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ZT) 蘆笛 論「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

作者:light12  於 2009-4-7 07:5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

    時間: 2009-4-02 周四, 上午3:34


孫子曰:

「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翻譯成現代漢語是:

「所以,用兵的原則是,兵力十倍於敵就包圍之,五倍就進攻,兩倍就迎戰,勢均力敵就設法分散對方兵力,兵力少或弱時就要能及時逃避。如果敵強我弱還要死守,則不免為強敵所擒。」

此話說的就是毛澤東反覆強調的「集中優勢兵力」。區別在於,孫子畢竟是春秋時代的原始人,不知道區分戰略與戰術,於是就誰也不知道他說的「用兵之法」究竟是指戰略原則,還是指戰術原則,還是兼指,而毛澤東則不但知道區分戰略與戰術,而且還明確地說:「我們的戰略是『以一當十』,我們的戰術是『以十當一』,這是我們制勝敵人的根本法則之一。」因此,膾炙人口的「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乃是我軍的戰術原則,國外稱為「人海戰術」。

當然,毛在這點上比孫子高明,沾的還是時代的光,蓋當時西學業已東漸。中國近代軍事教育的基礎是晚清在各地開辦的講武堂奠定的,其中講授的所謂「學科」與「術科」都來自小日本,而日本又躉自西洋。因此,中國近現代的軍事學術,如其他學科一般,統統是舶來品,並非國貨。自此之後,國人當然也就知道區分戰略與戰術了。

很明顯,孫子這一教導不能用於指導戰略,只能是戰術,但即使作為戰術原則,它也有很多問題。

第一個問題就是孫子可謂「機械化戰爭」的首創者,居然給出一個固定算術公式來讓學生套。有趣的是,毛澤東也酷愛此類算術。他在《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中就曾給將領們下過命令,無論是戰役還是戰術的部署,都「必須集中絕對優勢的兵力,即集中六倍、或五倍、或四倍於敵的兵力、至少也要有三倍於敵的兵力」,去圍殲敵人。

其實凡有常識者都該悟出,戰爭極度靈活多變,哪能給出個固定公式來?漢尼拔在坎尼之戰用4萬多雜牌軍包圍了8萬羅馬軍團,殲滅了7萬多人,自己只損失6千多。照孫子的說法,他應該是「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否則就是「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又如二戰初期,德國無論論兵力還是裝備,都不是英法聯軍對手。在這種情況下,德國也是「大敵之擒」了?然而人家採用閃電戰術,以俯衝轟炸機和坦克突破防線,向縱深迂迴,與北部集團軍形成鉗形攻勢,在幾周內就完成了對集中於比利時與法國北部的聯軍的戰略包圍,使得英法聯軍陷入絕境。這用孫子兵法又該怎麼解釋?

實際上,德軍在二戰中使用的閃電戰都按照這個程序進行:「突破防線——猛插縱深——迂迴包圍——殲滅來不及後撤的敵軍」,每個戰役的最後階段都是圍殲戰,一般都是以少圍多,與東方使用人海戰術的圍殲戰完全不同,靠的不是人力,而是速度與火力,並不是「十則圍之」。在法國戰役中,古德里安的第29裝甲軍自強渡埃納河后, 10天內長驅400多公里,俘虜法軍25萬,遠遠超過了該軍人數。類似地,在基輔圍殲戰中,德軍俘虜的蘇軍也多過了自家的參戰部隊。

攻擊戰就更不能按照「五則攻之」的公式去套了。如果要有五倍於敵人的兵力才能發動進攻,那拿破崙就連一次仗都不可能打——他的幾乎所有戰役都是以寡擊眾,而且都是進攻。若按孫子「倍則戰之」的公式,則他迎戰對方都不行,只有逃的份,何況是主動發動進攻?

第二個問題就是,孫子的視野有嚴重缺損。他強調,將領必須根據兵力對比決定對策,卻只列出了包圍、進攻、迎戰、分敵待機、撤退五種對策,竟然忽略了防禦。戰爭不是攻就是守,爭戰雙方合在一起算,攻與守發生率各佔一半。而《孫子兵法》基本沒談過防禦戰的原則。一個軍事學家竟然忘記了戰爭的一半形式,即使是在古代恐怕也不可原諒。

很明顯,「倍則戰之」的「戰」,只能解釋為「迎戰」,不能解釋為「防禦戰」,否則他就會用「倍則守之」。更何況若作此解釋,則無異於鼓勵將領們在兵力略少於對方時便棄城出逃,蓋該逃將可以振振有詞說,他是執行孫子「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的教導。其實古代沒有火器,城池能極大地抵消進攻方的人力優勢,只有「隧道眼」才會光看雙方兵力對比。即使是在現代,紅軍仍然需要蘇聯老大哥提供飛機大炮才能攻破「土圍子」,有毛澤東等人發給王明的電報為證。

