或院子里啊,離住房非常之近。當然絕大多數還是修建在城外曠野中,農民和工人就睡在臨時搭建的簡易工棚里);商店24小時開著門,燈火通明,實行「無人售貨」;街上每個燈桿上都掛著小喇叭,24小時播放輕音樂和傳統戲曲;工地或工廠里一度實行「吃飯不要錢」,我在先母的工廠里吃了幾次不要錢的肉包子,可惜為時很短;睡覺是資產階級迷信,真正的革命者並不需要它,大家都得通宵苦戰。後來我進了廠,一位老師傅曾跟我說,當時他騎著自行車竟然睡著了,直到狠狠地摔下來才驚醒過來,於是只好推著車走,但走著走著又睡著了……

總而言之,從57年到59年,從「消滅四害」全民打麻雀開始,記憶中全是這種威武雄壯新奇無比的活劇。到了60、61年,史詩變成悲劇。先是學校的生物館前擺出大缸大缸的「小球藻」作為栽種示範,后是教研室改成「康復院」,收治水腫病特別嚴重的學生,接著是學校里所有的空地都變成菜地,種上了洋白菜、菜花、土豆什麼的,接著又是「全黨全民齊動手,大種洋絲瓜」。人類歷史上,哪怕是在戰爭期間,學校里大概也從未出現過這種「學工學農」的桃花源景象,先修土高爐,后挖菜地。

當然,這種行為藝術如橄欖一般,只有回味,如老金說的越久越芬芳,當時挨餓可沒什麼美感可言。大躍進和一般行為藝術的區別,就在於有著無限痛苦的後果。若沒這一條,那當然是無比瀟洒愜意的生活方式。怪只怪人需要吃飯,若靠餐風飲露便能活下去,那當然是神仙日子。

由此可見,毛的致命缺陷是他永遠需要個先生。過去需要斯大林,斯大林死後再看不上蘇聯老大哥了,自己又沒本事,因此只好「先當群眾的學生,后當群眾的先生」,「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改請人民那萬能的上帝做他先生。

可憐他竟然終生悟不出兩個事實:第一,人民群眾是社會的肌肉,而肌肉一般是沒有思維能力的。第二,「解放」使得人民徹底淪為黨奴,根本沒有他夢想中的「主動精神」。所謂「群眾的首創精神」不過是下級官員為了應付討好上司的急中生智的improvisations,而那創造靈感還是來自於他本人的隧道眼觀察所得——「狗肉湯澆地」來自於「農業八字憲法」的「肥」字訣,「合理移植」(把許多畝地的稻麥在收割前匆忙移植到一畝地去製造「衛星田」)則來自於「密」字訣(註:毛手訂的《農業八字憲法》是「土、肥、水、種、密、保、管、工」。

文革那「後現代行為藝術」又何嘗不是這麼回事?這次他對人民群眾那「先生」的指望更大,居然指望他們去代他設計、建立起一個與蘇式國家不同、人民群眾真的當家作主的新型國家來!

老金說:「極權(集權)社會主義缺乏發展動力,始終是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無法根本解決的難題。」我覺得這不是毛髮動文革的基本考慮。斯大林殺雞嚇猴,為的當然首先是鞏固個人權位,但也有經濟目的,那就是如老金指出的,以恐懼取代私慾作為生產動力。需要補充的是,斯大林還用「斯塔漢諾夫運動」製造 「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用軍功式的榮譽去正面引誘工人努力工作。

毛髮動文革可不是為了解決建設動力問題。自大躍進破產後,他便永久性地對經濟建設喪失了興趣,整個興趣都轉移到如何保持全黨全民永不熄滅的革命熱情上去了。這就是所謂「反修防修」。這「修」到底是什麼意思,舉國無一人能說明白,因為連毛自己都從未整明白過。他直接就沒有這習慣,也不覺得有必要建立這習慣。

據本人的一點穿鑿,那「修」的模糊內容大概如下:

1)對蘇聯模式的不滿。毛覺得斯大林締造的特權階級騎在勞動人民頭上,做官當老爺,嚴重脫離群眾,這種新社會並未實現「人民當家作主」,而是「官僚主義者階級」當家。早在60年代毛便抨擊過這個「階級」,後來乾脆稱之為「黨內資產階級」,鬧出了理論上的大笑話——那特權階級是蘇式革命把權力集中在一小撮人手上製造出來的,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有何相干?

