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笛
第一件事:
1958年6月16日,大師在《中國青年報》發表《糧食畝產量會有多少?》,雄辯地論證:
「把每年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的30%作為植物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這些太陽光能把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製造成自己的養料,供給自己發育、生長結實,再把其中的1/5算是可吃的糧食,那麼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就不僅僅是現在的2000多斤或3000多斤,而是2000斤的20多倍!這並不是空談。舉一個例:
今年河南有些特別豐產試驗田要在一畝地里收160萬斤蔬菜。雖說蔬菜不是糧食,但到底是畝產160萬斤!所以,只要我們有必需的水利、肥料等等條件,加上人們的不斷創造,產、量的不斷提高是沒有問題的。今天條件不具備,明天就會創造出來,今天還沒有,明天一定會有!」
對此事我已在舊作《「文人無行」論》中說過了:
「如今回首往事,老蘆仍得佩服小蘆當年的機智,成功地當了一個無行之中有大行的革命同志,在『想作幫凶而不可得』的人和『暫時做穩了幫凶』的人中保住了一個艱難的超脫狀態。比起那個美國回去的大物理學家來,小蘆簡直有夠上天堂的資格。
根據李銳的回憶,『大躍進』戰鼓驚天、紅旗遍地之時,一日他入宮陛見,見萬歲爺龍顏大悅,為畝產過萬歡欣鼓舞。李實在忍不住,問曰:主席怎麼能相信這種事?上不答,只是靜靜地示以當天的《人民日報》,上面登了咱們那個大物理學家的文章,題目是《畝產萬斤糧是可能的》(註:據Salisbury:The New Emperors)。
這篇劃時代巨著在《爭鳴》雜誌上介紹過。據說咱們的科學家根據光合作用的原理,算出了一畝地能吸收多少光能,而這些能量又能轉化為多少葡萄糖的化學能,它又能摺合成多少斤糧食,所以,『畝產萬斤糧是可能的』。與郭老算『萬竿竹』的簡單算學不同,這裡涉及的高深計算老蘆是一竅不通。只是恍惚聽人說糧食不光含葡萄糖,好像還有些蛋白質、脂肪、維生素什麼的。大師不提這些東西,大概跟郭老不提杜少東家餓死的事是一個原則,不是淺學之輩可以擅窺堂奧的。
不過,事實證明大師的計算是過於保守了,後來的生產鬥爭實踐證明連畝產四十萬斤都是可能的。儘管如此,人類有史以來,還從來沒有一篇科學論文有過如此深遠的歷史現實意義:一篇短短的文章轉化成了幾千萬死屍。幾年前,美國的一家學術機構把大師請了去,授給他什麼學術獎,老蘆總疑心他們弄錯了發獎機構和名目──應該是聯合國獎勵他為節制人口做出的巨大貢獻才對呀!的確,和當年德國科學家發明的那種原始的毒氣室比起來,大師的論文效率高到無法計算。
眾所周知,偉大領袖當年在那個培養『猢猻王』的學堂里,自然科學門門是零分。據李志綏大夫回憶,萬歲爺對『小高爐』還是心存懷疑的。他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如果土高爐可以鍊鋼鐵,西方國家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去建大工廠?他們又不是傻子,是不是?』如果那位備受我黨信任的大科學家挺身而出,去告訴萬歲爺他日思夜想尋找的答案,那場大災難說不定就會避免了。與彭德懷不同,大師並不會構成對萬歲爺的威脅,萬一批了逆鱗,頂多也就是變成馬寅初。何況我黨正靠他搞飛彈,這種厄運不大可能降臨到他頭上。就算他不這麼干,最起碼也可以閉住嘴。一個物理學家,沒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就農業問題表態。
然而他偏偏就是開口了,而且以他全國第一洋權威的身份,一開口就石破天驚,地動山搖,用『光合作用』、『能量轉換』那些洋名詞和艱深的算學,一下子就鎮住了、俘虜了、說服了土老冒萬歲爺,讓犯顏直諫的李銳作聲不得!」
這篇文章引用的是索爾茲伯里的《新皇帝》,其實不夠準確。後來我看到李銳自己的回憶,說那是田家英告訴他的。田曾向偉大領袖進諫道:您也是農民的兒子,怎麼能相信畝產萬斤糧?毛答道,這是大科學家錢學森證明了的,隨即出示了那張報紙,田為之語塞——他的樸素常識豈是大科學家光環的對手?