孫子本人也知道古代城池賦予守軍以巨大優勢,這才會在《謀攻篇》中將攻城列為最下策,並生動描述過攻城的勞而無功。因此,「倍則戰之」的「戰」指的是野戰而非陣地戰。他老人家壓根兒就忘記了守城這檔子事。不僅如此,他甚至忘了古代的陣地戰,那就是深溝高壘守營寨,最典型的就是曹操與袁紹在官渡築營對峙。袁軍多次進攻曹營,甚至構築樓櫓,堆土如山,用箭俯射曹營。而曹軍製作霹靂車,發石擊毀了樓櫓。袁軍又掘地道進攻,曹軍也在營內掘長塹相抵抗。雙方相持三月,乃是典型的古代陣地戰。曹軍之所以要打陣地戰,正是因為兵力比起袁軍來太單薄,又不願執行孫子的教導逃之夭夭。

因此,那「用兵之法」談的整個是運動戰而非陣地戰,準確來說是野戰。所謂「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云云,是讓你去包圍或攻擊野外的敵人,並不是讓你去圍城或攻城。孫子根本就反對攻堅。那麼,如果攻堅無可避免,又該怎麼辦?即使在古代,不攻下對方的城池來又怎麼結束戰爭?名將樂毅連下齊國七十餘城,只剩下即墨和莒沒打下來,而就是這兩個城池,構成了齊國後來復國的基礎。如果它們也給攻下來了,俺齊國也就不再存在了,由此可見攻城之重要。孫子怎能因為古代攻城艱難,就拒絕考慮這種不但重要、而且在戰爭中必然發生的戰鬥形式涅?

反對攻城也行,總不該連守城也反對吧?《謀攻篇》中談的攻城那些弊病,若是己方守城不就全都落到了敵軍頭上了么?可見守城起碼對己方無害。更何況堅守孤城可以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如果田單不是堅守即墨城達兩年之久,齊國不是就被燕國滅亡了么?既然如此,為什麼《孫子兵法》全書無一字論及這個重要的戰爭形式(後文「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 、「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等等,不過是大而無當的文學描寫,不是守城的戰術原則),不教讀者怎麼才能成功守住城池,並給對方最大的殺傷呢?

正因為孫子視野里沒有「守」,他才會反對「小敵之堅」。其實那不一定都是壞事,端看全局是否需要它。例如蘇軍最高統帥部令崔可夫不惜一切代價死守斯大林格勒,其目的是吸引住德軍第六軍團,贏得時間去調集足夠兵力和武器,從南北兩端發動攻勢,楔入德軍戰線,包圍並殲滅第六軍團。為怕崔可夫失去鬥志,最高統帥部一直瞞著他這戰略計劃,以免他那「小敵」不堅,毀了大局。

事實上,憑險據守,以寡擊眾,從來就是古今中外的防禦戰略的重要部分。古人修築關隘,近現代人修築要塞,目的都是用小敵之堅抵抗強敵之攻,為己方組織增援和反攻贏得時間。這些重要的關隘如潼關、雁門關、山海關等等在古代戰爭中發揮過重要作用。

孫子也不是不知道這個事實,他在《九地》篇中說:「所由入者隘,所從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眾者,為圍地」。既然如此,如果我軍佔據了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圍地」,遇到優勢敵軍,是不是也要實行「少則逃之」的原則?

之所以出現「守圍地可以寡擊眾」與「少則能逃之」互相矛盾的現象,是因為他只看到戰爭的一半——進攻,而且只看到野戰,既看不到防禦戰,也看不到攻堅戰,從來只從進攻一方來看「圍地」之類天險,從不曾把著眼點放到防守一方來,於是就既想不到「小敵之堅」是守軍要力爭實現的目標,也想不到即使是進攻戰也常須防禦戰配合。誰都知道,中共軍隊能順利攻下錦州,塔山與黑山阻擊戰功不可沒。沒有阻擊部隊的「小敵之堅」,也就不會取得進攻的勝利。而且,哪怕是撤退,也可以以小敵的節節阻擊,遲滯敵人進攻,為主力贏得迴旋機動的時間和空間。

貫串《孫子兵法》全書的一個思維錯誤,就是孫子不知道給出討論前提,也不作論證,就將結論當成普適定律給出來,而他的思考前提不幸又只放在進攻上,於是若將著眼點放到防禦一方,那普適公式便成了笑話。

即使把他的「用兵之法」視為野戰指導原則,也仍然沒有什麼可操作性,乃是道地的紙上談兵。若哪位趙括信守這些教條,則一定會錯失戰機,猶豫不決,反會招致大難。例如遭遇戰乃是野戰中常見的情形,古代尤其如此。若兩軍在野外意外地碰上了,趙括同志牢記著孫子的教導,先數清人頭再說,必然要延誤戰機,讓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即使己方兵力是對方的四倍,也仍然不敢進攻,因為並未到達進攻所需的五倍。哪怕是對方逃了也不敢去追,因為追也是攻,這麼做勢必違反祖師爺的教導。若對方也是孫子的好學生,兩邊一起數人頭,若彼此實力相當,則雙方都既不敢攻,又不敢迎戰,甚至不能逃,蓋這不符合「少則能逃之」的教導,只能傻站在那兒動腦筋,盤算如何「分敵」。這還能叫打仗么?

