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證法」是最強大的「致愚教」(二)
四、黑格爾的辯證法
如果說老康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那麼老黑就是改變了人類歷史的哲學家。其所以如此,倒不是因為他的哲學思想有什麼了不得,而是因為他的弟子馬恩列斯毛卡(斯特羅)波(爾布特)改寫了人類歷史,或更準確地說,是寫出了一部空前的人類災難史。在這個意義上,只有尼采可以與他分庭抗禮。
從這個角度來看,馬克思說什麼「哲學家們只關註解釋世界,然而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倒有三分道理。不過更正確的表達應該是「哲學家們最恰當的去處乃是圖書館,而人類可以想象的最大噩夢,就是哲學家來做皇帝並試圖用他的體系改造世界。」
西方哲學界有所謂「大陸學派」和「英美學派」 之分。我個人認為,這分歧乃是在康德以後才出現的,具體來說就是自老黑始。和英美哲學家們注重分析不同(所謂「邏輯分析學派」一直是英美哲學主流),歐洲大陸特別是德國人害了一種「德意志民族病」,那就是酷愛大而無當的綜合法,動輒推出個無所不包的哲學體系來,把全宇宙統統裝進他們那個乾坤一氣袋裡去,老黑尤其如此。這一套最為腳踏實地的英美哲學家反感。黑格爾在英美似乎從沒享受過在其他地方享受到的聲譽,波普更對他口誅筆伐(儘管他原來也是個德國鬼子)。
老黑之所以酷愛「高屋建瓴」地綜合,大概和他不懂科學分不開。康德和他完全不同,乃是個通才,數理化全懂,除了教授哲學外還教授自然科學,他推出的猜測宇宙起源的星雲學說在當時很有影響,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失去意義。老黑則是個大無畏的科盲,這種同志去玩哲學,勢必要推出個大而無當的偉大體系來。
用鬼子的話來說,老黑的書乃是the most impenetrable,也就是最難懂的,有人還懷疑他其實是玩網上常見的哲人那一套,以玄奧不可解的廢話冒充深刻淵博。那倒不是這麼回事。不過當年小蘆看什麼《小邏輯》當真是汗流浹背,最後弄到尺子與顏色鉛筆同上,先把句子成分用不同顏色鉛筆標記出來,再琢磨其中的聯繫,常常一天也看不了一頁,到現在那些鳥書說什麼統忘記了,只留下一點模糊大意。
老黑出類拔萃的空前想象力,成全了他害的「體系病」。在他之前,哲學都被看成是個別的學說或主張,歷史都被看成個別偶然事件的隨機集合。把哲學看成是科學那樣一個完整的不斷發展的學科,把歷史看成是一個連續變化的有規律的必然過程,乃自老黑始。不管這說道是否符合真實,能想出它來,這思維能力的確是空前的,怪不得老黑要風靡了整整一代淺薄知青們。
大陸人從小在「歷史潮流」、「社會發展規律」的屁話中長大,可能無從理解我這話的意思,更無從想象古人並沒有什麼「歷史觀」。無論是中國古人還是外國古人,在老黑之前都把歷史看成是一堆偶然事件的集合,從未想到過它也可以是如同地球繞太陽旋轉那樣,乃是由冥冥之中的某種「客觀規律」事先決定的一個必然過程。馬列這套屁話,其實始出於老黑,此前並沒誰發過這種夢囈。
在老黑看來,世界的本質,乃是一個無所不包、統一了萬事萬物的「絕對精神」(德文是Geist,具有英文spirit和mind雙重涵義,因此英文譯本或在具體段落中使用相應涵義,或用大寫的Mind翻譯並特地加註說明)。不但所有的個別的「精神」(也就是「腦袋」吧)是它的化身,就連大千世界也是它的物化。老黑認為,他這理論既不是唯心的也不是唯物的,而是統一了所有哲學流派在內的絕對體系。
據我記憶所及,因為不懂科學,老黑主要把他那「絕對精神」用在社會歷史和哲學領域裡。
在他眼中,歷史的發展過程不是隨機的,偶然的,沒有規律的,而是一個必然的過程,那就是「絕對精神」發現並實現自己,從而獲得自由的過程。黑格爾觀察到,人類早期沒有什麼個人自由一說,也沒有個體思想自由,在古代中國,人們從來認為思考乃是統治者的權力(老黑畢竟是霧裡看花,其實應該是聖人的權力而不是君王的權力),個體沒有這種權利。如果告訴人民他們也有獨立思考的權利,他們就會駭而卻走。但到後來這絕對精神就開始覺醒而實現自己,法國大革命就是這精神(或腦袋)追求自由的表現。但因為它是史無前例的,沒有反對面,因此必然過火,要「走向方面」,製造出殘暴血腥的恐怖統治來,反倒使所有的人都喪失了原來那點自由。於是這又否定了自身,最後對立面與之相拮抗,就上升到一個高級階段,使得自由最終得到實現。
倫理學也走了這種「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登天途徑」。老黑認為,古希臘人生活在一種理智與感情統一的和諧狀態之中,但這種和諧乃是原始樸素的,因為個體的良心不能超越社會共識而存在,所以為了自由能得到發展,這和諧必須打破,於是就來了宗教改革運動(Reformation,指的是基督教抗羅宗的出現,在德國是路德教派),強調個人的「良心權」(其實是強調個體可以自行改造升入天堂,用不著教會代庖,更用不著由教廷壟斷)。但如此一來便造成了良心和利慾、理智與感情的分離,所以還需要「否定之否定」,到達更高階段,在那個階段中,所有的人的既有古希臘式的整體和諧,又有個體的充分良心自由和其他一切自由,使得人類終於實現義與利、理智與感情、個體充分自由和集體自由的高度和諧統一。
