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彈劾總統
一、
2019年9月24號,美國國會眾議院議長、多數黨(民主黨)領袖蘭西-佩羅西(Nancy Pelosi)宣布對川普總統進行彈劾聽證調查。事到今天整整7個星期。明天將是國會眾議院將彈劾聽證調查由關門聽證調查轉為通過電視播放的公開聽證調查的第一天。筆者雖然一直在關注這個問題,但是一直沒有專題議論過這事。原因當然不是這事不重要,而是這事太複雜,令筆者一直不知道該從何處談起才能說出個道道。事情發展到今天總算讓筆者找到了感覺,認為或許可以就此事發點議論了。
其實要求彈劾川普的民主黨眾議員早就在鼓動彈劾總統,也早在兩年前的2017年5月就提出過動議,後來又有過兩次動議,眾議院並於2017年7月進行過一次投票,結果在總數435名眾議員中只得到95票贊成票。那時的民主黨是眾議員的少數黨,但反對彈劾的民主黨眾議員還是超過了40%。民主黨在2018年中期大選后成為眾議員的多數,但是反對彈劾的黨員還是很多,領軍的議長佩羅西首先就反對。原因在於彈劾全民選出的總統很複雜,儘管彈劾也是要按憲法辦事,但它本質上是一個政治行為,就像選舉總統一樣,而不是像筆者在《警察局長》里追蹤的那種司法調查,彈劾總統弄不好就會成為政治敗筆。佩羅西的改變立場是因為媒體揭露說,總統領導的美國情報部門的內部調查員受到按程序遞交上來的內部舉報,指控川普總統用美國國會批下的援助烏克蘭的近四億美元為籌碼,要挾烏克蘭按川普的旨意公開宣布調查川普的政治對手,以利川普競選連任。這樣的行為屬於「濫用職權」,內部調查員對舉報進行了調查,認為舉報「高度可信」,於是交給總統手下的司法部,諮詢司法部是否要報告國會。司法部認為「事情並不緊迫」,把舉報壓了下來。事情被媒體報告后,舉報很快到了國會,立刻引發震動,民主黨眾議員中反對彈劾的議員一致轉向,佩羅西很快宣布眾議院執行自己的憲法賦予的職責,對於總統的違反自己的憲法誓言的行為進行彈劾聽證調查,並將根據聽證調查的結果決定是否要對總統發起彈劾。
當今世界上搞政治主要有兩個搞法,一個搞法是政治各方按照法律規定通過說服儘可能多的選民投自己的票,這過程中間各種武裝力量均不許介入,司法保持中立,充當裁判員,也就是所謂的法治。另一個搞法也是要通過法律,不過武裝力量由一個特定的政治方掌握,由此為基礎由該方領導來建立各種機構立法后管住其他政治勢力,在此基礎上搞政治,也就是所謂的法制。美國政治屬於前一種搞法,這個搞法下面才會有彈劾總統。這個政治行為的發生和演進有不同層面的需要克服的障礙,說到底都(1)和選票有關,(2)也和如何利用有關的法律為自己謀取利益有關。而美國的民主是代議制民主,所以選票問題也就表現在不同層面投票,通過影響投票加上利用有關的法律條款包括司法訴訟來最後影響政治角逐的勝敗。下面筆者在此基礎上試圖對彈劾問題做點粗淺的分析。
二、
發起彈劾的第一件難事是如何認定總統犯下了需要彈劾的罪(行)過(失)。美國憲法第二章第四條規定總統如果犯有叛國、受賄、濫用職權、甚至行為不檢點(misdemeanor)四項罪過之一項就可以被彈劾。例如大家一致認定有證據說明總統疏於政務,只管尋歡作樂,就可以發起彈劾總統。但要認定這樣的行為卻很難。到底每個星期動用政府提供的專機去自己的私人球場打高爾夫算不算misdemeanor根本就是一個扯不清的問題。如果法律規定一周工作5天,總統可以動用政府提供的專機回家,人家每周坐一趟專機算個啥?柯林頓白宮任內在總統辦公室與實習生偷情,如果不是因為後來在調查中說謊,當時由共和黨掌控的眾議員也沒法對他發起彈劾。一個人能被選上總統,總有讓選民著迷之處。為著佔了納稅人的便宜或是色情醜聞把總統拿來問罪,大多數選民不認可。要是議員一定要進行的話,下回自己競選時就怕拉不到足夠的選票了。這是第一個難處。