2)對「官僚主義者階級」喪失對「階級鬥爭」的持續熱情,「只顧低頭拉車,不顧抬頭看路」,只想搞生產,不想幹革命的趨勢極為惱怒。毛最恨的就是黨的八大規定的「先進的社會制度與落後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是社會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他對生產力無興趣,關心的是「不斷革命」(這術語首先是馬克思用的,翻譯失真,原意是「永久革命」,毛就是這種永久革命家),而所謂革命也就是「階級鬥爭」的同義語,而所謂階級鬥爭就是大規模整人,或曰活褪毛雞。

3)對龐大的官僚機構不滿,希望削減到最小的程度。據王力披露,毛的想法是連中央書記處都不要,中央就留幾個人,機構非常之小,再派出許多聯絡員與地方溝通,如戰爭期間他在陝北總部一般。

4)對「官僚主義者階級」好逸惡勞,貪圖享受,喪失艱苦樸素的清教徒作風不滿。認為理想國的官員應該能與人民群眾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知道民間疾苦。

5)對斯大林建立的那種軍隊式管理國家,由中央發號施令,地方服從,人民群眾處於被動服從的狀態不滿。「我們的目標,是想造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那樣一種政治局面」,認為在理想國中,人民群眾的主動精神應能得到充分發揮,敢想敢說敢幹,地方和基層的積極性得到充分發揮,為他建設理想國提供源源不斷的靈感。

竊以為,這就是毛髮動文革的動機之一。毛的個人悲劇在於,他能察覺現體制的毛病,也不乏對理想國的朦朧嚮往,更具備砸碎國家機器的翻江倒海的大神通,卻不幸毫無發明能力,沒有足夠的智力去構想一個新社會的基本設計圖,卻指望「船到橋頭自然直」,人民群眾起來后,自然會發揮首創精神去代他發明出來,到時他只需加以採集提煉加工就是了。文革中的「新生事物」,大約只有知青下鄉是他的個人發明。赤腳醫生、五七道路、五七幹校等等,全都不是他想出來而是「群眾先生」教他的。

這就是毛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的偉大「理論」。它的要旨是,周期性發動群眾起來造「黨內資產階級的反」,讓幹部永遠置於群眾的監督之下,隨時有被「炮轟火燒」被打倒的危險,因而不敢背離毛主席革命路線(again,那玩意究竟有什麼內容,誰也不知道。可以落實的就是必須無限忠於毛主席,不能只抓生產,更要熱衷於不間斷地整人(抓「階級鬥爭」);不能脫離群眾,高高在上做官當老爺;必須善於傾聽群眾呼聲,和他們實行三同,始終保持艱苦奮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延安作風」)。一言以蔽之,活褪毛雞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D!

在《野蠻的俄羅斯「反世界」》中,我把這種模糊念頭說成是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那是錯誤的。兩者的唯一共同之處只在於永久的革命精神,除此之外毫不相同。時代背景與內容不同自不待言: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先是證明俄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只能由無產階級領導進行,而無產階級革命成功后便只能鎮壓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后是針對斯大林的「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理論」提出的,認為俄國不能一國建成社會主義,必須去西方發達國家搞搞震。從這個角度看,毛的「繼續革命」其實更像斯大林的「社會主義越前進,階級鬥爭就越激烈」。而且,光從形式來看,托氏的理論確實是正二八經的理論,有論點,有闡述,有論證,而毛的「繼續革命」連個明確的想法都沒有,遑論闡述,論證就更不用說了。

愛你喂,這在我看來就是文革的發動背景。毛不但對他要建立的新社會毫無起碼的設計,就連運動具體該怎麼進行、怎麼收場都毫無具體部署。這與從蘇聯學去的「土改」、「集體化」、「鎮反」、「肅反」等等完全是兩回事,倒有點像日本侵華戰爭,毫無通盤部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歷史上還從未有過這種把全民轟起來,讓他們去「改革不合理規章制度」,好為偉大領袖提供新社會設計靈感的咄咄怪事。

這一次和大躍進不同的是,人民群眾是真的給解放了,黨政機關徹底癱瘓。人民群眾若真有什麼創造力,現在即有用武之地了。可據個人觀察,人民群眾確實不乏首創精神,可惜那是高度定向的:把批鬥對象扔進糞坑,讓他們遺臭萬年;吊在龍門吊或車間的行車上,讓他們如風中的樹葉一般搖搖擺擺;滾釘板、跪玻璃渣、披麻戴孝、脖子上用高強度的細鋼絲掛上沉重的鐵牌,等等,等等。