哲學上也有所謂否定之否定。在那個時代,「邏輯學」和「哲學」這兩個詞常常混用(其實現在也如此,例如英美學派就把他們的哲學稱為邏輯學),在《邏輯科學》中,老黑把形式邏輯稱為「普通邏輯」,把他發明出來的大堆屁話視為更高一等的「辯證邏輯」,這就是馬教貶低形式邏輯的反智主義的由來。
前文已經說過,康德把推理錯誤導致的可以消除的矛盾稱為「分析的矛盾」,把理性局限導致的不可消除的矛盾稱為「辯證的矛盾」。這兒的分界很清楚:人類的理性只容許他們解決前一類矛盾,而解決后一類矛盾則超出人類的認識能力。
老黑對此不以為然,大批了一通康德。他認為矛盾乃是人類思維的內在的必然特點,並不是什麼錯誤,也不是理性的局限。在他看來,人類的知識不過是腦袋(也就是那個「精神」)的外化,這精神如同孫大聖的分身法,化為各種理念以及物體,在這過程中,精神與自身異化了(alienation),但因為精神認識自己乃是必然規律,所以最後兩者必然達到和諧統一,再度結婚,在毛主席領導下過上非常海皮的日子。
這是從總體而言,具體來說,人類認識必然是充滿了矛盾的,理念都由互相否定的兩方面組成(也就是所謂正題與反題),正題先出現,但它本身就含有否定自身的那一面,於是又由反題取代,最後兩者統一,成了更高一級的和諧的「合題」。用抽象的哲學行話說,事物出現是being(存在),後來是negation(否定),這過程最後便是becoming(形成)。
就是基於這些大而無當的完全歸納,老黑才認為哲學並不是分散的各派學說的集合,那不過是「精神」在找到自己前的各種外化罷了,都在不同側面代表了自己。現在精神通過他老黑找到了自己,於是所有的各家各派的學說就此整合在他的大旗下,從此變成一門完整的統一的科學。
歷史也是如此,它不再是分散偶然事件的雜亂集合,而是「精神」尋找自己的必然過程。而人類社會一定是一個美滿的結局,當那「超級腦袋」(Mind)最終找到自己之後,大家便能實現權利與責任、自由與義務、貪慾與良知的高度和諧,獲得了真正的徹底的自由。
不管是否信教,骨子裡個個是唯物論者的大陸人可能無法接受那「超級大腦袋」的屁話,但應該由此看出馬教是從哪兒來的,那就是老黑首倡的:1)必然論。歷史乃是一個必然過程。2)革命樂觀主義。人類社會的前景一定是一個光明的理想境界。3)空想主義。在黑格爾看來,只要個體認識到真正的自由是什麼,就能最終解決「利」與「義」的矛盾,達到集體自由和個人自由高度統一的和諧境界。如波普指出,這和盧梭「強迫人民自由」一樣,乃是後世「無產階級獨裁」的血腥統治的理論起源。
現代人應該看出老黑這些屁話確有一定道理,他正確地看到了人類固有的一些衝突諸如權利與義務,良知與貪慾,以及人權意識在西方的逐漸覺醒等等,但他從個別事實便飛躍到囊括全宇宙的完全歸納命題上去,整個理論根本就缺乏起碼的根據。例如那命中注定要發現自己的「超級腦袋」根本就不存在於中華大地,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少中國人知道,原來獨立思考不是政府專利而是自己的天賦人權。如果鬼子不打進來,咱們便再過一萬年也不知道這條。
西方歷史似乎也不是他說的那樣,法蘭西大革命並不是人類自由意識覺醒的里程碑,早在此前美國人便寫出了《獨立宣言》,明確界定了人類的基本權利。而且,要讓超級大腦袋覺醒,找到自己,實現自由,似乎也用不著遵循敬愛的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主席的教導:「執行政策就像開飛機,左一下右一下地來」,採用法國那種血淋淋的「否定」方式,英美道路就是最有說服力的反證。
倫理學的「螺旋登天記」更是笑話一則。難道古希臘就沒有義和利的衝突?蘇格拉底是怎麼死的?那莫非也是理智與感情和諧的表現?一部人類史,就是每頁都寫滿「貪慾」的流血史。即使只考慮思想自由,老黑也忽略了中世紀與文藝復興。他心目中的「三級跳」根本不成立,正確地說應該是自由的希臘被不自由的中世紀否定,而中世紀又被以文藝復興為標誌的人性覺醒所否定。但只要人類存在一天,義和利的衝突將永遠存在下去,在這個意義上,沒有什麼他設想的和諧天堂。
他的哲學觀我看也是胡說八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學科都能如同自然科學一樣整合為一個統一體系,哲學和宗教就是如此。自然科學從來沒有五花八門的宗派與掌門人,而哲學和宗教的宗派則越來越多,與時俱進。這原因老康早就說過了,它們探索的是理性到此止步的形而上領域,因此必然是公婆各有理,永遠無法達成共識。任什麼超級大腦袋也不可能整合之,就連斯大林、毛澤東那些殺人魔王都沒這本事,何況是老黑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
(附註:這兒的「超級大腦袋」──Mind乃是搞笑,讀者不可認真。老黑的「絕對精神」乃是一種超越時空存在的抽象的哲學理念,它其實由世間萬事萬物包括所有的個體的腦袋組成。)