後來某位渾人「葉酸酸」出來為大師辯護,說大師的科學幻想小說就是有道理,「今天條件不具備,明天就會創造出來,今天還沒有,明天一定會有」!我於是使用初二物理知識告訴他那是什麼笑話:
「最搞笑的還是那『畝產160萬斤蔬菜』。已經有網友算了出來:如果能達到這指標,則每平方米的土地就得生長出2400斤的蔬菜來,也就是1.2噸!
要進一步看出其中荒唐,只需初二的數理知識就綽綽有餘:
假定這蔬菜的平均高度是0.8米。現在在這高為0.8米、底面積為1平方米的空間中(即0.8立方米的空間),長了1.2噸的蔬菜。假定這蔬菜佔據了該空間的十分之一,那麼該蔬菜的實際體積就是0.08立方米。體積為0.08立方米的蔬菜重1.2噸,則比重為15。Therefore,該蔬菜的比重不但遠大於鐵、銅,甚至比水銀還重,只比黃金稍微輕一點,當真是『金枝玉葉』。
必須指出,上面的假定都絕對是『寬大處理』。例如假定蔬菜平均高度達0.8米就是不可能達到的高指標,而蔬菜的實際體積佔據了那空間的1/10更絕對是往高處估,實際上能佔1/50就算不錯了。因為植物必須呼吸才能生長,如果密不透風,馬上就腐爛了,這應該是下過鄉的同志都知道的常識。
即使如此寬大處理,算出來的蔬菜比重還是高得驚人,只怕這種蔬菜吃進肚子去,立馬就要墜斷腸子,跟吞金自殺也差不大離。
什麼是痞子治國?這就是最典型的痞子治國!痞子最仇視的就是文化教養,就是理性、知識、禮貌這些文明進化的象徵。這種蠢事、爛事不出在『舊』社會而出在『新』社會,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國歷史上從來不曾實行過痞子黨奉為國策凡30年的反智主義與反文明主義。在那種『人妖顛倒是非淆』的暗無天日的社會中,知識和才能成了罪惡,文明禮貌成了『虛偽』,而『大老粗』竟然成了貴族頭銜式的光榮稱號。這才使得全民文明道德水平和智力水平都墮落到了有史以來最低點。並不是中國人生來就是粗鹵無知愚蠢的痞子,是黨的親切教育把咱們變成了這個『鳥』樣子。」
就算錢大師隔行如隔山,從未聽說過氨基酸、蛋白質與維生素,把生物系統完全當成了熱機,難道這位據說一百年才出一個的大師連初二物理教的比重計算都不懂,要製造出比重為15的蔬菜來?
最近在網上看到有人為錢大師辯護,說他當時「壓力很大」,這就奇怪了。上文不是說了么?一個物理學家,沒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就農業問題表態。難道連實事求是地說聲:我是物理學家,不懂生物科學都做不到?