第二件難事是如何獲得兩黨多數議員的支持。在所有的民選官員里,總統是唯一的通過全民直選產生的官員,也是最高行政長官。由於美國政治是兩個政黨的政治,選上了總統的黨員也就自然成了所代表的政黨的領袖,哪怕他過去從來沒有積極參與過該黨的活動。如今川普就是這樣的一個共和黨領袖。當了領袖,共和黨的選民也就大多衝著川普的態度來決定是否支持黨內的某個候選人。這樣一來,共和黨內的即便是老資格的、過去從來不把川普放在眼裡的黨員,如今也要個個看川普的臉色說話,除非自己所在的選區的共和黨選民絕大多數並不是都投的川普的票,或者該選區有很多獨立選民參加投票,或者是自己不準備再次競選,否則,在選民如今天這樣兩極分化----要麼是絕不投川普,要麼是死也要投川普----的情況下,川普在推特上一聲吆喝,他的六千萬跟從中就會有很多人站出來向敢於挑戰川普的人吐口水,把他淹了。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有民主黨多數的支持在眾議院發起彈劾川普,這個彈劾也很可能成為一黨的獨角戲,國會的對於行政權力的制衡與制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彈劾自然也就會遇到另一方的全力抵抗。
第三條是調查本身的困難。總統是美國權力體系裡掌握行政權力的人,是三軍統帥,還統領司法部門(包括犯罪調查與犯罪懲處的執行)、以及情報部門等。隨著美國的國際影響的增長,美國總統實際上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人。要把這樣的人的觸犯了法律的行為揭出來,首先要有人敢站出來,還要有人在後續的調查里敢於出來說真話。如果總統掌握的司法部不能獨立於總統的權力之外的話,要依靠司法調查取得證據交給國會來決定是否發起彈劾就成為不可能,而這恰恰是目前的現狀。如果通過國會自身開展調查,只靠一黨之力,調查能夠進行到什麼程度實屬難料。
第四條,也是最為重要的過去沒有過的美國政治圖景:政治上的非理性狂熱。三年前筆者曾寫過一篇《中國的文革與美國的大選》來比較民眾的政治狂熱。當時心裡嘀咕,懷疑事情是否會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如今看來,主要的分析是成立的。下面是當時給出的關於美國社會進步過程中出現的反覆的部分分析:「……社會演進的複雜在於它不會是同一方向的演進,因為演進的基礎是人的大腦,而大腦出生后只是一個空的硬體,已有的社會價值---不論其新舊---都可能被複制到新一代身上,結果就表現為演進的多向性。當變化最後以價值觀的形式出現在社會上時,如前所述,就可能通過進入立法改變制度,在美國可影響到社會福利(最低工資、教育、醫療等)、基本權利(例如同性婚姻以及最近的變性人的廁所使用權的爭議)、移民政策、稅收等。價值取向的差別會讓反對方覺得受到壓迫(經管事實未必總是如此),於是形成社會衝突。」
對於存在的社會衝突,作為總統的川普是利用一切機會挑動與加劇這樣的衝突。他除了提出「媒體是人民的敵人」外,還公開說「民主黨人就是一心一意要把美國毀滅掉」。如果有共和黨的人批評他,那人馬上就成了另一個「一心要毀滅美國」的人,是體制內的既得利益的代言人,是「人渣」。川普的確掌握了部分民眾的心理,所以他敢在競選大會上當著電視鏡頭髮話:「我馬上到紐約第五大道上槍殺一個人,回來后你們還是一票不少地選我不是!」當時競選大會上歡聲雷動。三年後的今天,有記者問一位川普支持者,是否川普那樣做了,你今天還是要投他的票?那位支持者說,「那還要看他為什麼槍殺他人。」
毛澤東發動文革前對劉少奇說,「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動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打到你!」劉少奇當年提出「毛澤東思想」時,絕對想不到不過25年不到,那顆流出「毛澤東思想」的被他首先奉為神明的大腦就會不顧一切舊念要致他於死地,劉死後竟然連個真實姓名都沒有便被燒了。強人都是如此,只不過因為在不同的制度制約下表現有所不同。為川普總統服務了十年的私人律師考哼,就是因為一心為川普掩蓋他的色情醜聞,結果引發司法調查,自己進了牢房。川普把他踢出去不說,還說考哼「向來就是一個騙子」,說他不知道考哼背著他干過什麼違法的事。
前國務卿悌樂森辭職后,因為傳出他說過川普是個「傻蛋」,川普於是說他「比石頭還笨」,是個「懶骨頭」。
前國防部長馬梯斯因為中東政策上與川普意見不同,辭職后被川普說成是「世界上最為高估了的將軍」。
前白宮幕僚長凱利將軍披露,他離職前勸告川普不要任命只對自己俯首帖耳的人掌管白宮,否則會遭到彈劾,川普聽說后說,凱利如果膽敢跟他那樣說話,他早就一腳就把凱利踢出了辦公室。
曾經盡一切努力為川普辯護並曾任職白宮新聞官十天被迫離職的「姆齊」先生,因為對於川普過於失望而批評川普的作為,川普把他太太也連帶上罵一通。