五、馬恩的辯證法
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的淵源之深,似乎遠遠超出了共黨國家宣傳機器願意承認的那點,或許這不利於偉大革命導師的光輝形象吧。但從上面的簡介中,穎悟的讀者應該立即看出,馬克思主義的思考框架就是老黑的必然論,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以及空想主義那幾條。儘管內容不同,馬克思看問題的定式完全是老黑給他的。
據恩格斯總結,馬克思的兩大發現一是唯物史觀,二是剩餘價值學說。後者與黑格爾無關,前者其實就是老黑那套視角換了個觀察對象:人類歷史乃是由某個冥冥之中的客觀規律支配的必然過程,不過,那推動歷史發展的不是尋找實現自身的絕對精神,而是不顧一切發展的生產力。生產力的發展決定了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依次出現,最後實現螺旋式三級登天:原始公有制──私有制──共產主義社會,進入毛主席領導下的非常非常海屁的人間天堂。
馬克思和老黑一樣,似乎不怎麼懂科學,強過老黑的就是數學不錯。所以無論是老黑還是他,都沒有把那些辯證屁話擴散到自然科學領域裡去。偏偏恩格斯那中學知青自以為懂科學,寫了《反杜林論》,首開用辯證法污染自然科學的濫觴,端的是造孽無窮。
老恩那些胡話,我已經在舊作里批駁過了,不擬在此重複,只想告訴那些以舉例反駁我的同志們一點起碼常識:辯證法乃是世上最普遍、最完全的歸納,把宇宙間一切事物都套了進去,所以,只要有一事一物不符合它,則那規律就只能扔進茅房去。諸位若想挽救它,起碼得準確界定所用概念,並確定它的成立條件,以證明它雖然不能支配萬事萬物,但畢竟在某些條件下成立。
「辯證法」是最強大的「致愚教」(三)
六、毛澤東的辯證法
毛澤東的辯證法與其前驅有兩個區別:第一,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的辯證法只是學者們解釋世界的一種理論,而毛澤東的辯證法則是用來規範全民、改造世界的國教;第二,黑馬恩的辯證法算是一種學問,有一定學術價值,而毛的辯證法則是政客賴以生存的流氓手段,毫無學術性可言。
要明白這點,就得明白哲學的本質是什麼,它為什麼會變成宗教,又為何會墮落為流氓手段。
國內中學政治課教材上給出的哲學定義是:「哲學是關於世界觀的學問,世界觀是人們對世界的看法。」不知道現在改了沒有,反正我當初學的定義是這個。這話大致不錯,只是太模糊。哲學所謂「世界」,不是地理學的世界,其實就是宇宙,而世界觀就是人們對一切存在乃至整個宇宙的本質的解釋,用康德的話來說,就是「think the whole」,也就是把存在當成個統一體系,去思索它的本質。
如上所述,這些領域本來是處在人類理性範圍之外,去思索它就必然要得出各種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結論。因為處在人類認識能力之外,這些主張根本就無法驗證,無所謂對錯可言。例如有神論和無神論都是人們對世界本質的解釋,但誰也無法判斷孰是孰非。
因此,哲學的所謂「學術價值」,其實是美學價值,不是科學價值,只在於思維的精妙複雜度,不存在什麼錯誤正確問題。我本人喜歡唯心論,一方面是它投合我的天生氣質,另一方面則是它比較符合我的審美品味。在我看來,只有悟性比較高、思維比較複雜深邃、感受比較細膩敏銳的同志才會想出那些複雜精巧深刻的說道來,而樸素遲鈍麻木淺薄的大老粗的直線腦袋則天生傾向於一眼到底的唯物論。
但這比較只是美學意義上的,不是科學意義上的。並不能因為唯心論的景德鎮瓷器比唯物論的土大碗更精美,就認為前者正確後者錯誤,正如誰也不能說李白杜甫的詩是正確的,小靳庄賽詩會的順口溜是錯誤的;只有林妹妹寶姐姐才是女的,使男子如卧綿上的鮑二家的就不是女人一般。
所以,哲學家們的本份,就是滿足於解釋世界本質,乖乖呆在美術館的觀賞架上,供閑人玩賞品評。如果有哪位哲學家不甘寂寞,以為自己發現了「宇宙運行規律」,要來侵入科學領域,那就必然要失去原來的超脫性質,變成世俗謬誤。這本身就是一種邏輯錯誤:用真偽無從裁判的某種理論去判決人世間一切問題的正誤,甚至狂妄到自稱那是壓倒邏輯思維、可以指導「三大革命」(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的高等思維方式,最後的結果就必然是羅馬教廷宗教裁判所再現人間。
再講明白點:所謂世界觀,乃是人們對世界本質的大而無當、不可驗證的猜測,因而根本沒有指導人類實踐的作用,更沒有預見能力。例如「上帝存在」(或不存在)這種信念對人世活動毫無指導意義,相信上帝存在(或不存在)或許會讓你活得更踏實,改變你的人生態度,但絕不會使你獲得某種大智慧甚至預見能力。「世界的本質是物質的(或精神的)」之類P話也如此。