另一位網人黃章晉先生則如是說:
「不過,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有評論家論證,毛是看了錢學森的文章才相信畝產萬斤的,無論錢是否喝了迷魂湯,偉大領袖居然受錢學森蒙蔽,持這種主張的人,不是缺乏起碼的智力,就是全無心肝。」
看來我不是缺乏起碼的智力,就是全無心肝了。因為若要不相信李銳的證詞,那就只能用陰謀論來解釋毛的大躍進,我覺得既無證據也說不過去:毛若不相信土高爐能鍊鋼,一畝地就是能產萬斤糧,那又何必去瞎折騰?還何必發愁「糧食多了怎麼辦」,在巡視各地時多次向各省領導提出這個問題?還何必鄭重其事地考慮給農民放一年的假?那能算什麼陰謀?能藉此搞倒誰?難道最終受害的不是他的而是別人的崇高威望?整個爛事只能有一種解釋:pure idiocy, nothing else。
第二件事:在文革中向國防科委傳達偉大領袖「要考慮從石頭裡製造糧食」的最新指示。錢在傳達時還由衷表露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深不可測的智慧的無限傾慕,說什麼這個問題他們從來沒想到過,偉大領袖毛主席看問題就是與眾不同,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云云。
看到這傳達時,小蘆不過是個高中畢業生,當下驚詫莫名:這位據說百年才出一位的大科學家敢情連初中化學知識都不具備,連岩石的基本組分是二氧化硅,與有機化合物毫不搭界都不知道?如果要讓硅轉化為碳或氮,那就是原子反應而非化學反應了,今日的物理學還沒這種能耐。難道一個物理學大師連這點常識都沒有?「持這種主張的人,不是缺乏起碼的智力,就是全無心肝。」我還真不知道為了大師的死後聲名,到底該為他挑哪個選項。
第三件事我也在舊作《「文人無行」論》中抨擊過了:
「後來天安門『平暴』,塵埃尚未落定,又是這位大師第一個出來表態堅決擁護,甚至還搶在各級黨政機關之前。這次鎮壓FLG,老蘆實在盼望政府擒賊先擒王,與其輯拿李洪志,不如先去把這個一直在帶頭鼓吹『特異功能』的始作俑者打入天牢,送往秦城,以平民憤,而快人心。
跟大師比起來,我們現在那些拍政府馬屁的英雄(雌)實在算不了什麼。本來,無論是FLG也好,宋永毅也好,用咱們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去痛擊,端的是『雷公打豆腐』,受害人連招架之功都無從談起,勝之不武,根本就用不著志士們去為這場絕對一邊倒的『較量』喝彩助陣。可惜我們的萬里孤臣們就是愛『國』成狂,不豪邁一番似乎對不住自己,如同有盜竊癖的人,非要『為藝術而藝術』,為偷盜而作賊。『整人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就算換不來上級的恩寵,能整倒一個是一個。只要別人能下地獄,自己進不了天堂也是美滋滋的。所以哪怕化名也要去網上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番。
不久前看到《多維網》上的文章,說是當今中國知識分子是空前的墮落,對鎮壓FLG這種粗暴踐踏法治的行為,好的三緘其口,裝聾作啞,壞的為虎作倀,搖旗吶喊,全都不是玩意兒。其實,墮落是談不上的。1957年以後,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哪一毫秒高尚過?政府的每次殘民運動,有哪一次知識分子沒有大打出手?那場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中,填詞譜曲、作文賦詩、歌頌『天皇聖明,臣罪當誅』的又是些什麼人?拍馬屁、當幫凶從來就是咱們士子的千年傳統。如今長江後浪推前浪,出個把研究生投書《人民日報》揭發老師又算什麼?只要中國存在一天,這種事絕了跡反倒會成咄咄怪事!」
這件事同樣給我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大屠殺后,我黨內部明顯出現了分裂。Radio Beijing 播送了新聞報道,告訴世界「thousands of people were killed」(大意如此,並非原話。據說吳學謙的兒子騎自行車去上班,目睹大屠殺發生,備受震撼,到了電台後當即寫出了那份廣播稿。《人民被日報•海外版》上登出了《北京這一夜》,使用春秋筆法委婉地譴責了大屠殺,說什麼「西長安街一帶響起了槍聲」「X點X分,戒嚴部隊突入廣場」(並非原話,記憶而已,但最後一句話我牢牢記得是原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說的什麼意思。中央電視台的兩位播音員在播送《告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書》時身著喪服,語調沉痛,跟念悼詞也差不多。香港左報《大公報》與《文匯報》齊齊造反,長篇累牘地譴責大屠殺。跡象在在表明,大屠殺給我黨上下帶來的休克式震蕩實在強烈,以致連黨內有點起碼良知的人都無法忍受了。