當然,這不是說「分敵」不是重要的原則。相反,讓敵人分散兵力,應該是將領部署戰役時的努力目標,在以弱擊強、以寡擊眾時尤其如此。曹操在官渡之戰中解救白馬之役就是範例。其時袁紹派顏良進攻白馬,袁軍兵力眾多,聲勢浩大。曹操采荀攸分敵之策,引兵至延津,偽裝渡河攻袁後方。袁紹中計,分兵至延津防禦。曹操率輕騎急趨白馬,先鋒關羽陣斬顏良,袁軍潰敗。白馬之圍遂解。但這是戰役部署,一般不可能用於遭遇戰中。然而孫子沒有考慮到戰爭的多種情況,卻給出個普適公式讓學生套,於是便只能造出上面的笑話來。

最後一個問題是,孫子只看到兵力,把它看成了取勝的「決定性因素」,卻忽略了雙方軟實力的對比。古代當然沒有現代的硬實力,但照樣有軟實力,主要是軍心、士氣、軍紀與將士的作戰技能。孫子只看到數量,沒看到質量,只顧數人頭,沒看見戰鬥力,而這就是那算術公式的導出依據——它整個是「隧道眼」的典型病例。

其實中國古代有的是以少勝多的戰例,例如袁曹官渡之戰,前秦與東晉的淝水之戰,金國與大宋的多數戰役,大明與后金的薩爾滸之戰,李自成與多爾袞、吳三桂的山海關之戰,清兵入關后的多數戰役,等等。在這些戰役中,無論是曹操、謝玄、金國將領、努爾哈赤,還是多爾袞和大清將領等人,都沒有恪守孫子教導,因為敵人兵力遠遠超過己方,就「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綜上所述,竊以為,孫子這段教導,其實是原始農耕社會「人多力量大」的簡單信條在軍事學中的反映,帶著深重的原始部落戰爭痕迹。在那個毫無科學技術的時代,除了戰馬提供的動能外,人力是破壞性能量的主要來源,當然要構成主要的打擊力,如同民間打群架一般,人多才能打得贏。但火器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原始狀態。義和團以百萬之眾圍攻東交民巷使館區和西什庫教堂,其人力優勢又豈止是十倍?然而圍攻多日只取得了屍相枕籍的赫赫戰果,就連個彈丸之地西什庫教堂都打不下來,也算得上是世界戰爭史上的奇事一件。國軍與日本侵華軍的兵力相比也很懸殊,然而除了個別例外,「十而不能圍之」卻成了普遍現象。即使陷入重圍,日軍也總是能以寡勝眾,全身而退。

因此,科技越發達,武器越先進,「人的因素第一」就越無法成立。在如今的核時代,用赫魯曉夫同志的話來說,百萬貔貅不過是一堆肉。若在現代還將孫子這些教導奉為圭臬,我個人認為是一種迷信活動。

可惜毛澤東那偉大的軍事天才至死似乎也沒有悟出這一點。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記載了他和毛的談話:

「我記得有次在北京,毛和我穿著游泳褲躺在游泳池邊休息,討論戰爭
與和平的問題。毛澤東對我說:『赫魯曉夫同志,你覺得如何?如果我
們比較資本主義世界與社會主義世界的軍事實力,你就會看到我們明顯
佔上風。想想中國、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能組建多少個師吧。』

我說:『毛澤東同志,這種思考方式已經過時了。你再不能按哪一方擁
有最多的人來計算實力。在過去當爭論是靠拳頭或刺刀來解決的時代,
哪邊擁有最多的人和刺刀當然就要佔上風。以後出現了機關槍,兵力最
多的一方就不一定佔優勢。如今有了原子彈,在比較真正的實力和估計
戰爭結果時,各方擁有部隊的數量實際上失去了意義。哪方的兵力越多,
炮灰也就越多。』

毛試圖向我保證,原子彈本身不過是個紙老虎!『聽著,赫魯曉夫同志,』
他說,『你所要乾的不過是挑釁美國人,讓他們採取軍事行動,不管你
需要多少個師去消滅他們,是一百個師,兩百個師,還是一千個師,我
都會給你。』我試圖向他解釋,一兩個導彈就能把只能中國所有的師都
化為齏粉。但他根本不想聽我說,很明顯把我當成了懦夫。」(Khrushchev
Remembers, pp467-470, Andre Deutch Ltd, 1971. 蘆笛摘譯)

論教育,赫魯曉夫只上過四年學,連小學都沒能念完,乃是貨真價實的工人階級,比偉大領袖的知青學歷差多了。然而論常識,兩人卻有天地之差:偉大領袖恍兮惚兮浮在雲端,而赫魯曉夫實實在在地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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