因此,哲學對人類實踐毫無指導意義,不能使人變得更聰明,更不能保證人類作出明智決策。如果哲學家認識不到這點,忘記了他的身份,試圖用他的理論來「干預生活」,如黑格爾馬克思那樣預言人類社會走向,如恩格斯那樣充當「科學教父」,那就是用形而上學冒充實證科學,以prophecy(宗教預言)冒充prediction(科學預言),哲學也就必然墮落為偽科學,而這就是從老黑到老毛髮生的一連串墮落:從哲學到偽科學,再到邪教神學,最後墮為流氓生存學或曰厚黑學。
毛及其前驅的偉大貢獻在於,哲學到了他們手上,才真正成了一門「預測科學」。科學的特點是有預見能力,例如天文學能準確預見日月蝕發生,這種預言構成了科學的驗證手段。哲學既然要假扮科學,當然也就必須作出預言。一旦走到這步,它也就失去了形而上學的超脫地位,變成了可以驗證的世俗學科,證偽手段就是那預言。此乃一切騙子的共同難題。騙子高明與否也就全看其如何應對。一度光顧此壇的明心大仙乃是低檔貨,弄出個連白痴都能驗證的「2005年3月瘟疫席捲中國大陸」的預言來,實行「曲線倒法」,最後灰溜溜地走了。
辯證法之美,就在於它絕對不會處於這種難堪境地。如我在另文所述,在西方哲學家中,黑格爾以含混不清和模稜兩可著稱,在他生前,學生們對他的「合理即存在,存在即合理」就分裂為兩大派,聚訟不已。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更是深得其神髓。如我在批判「量變質變」、「否定之否定」的文字中指出的那樣,那些「規律」使用的中心概念諸如「量變」、「質變」,「否定」等等,沒有一個可以準確界定,任你怎麼理解都行。這就使得它獲得了一種「百分之百正確,絕對不會錯」的特殊品質,隨著這品質而來的,就是事前毫無預見能力,事後解釋頭頭是道。
舉個簡單例子吧:「明天有可能下雨,也有可能不下雨。」這句話的真理含量為百分之百,永遠不會錯,但信息熵為無窮大,因為它毫無確定性,等於什麼都沒說。說這種話的唯一好處,是使論者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事後無論是否下雨,都可以振振有詞:「我昨天不是早說了么,今天有可能下雨(或不下雨)?」
請諸位去看看艾思奇那本破書上介紹的「辯證邏輯」是不是這種屁話。就拿那「偶然是必然的表現」來說吧。所謂「偶然」,應該是「事件發生概率小於1」,所謂「必然」則應該是「事件發生概率等於1」,概率越小,則偶然性越高。
現在有人從紐約帝國大廈頂上跳下去,根據常識可以預言,他摔死的概率等於1,所以是必然的。但此時突然從地上升起了個大氣球,他一把攥住了,平安落地。誰都知道,這完全是偶然事件,可以說是一種神跡。在此特例上,偶然不過是一種不可預期的好事,所謂「可遇不可求」,它的發生打破了必然,但不能因此就認為它是必然表現,鼓動大家去跳樓。
這就是正常人的偶然與必然觀,賭鬼們不具備這種常識,因為自己偶然贏了一把,就以為那是必然表現,最後傾家蕩產。這種做法,與中共把自身的偶然成功當成必然規律去亞非拉輸出革命,在本質上毫無二致。
但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跳樓不死雖然是偶然事件,但也是必然事件,那人之所以獲救,乃是氣球具有浮力的阿基米德定律決定的。所以,偶然是必然的表現。反過來,如果那人沒遇上那好事,或是沒有抓住氣球,馬克思主義者也可以振振有詞:他摔死是偶然的──那麼多人都不自殺或是採取別種方式自殺,只有他在某個特定時間去某個特定建築物上跳樓,當然是偶然的,如果是失手沒抓住氣球那就更是偶然了──但也是必然的,因為萬有引力定律決定了位能轉化成的動能必然讓他粉身碎骨。所以,偶然是必然的表現。
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在他們看來,歷史不是偶然事件的堆積,而是必然過程。所以,無論納粹上台還是中共上台,都可以說是偶然的,但其實是必然的表現。前者乃是帝國主義垂死掙扎的必然表現,後者則是革命人民必定勝利的必然表現。說到最後,世上就再沒有什麼偶然事件了,凡是發生了的都是必然的。
這當然是真理,誰也顛撲不破。您想反駁,就得把歷史倒回去,證明納粹和中共上台乃是一系列因緣湊巧的結果,完全可以不發生,並沒有什麼必然性。可您有本事這麼做么?
有趣的是,我在談波普的文字中以此為例說明什麼是偽科學,那文字也貼到了《彩虹之約》,某位網友竟然以為我不懂概率論,向我宣講了一番概率論的ABC。我記得那似乎也寫在艾思奇那破書上。我這兒再說得明白點,希望他這次能看懂。
例如打六合彩吧,按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無論是否有人打中,都是偶然與必然的統一。某人打中是偶然的,同時也是必然的,因為概率決定了一定會有個別人打中;其他人沒打中是偶然的,同時也是必然的,因為概率決定了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打中。如果所有的人都沒打中,那是偶然的,同時也是必然的,因為那是小概率事件,概率並不一定等於頻率而是頻率的極限。所以,無論哪種情況發生,都證明了偶然是必然的表現。
您說這難道不是百分之百的真理?可難道又不是百分之百的廢話?它預見到了什麼具體結果?增加了您的什麼知識或甚至智慧?