那段時間的政局也顯得特別詭譎,籠罩在無法穿透的塵埃里。除了國務院發言人和戒嚴部隊政委張工出來開了個記者招待會之外,黨政領導人遲遲沒露面,以致「政變」「兵變」的謠傳在西方媒體上大為流行,連老布希總統都在電視上說:「We do not know who is running that country.」當時甚至謠傳38軍與28軍打起來了。我記得直到西方情報機構出來闢謠,說其實參加「鎮暴」的有多家部隊,軍隊牢牢地控制在黨的手裡,沒有發生兵變可能,這些謠傳才算消散了。最令我驚奇的是,塵埃尚未落定,局勢非常曖昧詭譎之時,這位百年才出一位的大科學家就第一個站了出來,以政協常委的身份,在《人民被日報•海外版》上慷慨陳詞,歡呼黨中央英明鎮暴,痛斥方勵之禍國殃民,還說方的許多理論是錯的,云云。
大師這一壯舉,令我這熟悉他的德行的同志仍然跌破了眼鏡:當時黨的深重分裂連盲人都看得見。誰都不知道到底最後哪一派能最終勝出,大屠殺當作何種定性。各級黨政機關都在等著看,還沒有哪家出來發效忠電(我牢牢記得那是在大師表態相當一段時間后才發生的事)。您就是天生的積極分子,也不該比各省諸侯還積極吧?大師到底是哪兒來的遠見,認定強硬派一定會勝出?萬一在這種大事上投錯了機,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然而事實證明大師就是比旁人站得高,看得遠。贏家會是誰,他老人家一點都沒看錯,果斷及時地押准了寶。
只是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他那麼做到底有何必要:論個人聲名富貴,大師已經是無以復加了,有無那番醜惡做作都無從增減之。因此,這根本不是可以用功利動機來解釋的,看來只能用不整人害人良心便不得安寧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奇特愛好來解釋。因為以坑害同類向權勢者獻媚取寵已經成了大師沛然莫之能御的強烈衝動,甚至成了體現自己存在價值的第一需要,所以即使那些無恥做法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大師還是情不自禁地要去干出來。哪怕時光到了89年,他還忘記不了揭發方勵之的「偽科學」(只是我至今無幸看到大師的學術論證),把某個科學家的政治立場和他的學術成就聯繫在一起。作為科學家,這大概是大師留給祖國科學事業的最後一個貢獻吧。
我不懂物理,更不知道大師究竟為中國的導彈、航空航天事業做出了何等偉大貢獻,因為官方媒介從未具體介紹過他的成就,或許他確實是人類百年才能出一個的大科學家。但上述三件事中,大師只要干出一件來,就足可以讓他在冥間加入發明毒氣室、用戰俘作活體解剖、冰凍實驗的納粹科學家們的行列了。
附錄:
我家鄉糧食畝產超萬斤的往事 時間: 05 11 2009 0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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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根
人民公社請來了一些農業專家作技術指導,那是真正的農業專家,不是錢學森之流的外行。在專家的指導下,水稻田裡安裝了很多鼓風機,給水稻通風。稻田上搭起了架子,密密麻麻裝滿了碘鎢燈,這是為了增加光照時間。一畝試驗田有幾十千瓦的照明功率,因為功率太大,安了一個變壓器,拉了一條專線給試驗田用。
結果還是不行啊,怎麼看都象畝產不到2000斤,於是在秤砣上作手腳,換一個小好幾倍的秤砣。可是這樣稱還達不到要求,於是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已經稱過的谷堆再稱一次,加到總重量中,糧食畝產終於超萬斤。
當事人很多健在。談起往事,他們覺得好玩,不覺得那是他們的羞恥,因為全國都一樣。
跟全民撒謊的50年代人相比,現在的小青年人品太好了,太正直太誠實了。
糧食畝產超萬斤其實很容易啊。 時間: 05 11 2009 03: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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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根
比如說,在實驗田上建一座100層樓的高樓,每層鋪上泥土種莊稼,天花板上用大量電燈照明,在大樓邊上修一個核電站供電。
比如說,擴大糧食的定義,把一些菌類或藻類,比如紅茶菌,定義為一種糧食。修一個大游泳池,用卡車拉大量的白糖和紅茶養它,這玩意兒把白糖轉化成糧食的速度可快了,幾天體積就翻一倍,一年可以收穫幾十次,要是把紅茶菌的水分也算進去,密度大概是0.99,一年畝產160萬斤非常簡單。要是加深游泳池,多層養殖,即使每年畝產紅茶菌乾粉160萬斤也是可能的。這東西連陽光都不需要。為了簡化管理,可以造一條管道從白糖廠直接運輸糖水。
只要不計工本,很多事情都變得很容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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