Once again,我有幸躬逢其盛,作為觀眾分享了一點戲劇式的熱鬧與「歡樂」(恐懼的代名詞)。Once again,有過這種經歷,此生也就決不能稱之為貧乏蒼白了。

至今一合眼,眼前便能歷歷浮現出我和某老友特地趕到某大學去參觀的盛大批鬥會。遠遠地我們便看見球場上圍著許多人,而那高出攢動萬頭的帆檣如林一般的白花花一片,乃是雪白的高帽子。那高帽子起碼高出圍觀群眾一米五左右吧。我和那同學都以為被批鬥者是站在某個臨時搭起來的檯子上,這才能鶴立雞群,卓爾不凡。待到擠入人群一看,才發現那些批鬥對象(起碼有三四百人吧)原來跪在地上!他們戴的高帽子是用鋼筋焊成的,外面裱上白報紙。人的脖子竟然能耐受如此沉重的負荷,我過去可是從未想到過。會場上掛著巨幅橫標,上寫毛主席最新指示:「清理階級隊伍,一是要抓緊,二是要注意政策。」

待到發言念完了,口號也喊過了,工宣隊員們便開始實行「武裝鬥爭是政治鬥爭的最高形式」,戲劇高潮也就到來了。某個當年威風十足,全市聞名的派頭頭讓幾位身強力壯的工宣隊員提到會場中央。他臉色蠟黃,緊閉著眼,生死不知。兩名大漢架著他的胳臂,一名大漢抓住他的頭髮,兩名大漢則分別站在他的前後方,使翻毛皮鞋(其實是勞保鞋,我後來在翻砂車間也穿過)猛踢他的前後心。那動作似乎只能用英語描述:ferocious。每猛踢一下,他的軀幹都要劇烈震動擺盪,口鼻中同時噴出血液來,如同有節奏噴發的間歇噴泉一般。

然而人民群眾的創造性是無窮無盡的,且有攀比的天然趨勢。此後若干天,我天天站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上,看那威武雄壯的活劇。四條街都湧來無比壯觀的遊行隊伍,帆檣如林的高帽子如在河流中萬帆爭渡,壯觀至極,端為我一生見過的氣勢最宏大的場景。遊街者有步行的,也有站在「解放牌」上的。有的高帽實在太高,被橫跨街道的電纜擋住了,於是車上便站了一位工人同志,手持巨長的叉子(倒不是師爺先生說的trident,是解珍解寶使的兩股叉),專門把電纜挑起來,以便罪犯們不用摘帽便能過關。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女傑。她手持約三四米長的麻繩,孤身押送幾百名「牛鬼」。時時怒吒一聲,手中長索敏捷地甩出去,劈頭蓋臉地抽在隊列里的牛鬼們的頭上身上。她走過我面前時,第六感官告訴她有人正在凝視她。她轉過頭來,秀目遇上了我這個還不算太丑的青年的目光,於是便對我嫣然一笑,拋了個媚眼,將豐滿的胸部高高挺起,意氣無比風發地走過去了。走過去后還回了一次頭,再度拋來個媚眼,讓我不寒而慄,從頭抖到腳。

大躍進與文革是毛澤東為國際共運作出的僅有的兩次獨到貢獻,也是他的後現代政治行為藝術的輝煌演示。弔詭的是,這種藝術之所以產生,恰是因為毛澤東沒有創造力,必須仰賴人民群眾為他創造發揮的結果。這倒頗有點掐掉了腦袋的蒼蠅,其舞蹈當然如天馬行空,杳無行跡可覓,更無雷同之譏。

只是白讓群眾表演半天,兩次行為藝術都「走向反面」:大躍進不但沒有造出個蘇式奇迹來,反倒使得國民經濟徹底崩潰,工農業生產蒙受的巨大損失大約只有核戰爭才能造出來。文革則他一撒手咽氣,中央和地方的造反派便統統入獄。他原來朦朧的恐懼反倒化為現實,「走資派」真的瘋狂走起資來了。如果他不那麼瞎G8狂折騰整整十年,則今日中國就算不是北韓那樣的國家,起碼不會有改革開放。從這個意義來看,這大概算他唯一留給後人的福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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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rebel 2009-12-3 05:23
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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