這種百分之百的真理,使得無產階級政治家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須知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們與傳統帝王有個重大區別。兩者都是受命於天,但上天授命的方式有個根本區別。它授命給帝王,是因為帝王是它兒子,屬於私產授受,那當然誰也無法與之競爭,而無產階級領袖則缺乏這種私相授受的優越性。他們之所以當皇帝,不是老天爺把家私交給了兒子,而是因為他們代表了真理。
這就給現代帝王帶來了個極大難題。傳統帝王不必永遠正確,犯錯誤並不能使他喪失與上天的血緣關係,所以他再下一萬份罪己詔,也決不會影響其權威甚至動搖其統治。但現代帝王絕對不能犯錯,否則立即便不再是真理化身了。這就是為何彭德懷那無比委婉的意見書竟然引來偉大領袖如此狠辣的懲罰,而且毛在餓死了幾千萬人後仍然堅決拒絕認錯,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擇惡固執、最能巧言偽說文過飾非的君主,這在他其實也有說不出的苦衷。同理,只要我黨執政一天,文過飾非 、死不認錯就必然是它特別是黨魁的特點。
這種特殊難題,使得無產階級革命領袖一定要變成表裡不一的兩元論者:在具體考慮戰略戰術時,他們用的一定是唯一行之有效的邏輯思維,絕無可能使用毫無實用可能的「辯證思維」。斯大林那戰略大師生前的一系列決策都是老一輩帝國主義戰略家使用的那一套,絲毫沒有什麼「新思維」的痕迹。這套玩意當然會出錯,例如他估計德國只會在對英戰事結束后才會揮戈東向、估計美國不會介入韓戰都是這種錯誤,但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對對手缺乏了解所致,並不是因為他不懂辯證法。但對外宣傳就必須使用辯證思維的包裝。在後面這點上,他可是遠遠不及咱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
無論是作為治國的國務家,還是作為政治戰略家,毛的才能都不如斯大林的一個腳趾甲,大概他對此也心中有數,只需看他訪問蘇聯時畢恭畢敬地請教斯大林第三次世界大戰是否會爆發,就足可看出這點來。那談話記錄使我吃驚的是,老斯發表的預言絲毫沒用辯證法包裝,而且說得確定性相當大,與毛澤東慣用的首鼠兩端、模稜兩可的預言方式截然不同。可見論懂辯證法的妙用,他還真不如毛澤東。
毛澤東平生唯一的高明之處,就是看出了日本侵華是他趁機發家的天賜良機。看出這點可不是靠什麼辯證法,而是24史中存儲的陰謀詭計,那說到底還是不自覺地使用形式邏輯。毛真正將辯證法應用得爐火純青之時,乃是在內部下指示或公開發表講話之時。
毛的「哲學論述」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寫成的四篇「哲學論文」,另一部分則是他在講話或批示中演示他怎麼應用辯證法。前一部分我已經在舊作中分析過,此處不再重複,只說一下他的具體運用。
毛的所謂「哲學思想」,其核心就是所謂「兩分法」或曰「兩點論」,它與黑馬恩的辯證法只是皮相上的相似,更像道家的相對主義,但無論是黑格爾,是馬恩,還是道家,強調的都是「對立統一」,通過對立面互相否定,相反相成,達到和諧的理想境界,而毛的辯證法則是「對立消滅」,完全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哲學,根本沒有什麼「統一」可言。
「一分為二」,鬥倒斗垮斗死斗臭敵人是毛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而「兩點論」則是他的方法論。毛特彆強調「兩種傾向」,說如果只看到一種傾向,那就是一點論,就是片面性,就是「形而上學」(毛使用的「形而上學」不是哲學界的通用涵義,指的是所謂「孤立靜止片面地看問題」)。因此,看問題一定要看到兩個方面,充分分析事物的兩種傾向。
什麼是兩種傾向呢?那就是上文說的「明天可能會下雨,也可能不會下雨」,這就叫全面,就叫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
用這兩點論去分析世上一切事物,那就絕對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什麼都可以預言,什麼都可以證明。
先說預言。您說世界大戰會不會爆發?這無非是兩種結局,帝國主義就是戰爭,只要帝國主義存在一天,世界就永無寧日,所以戰爭一定會爆發。但另一方面,人民革命力量代表著歷史潮流,一天天成長壯大起來,也決不會讓帝國主義橫行。所以全面地看,不是戰爭引起革命,就是革命制止戰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管是哪種可能,美帝國主義一定要失敗,人民一定勝利。
您說這預言準確不準確?迄今為止世界歷史的發展,雄辯地證明了偉大領袖的光輝指示,強大的革命力量一直制止了世界大戰的爆發。
那您說帝國主義到底會不會發動戰爭?具體來說,您說如果我們去解放南朝鮮,美帝國主義會不會介入?
我們不是帝國主義的參謀長,不可能知道他們怎麼想。但從帝國主義的本性來看,那無非是兩種結局,一是人民的力量使得帝國主義不敢輕舉妄動,二是帝國主義錯誤估計局勢跳出來。即使是後者也不是壞事,一切事物都要走向反面,壞事會變成好事。如果帝國主義跳出來,也只能加速他們的滅亡。
再說證明。
求證1:超級軍事大國美國其實是紙老虎。
證明:美國無非是在地球上挖了點東西,搞了幾千萬噸鋼(按:原話是說蘇聯,此處借用),就到處欺負全世界人民,到處派軍隊,搞了那麼多軍事基地。這遲早要走向反面。它搞的軍事基地越多,套在脖子上的絞索也就越多,只能激起全世界人民的反抗,加速滅亡。
求證2:中國貧窮、文盲眾多是大好事。
證明:「一窮二白」是好事,因為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文盲多則使得中國成了一張白紙,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歐洲人均肉食量遠遠高於中國是壞事,因為「肉食者鄙」(按:關於中國歐洲肉食量的比較與評論出自毛的內部講話)。