為川普到國會就烏克蘭醜聞作證的美國駐歐盟大使松蘭德,在自己的證詞被公布前補充作證,承認自己知道川普要用美國援助烏克蘭的錢迫使烏克蘭總統公開說明烏克蘭要調查川普的政敵,川普馬上就說自己幾乎不知道松蘭德其人。(松蘭德是經營旅館業的富翁,給川普就職儀式一次捐款100萬,換取川普任命駐歐盟大使,並對記者說松蘭德「是個好人」。)
為川普辯護最為賣力的高級顧問空位女士的丈夫空位先生公開說,川普是「精神病態」,根本不能勝任總統。
川普說他與烏克蘭總統的談話「完美無缺」,是為了反腐敗,毫無過失可言,國會彈劾他是政治迫害。不過他卻不再繼續他的尚未有結果的反腐敗努力了。
如今去過國會作證的十多位證人的證詞都指向「總統濫用職權謀取私利」的結論。按照目前的進展,公開聽證以及還在進行的閉門聽證調查除了增加更多的證據外,不可能會出現有利於總統的結論。眾議員最後表決彈劾川普已經是定局。問題是:眾議員表決后,對於川普發起彈劾的正式指控條款不管有哪些,根據憲法第一章第三條的規定,眾議員的指控都要提交參議院,由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主持進行對於總統進行審判,程序由參議院決定,參議員們充當陪審員,審判后通過表決來決定總統的去留。去留判決的門檻是100名全體參議員的2/3票數。也就是說,對於眾議院的指控的認可達到67票的話,總統便要走人,否則繼續留任。1998年柯林頓總統受到彈劾審判,最後眾議院的兩項指控都在參議院被否決,只分別得到45和50票的支持,不僅離67票的門檻數差了很多,連當時共和黨(柯林頓是民主黨)自己的55票都沒有全數得到。如今參議院里共和黨有53票,民主黨有47票。要達到趕走川普的67票,民主黨要得到20位共和黨參議員的支持,如何可能?
三、
當年文革到了後期時,用「天怒人怨」來形容人們的感覺恐怕不為過。記得我在工廠里就不斷聽到有工人公開抱怨。想想人家一家五口人靠35元錢過一個月的生活,要不抱怨也難。那時如果可以允許不具名秘密投票來了解民意對於文革的看法,恐怕多數人都會投否定票。「四人幫」倒台後人們那樣地開心是出自內心的開心。
如今共和黨的參議員儘管看起來眾志成城,但是公開為總統說話的也就是那幾位,大多數都是保持沉默。畢竟要為這位謊言無數,公開觸犯法律法規的總統的行為辯護實在太難!如果可以也讓他們都秘密投票來決定川普的去留,趕走了川普,總統職位還是共和黨的,川普的基本面也無法知道這些參議員都是投的什麼票,究竟會有多少參議員會投票要川普走人?這是一個謎,看來也是沒法實現的。
不過,一位資深的共和黨遊說人,現年50歲的局琳娜-格拉瓦(Juleanna Glover)卻在《政治學人》上發表高見說,關於2/3多數需要20位共和黨人倒戈固然沒錯,不過人們沒有注意到的是:憲法並沒有規定參議院表決必須是公開投票。後面的參議院審判的規則尚未制定,而規則的制定只需要簡單多數,也就是51票就可以定下規則。如果今年有參議員提出修改參議院此次表決程序由公開投票變為秘密投票,任何共和黨定出來的不包括這個條款的程序,只要有3位----而不需20位----共和黨參議員反對,這個程序就沒法獲得51票通過。反過來,把表決修改為秘密投票的程序只需要4位共和黨參議員的支持(加上47位民主黨參議員)就能通過。一旦改為秘密投票,53位共和黨參議員里究竟會有多少願意趕走川普的,那就只有投票后才知道了。
政治是會令人瘋狂的人類行為,因為它既會使人無畏,也會使人恐懼。當公開的大舞台被屏蔽后,屏幕後的人不需要因為恐懼而違心地向觀眾展示無畏來取悅觀眾時,他按自己的真實的價值觀行事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永遠忠於」也好,「永不背叛」也好,甚至「永不翻案」的誓言,都只有在不受恐懼威脅時,人們才能看到它們真實的一面。
格拉瓦說,即便川普不下台,它也不能保證他下台後不會被調查定罪。如今檢方到底掌握了多少材料,後面還會有哪些發展,實屬難料,川普自己不會一點不知道。如果投票改成了秘密投票,參議院共和黨領袖能和川普談出一個自己下台的協議,不是不可能的。
明天(2019年11月13號,星期三)是彈劾總統公開聽證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