求證3:大飢荒是大好事。
證明: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大躍進是中國農村出現的社會主義高潮,是波瀾壯闊的三大革命,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這就是九個指頭。當然,這麼大的一場革命運動,不付出點學費又怎麼可能呢?不要只看見死了幾個人,天是不會塌下來D,地球也是不會停止轉動D!只有階級敵人才會抓住局部的一時的困難大作文章,一筆抹煞光明面。
至此同志們應該明白毛的辯證法是怎麼回事了吧?用敬愛的林副統帥的話來說,「辯證法就是變化法」,其實也就是無恥詭辯法。它的精髓就在於這「兩點論」,用它可以為自己的一切罪行辯護,醜化一切自己想醜化的人。什麼都能「走向反面」:美國可以變成紙老虎,東亞病夫可以變成世界革命中心;黑的可以是白的,白的可以是黑的;滔天大罪可以變成豐功偉績,豐功偉業可以變成滔天大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關鍵在於那「九個指頭」屬於誰。民間所謂「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就是從這兒來的。
這就是許多國人心目中的「高級思維方式」。它之所以高級,乃是因為國民太低級。而這才是真正令人心碎之處。
「辯證法」是最強大的「致愚教」(四)
七、「辯證思維」流行造成的民族災難
如上所述,所謂「辯證法」主要是兩方面的內容:1)「絕對真理」,亦即不含任何信息 、毫無意義的廢話。2)詭辯,亦即違反同一律,對所用概念故意不加界定,使它們變得靈活到不可捉摸,隨便怎麼理解都行,然後再根據自己的需要,隨時隨地任意改變概念的內涵,以此證明自己一貫正確,永遠正確。
很明顯,推廣這套東西,勢必徹底摧毀受教育者的思維能力。前面已經說過,人類要正確思考,就必須遵循一套規則,這就是形式邏輯。不遵守這套「交通規則」,頭腦中的各種模糊概念就只會紛至沓來,雜亂無章,永遠也理不出個脈絡來,也就不可能形成井井有條的思想體系。
這說的是積極意義上的創建,消極意義又何嘗不如此?邏輯證偽不但是數學的唯一證偽標準,也是哲學和其他無法用實證證偽的學科的唯一證偽標準,而且還是自然科學理論的第一道證偽標準。前文已經說過,如果一種科學理論連邏輯自洽都做不到,那它就連提都無法提出來。人類的假定是支配客觀世界的客觀規律和人類思維所用的規則一致,離開這套規則,根本也就無法構建出大眾認可的理論來。
邏輯思維決不限于思想家或科學家建立理論體系,對我輩庸人也同樣重要。從積極的意義而言,自覺使用邏輯思維能「倍增」人的原始天資,使得你比具有相同智商的人「聰明」得多。福爾摩斯之所以能偵破別人破不了的案,全靠他把邏輯推理應用得爐火純青。這在所有的行業其實都一樣,科學研究和學術研究(例如史學研究、考古研究等等)使用的全是這一套。愛因斯坦本人就說過,科學家偵破客觀世界奧秘,和大偵探偵破案件的過程並無不同。
從消極的意義來說,養成了自覺使用邏輯思維的習慣,能讓你及時發現自己思維中的破綻,不至於如高手馬悲鳴、林思雲、樊弓等人一樣,大無畏大無謂大無偽地在天下面前爆笑出醜。同理,邏輯思維習慣能使你具有起碼的辨偽能力,無論聽到什麼謠傳都能在瞬間內初步判斷其可靠性,此所謂「謠言止於智者」。看書時更能有獨立批判能力,不至於讓人輕易洗腦。
這是從個體來說,從群體來看更是如此。思想交流要有可能,就必須先「統一度量衡」,把彼此使用的概念規範化,這才能讓對方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通過爭論或討論或者達成共識,或如柏拉圖的對話錄顯示的那樣,雙方準確辯詰,暴露原先忽略了的思維錯誤,最後深化雙方的認識。否則必是雞同鴨講,徒然浪費時間。從消極的意義來說,「度量衡」統一了,尺度標準是一個,你若想搗鬼改口也就沒那麼容易了。此所以西方的法律文書所用術語都界定得極度嚴密精確,就連個買房子的合同,都繁複到讓人看得睡意如潮。
不幸的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居然誰也沒想到這點。戰國時代諸子蜂起,百家爭鳴,爭相拍賣自己,貶斥對方,可一直是雞同鴨講的亂鬨哄的騾馬大會,各家自帶「尺子」、「升斗」、「秤砣」,不但和別人的不一樣,就連自己使用時也是彈性無窮,當真是一片烏煙瘴氣。直到戰國時代行將結束,才出了荀子韓非師徒,開始注意到這問題,可惜大一統馬上又來了,中國人從此失去智力進一步發育的機會凡兩千多年。
這當然不是說兩千多年來中國就沒人會邏輯思維。如上所述,邏輯本是人腦固有屬性,本該是先天就有的。古代聰明人的問題,是他們從來不去研究思維本身的規律,所以只會不自覺地使用這套思維方式,卻從來想不到把它總結出來向全民推廣,甚至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因此,古籍中就只能偶見白烏鴉,其思維之嚴謹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卻從未形成學術傳統。
更奇怪的是,古人使用邏輯思維的領域很窄,多半用於政治軍事權謀,在這方面可謂出類拔萃。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智多星」的戰略籌劃中,基本上找不到邏輯錯誤。其次就是用於分析人情世態。如我在舊作中指出的,李漁在《肉蒲團》中,以太監並不比常人健康長壽來證明「女色無害論」,用的其實就是邏輯學上的反證法(亦即歸謬法),且與科研常用的控制對照實驗原理暗合。更精彩的例子可從明代馮夢龍所著《情史》中找到。再其次就是用於學術考證,優秀範例是裴松之使用邏輯思維對史料進行嚴謹辨偽,這我也在舊作中介紹過了。反倒是越是所謂「思想家」,越發不會使用邏輯思維,以致中國古代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稱為體系的理論。自老子以下,除了荀子師徒等個別例外,所有的大家們都是「天馬行空」、「法無定法」,邏輯錯誤一抓一大把。
中國人不善於抽象思維的傳統何來,我已經在舊作中約略說過了:擁擠社會的緊迫需要對居民的思維方向作了「加權選擇」,使得古代中國人的思維定向與古希臘人的完全不同,研究人際關係的學問成了最大的甚至唯一的學問,權謀術成了優選出來的強項,而與塵世無關的抽象思維能力便萎縮了。不但自然科學沒能在中國誕生,就連數學和邏輯學也沒能在中國誕生。古代中國人缺乏抽象思維能力到了這個地步:就連最重視的文科,也因為缺乏抽象思維能力受到嚴重影響。西學東漸前,中國人不但一直沒有建立合理的文字注音系統,導致「音韻學」這種冗贅之學因愚蠢而產生,而且竟然連語言需要「法律」來規範這點都不曾意識到,以致中文成了最沒有規範性的一種語言。海外有人說,中文只有好壞之差,沒有對錯之別。這話再準確地不過地指出了它只是一種藝術語言而非學術語言。
這和西方可完全是兩回事,哪怕是首倡「辯證思維」的黑格爾,其著作中也找不到中國思想家們著作中那些耀眼奪目的邏輯錯誤。儘管他的理論頗有含混不清、模稜兩可之處,但基本理論如「絕對精神發現自己」的「三部曲」還是一以貫之的,在歷史、哲學、倫理等領域都根據同一思路用上了。相比之下,同樣鼓吹「辯證法」(其實是相對主義)的戰國諸子中最有才氣的莊子,其主要學說本身就是個邏輯笑話:他的自由觀本是抹煞世俗成敗之別的,可他最愛講的卻是「小大之別」!如果說跨時代不便比較,那古希臘大家的著作也從未見過類似錯誤。
這就是海禁初開時中國的具體國情。很明顯,要追趕西方,最大的問題還是人的素質問題,最大的現代化就是國民素質的現代化,這素質當然是多方面的,包括道德素質(含人文修養,公民覺悟等等)與智力素質。可悲的是,沒有多少人看到這問題。哪怕是智者也只看到了前者,沒有看到國民智力素質的驚人低下,而這主要是中國缺乏邏輯思維的悠久傳統造成的。在中共執政前,這缺了的重要一課一直沒能補上。
等到大老粗痞子黨上台,就給全民帶來了史無前例的深重災難。我黨代表著中國傳統最反動沒落腐朽的那部分,其強力推行的邪教自然也就因符合中國國情民俗而獲得強大生機,以雷霆萬鈞之勢、排山倒海之力磅礴於五湖四海,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有趣的是,這圖景又於今日再度重演──伴隨著我黨的「去痞子化」的,是代表著腐惡傳統的法輪功的勃興。這說明一個民族要擺脫傳統是何等艱難,更證明黑格爾所謂「歷史會學習自己,因而不會重演」的說道是何等可笑。
我黨改造全民世界觀的結果,是使得原來就沒有邏輯思維傳統的國民特別是49年後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基本失去了建立合理思維方式的可能,製造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弱智之邦。不僅如此,它更在偽知識分子們之中培育出一種無知無畏的大老粗輕狂氣慨,使得他們不僅沒發現自己缺了某個最重要的訓練,反而動輒便以自己那高人一等的「辯證思維」,居高臨下地傲視somehow逃脫我黨摧殘、建立了合理思維方式的少數幸運兒。
這結果,便是不但製造出漫山遍野的網上白吃,而且造出了一種西方絕對見不到的奇觀:本來應該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理工科學人,卻沒有通過專業學習訓練出普適的邏輯思維能力來,偏偏還要挾理自重,以他們擅長的所謂「理工思維」出來爆笑出醜,鬧出來的智力笑話之匪夷所思,竟與贏得的如雷彩聲難分軒輊。我不知道方今之世還有哪個民族,有著這種令人心碎的紅色幽默。
為什麼大老粗痞子黨摧毀全民智力的「改造世界觀」會如此成功?為什麼所謂「高級思維方式」辯證法的底細竟然沒有多少人看穿?我想,這原因是多重的。
首先是因為中國人在《四書五經》、《老子》、《莊子》的漿糊桶里打了足足兩千多年的滾,傳統思維方式就是模糊混亂思維。毛共辯證法那種典型的錯亂思維深符國情民俗,當然要甚囂塵上。
其次是儒家積極反智主義的影響。宋儒搞「百科等級制」,把學科分成貴賤殊途的「大學」、「小學」、「異端邪說」等三大部類,只有「修齊治平」的「大學」才是金光大道,掌握了便一通百通。這種「綱式思維定式」在毛時代得到了空前的發揚光大。辯證法作為官定意識形態,取代聖賢之道成為「萬王之王」,完全符合咱們的傳統。
第三則是我黨猛批所謂「形而上學」,壓制邏輯學教育,使得學生成了毫無選擇可能的井底之蛙。如果不是50年代出版了點蘇聯的邏輯學教科書,我就絕對沒有課外學習邏輯學的機遇。到後來,就連蘇聯出的書也成了「封資修黑貨」。學生最好的前途當然也就只能是如同老前輩裴松之、馮夢龍、李漁那樣,不自覺地運用天生的那點邏輯思維能力。可惜自覺使用與本能使用完全是兩回事,天生的飛毛腿若不接受專業訓練,就絕無可能把全部潛能發揮出來。
第四個原因乃是國人如同契訶夫小說中的那個「套中人」一樣,酷愛「馬吃燕麥,伏爾加河流入裏海」一類永恆真理,一見到「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不斷運動變化,互相聯繫,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的」、「偶然是必然的表現」之類廢話,當然要如群獸乍聞《韶樂》,心花怒放,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畢再拜曰:「聖哉 !」
下面針對我黨製造的典型混亂撥亂反正。
1)「強調邏輯思維會使人墮入「形而上學」泥坑,誘導人們用靜止、孤立、片面的眼光去看處於不斷變化中的事物,並忽略事物之間的彼此影響。」
「世間萬事萬物都在不斷運動變化,互相聯繫,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乃是永恆真理,除了巴門尼德師徒外,從來沒誰否認這條。但這不過是廢話一句,根本就無法用在事物的考察研究之中。
我在舊作中講過,人類只可能用靜止、孤立、片面的眼光去逐個研究事物,這恰恰是人類的抽象能力所在。物理學的「質點」、「剛體」、數學的「點線面體」等概念,完全是人為捏造出來的,捏造的目的就是為了把問題簡化到有研究的可能。類似地,化學里的純凈的單質、化合物等根本就不存在於天然世界。要研究它們,先得人為製造一個 「靜止、孤立、片面」的條件,把要研究的物質和其他雜質分開,這就叫「提純」。不完成這一步,研究物質的化學性質就是句空話──你怎麼知道發現的性質不是雜質的?生物學也同樣如此。例如細胞分裂,乃是典型的運動變化過程。要知道它是怎麼進行的,就先得把活組織「孤立靜止凝固」下來,弄死切成薄片(還不是立體的,乃是二維的圖象),一片片去仔細研究各個階段的變化,最後再從頭到尾拼成完整的圖象。
這就是邏輯學上所謂的「分析」與「綜合」,它就是專門用來對付事物的變化運動、互相聯繫、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的。例如上例中研究細胞分裂,先將那過程拆成一個個靜止的畫面,逐個研究明白,這就叫「分析」,最後再把全部畫面組裝起來,這就叫「綜合」,經過這兩個步驟,人們也才可能掌握在整個過程中細胞發生的運動變化。
這其實和研究世界跳高冠軍成功訣竅是一個道理,如果你不用高速攝影機把全過程拍下來,把動作一個個分解開,再重新組合起來,光是在旁邊傻傻地背誦「一切事物都在運動變化」 的辯證法口號,企圖「高屋建瓴」地掌握全過程,那就永遠無法明白人家成功的力學原理何在。
明乎此,也就不難明白為何邏輯學有所謂「同一律」,那道理完全是一樣的。如果不在思維中把概念固定下來,讓它的內涵外延始終不變,而是讓它如同豬八戒變成的鯰魚一樣,在盤絲洞里的美女蜘蛛精們胯下鑽來鑽去,忽而是A,忽而是B,忽而兼有AB,那你就根本不可能想明白任何問題,而這不幸恰是古代思想家們的通病。他們的著作時時可見智慧閃光,可惜遊走的概念如同流沙,不可能變成理論大廈的基石。
因此,「靜止固定」的邏輯思維方式,乃是人腦對付不斷運動變化的外界的唯一利器。這和拍快照乃是同樣的道理:如果你不把曝光時間縮小,膠片上的運動物體就只能是一片模糊。大老粗文盲黨連這常識都沒有,這才會因為物體在運動中,就禁止人家用拍靜止畫面的方式去研究它。
其實我黨才真正是「孤立片面靜止思考問題」的行家裡手。毛澤東的「兩分法」應用於社會實踐,便成了世上最機械、最死板、最僵化的黑白兩分法。人性的善惡,竟然以其財產多寡定量劃分,多財多惡,少財少惡,無財不惡,成了典型的「量變引起質變」。而且刻舟求劍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只要在1949年以前擁有田產若干,那就再無「改惡從善」可能,只能在人間地獄里煎熬。老鄧復出后毅然結束了這由政府向人民犯下的長達30年的滔天大罪,竟會在工農大眾中激起強烈不滿,說明我黨對人民心智的敗壞到了何等地步。直到今天,黑白兩分法還仍然是愛國憤青的強大思想武器,要軟化那億萬個花崗岩腦袋,不知還需要多少年的努力。
最可笑的還是「抓綱治國」的「抓牛要抓牛鼻子」的隧道眼思維方式。人類歷史上,還從未有過誰「孤立、片面、靜止看問題」到了把鋼錠當成金條,命令全民放下正當職業不幹,如舊金山、阿拉斯加、南非的採金狂一般,日以繼夜、如瘋似狂地大戰鋼鐵。這就是咱們那不得了、了不得的「高等思維方式」,就是「全面、運動、辯證地看問題」,就是「統籌兼顧,適當安排」,就是「全國一盤棋」。論愚蠢的深度、廣度與宏大規模,那倒確確實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足以讓毛澤東和他的膜拜者們據此稱雄世界,也足以讓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在墳墓里翻身。
「辯證法」是最強大的「致愚教」 (五)
2)「邏輯思維很有局限,並不能準確反映複雜的客觀世界」
這話一點也不錯。本文反覆強調的一點,就是人類理性思維能力有局限,永遠也沒有可能認識整個世界。在我看來,邏輯思維的局限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是在形而上領域裡,也就是康德指出的那些「終極問題」,這些問題超出了人類認識能力,使用邏輯思維必然會得出互相矛盾的命題,而又無法判明孰是孰非。
其次就是我指出的人類在探索客觀規律時採用的那個基本假定,亦即客觀世界是由一整套法律(law)支配的,而這套法律恰與人類頭腦中固有的「思維法律」一致。這不過是個無法驗證的假定,但離開這假定,人類也就沒有可能認識客觀外界。這兒倒用得著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胡適的老師)的話:「有用即真。」為了有用,只好「當真」,把假定當成真的。
不幸的是,現有證據提示,這基本假定並不一定成立,這有兩種情形:A)通過正確的邏輯思考得出的結論,明顯與直接經驗不符。B)某些自然現象不符合邏輯規律。
情形A的例子,就是我在舊作中介紹過的芝諾悖論。那些悖論的特點是,其思維完全正確,推理依據也沒有問題,但得出來的結論卻與直接經驗相反,堪稱荒謬絕倫。最典型的就是「飛箭不動」,那推理無懈可擊:飛箭要運動,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通過空間中無限的位點,而這是不可能的。而且,因為位點沒有長度,飛箭在每個位點上都是靜止的,無限的靜止的集合不可能是運動。這結論被客觀世界證偽,卻被主觀世界判為真,因此永遠無法真正駁倒,因為要駁倒它,人先得發現它的推導錯在哪裡,做不到這點便只會處在永久的困惑之中。這種悖論的存在強烈提示,主客觀兩界之間的鴻溝大概是無法填平的。
情形B多見於現代物理學發現,人之初網友就曾以此來駁我:
「老蘆理論的基礎就錯得一塌糊塗。如果『凡不符合邏輯的思維就是
錯誤的思維』,那麼統計學就該是騙子的學說了;量子理論的一個基
本結論就是微觀世界里『因果關係不再成立』,就是說按老蘆的說法,
構成老蘆身體的基本粒子都是些錯誤的東西,一堆騙子加在一起構成
了能夠正確思維的老蘆,這實在是上帝造人以後的第二大奇迹。我雖
然也是搞科研的,還不至於成為這樣的科學原教旨主義者。」
這整個是邏輯笑話。聽他的意思,似乎統計學和量子力學都是正確的思維,但它們不符合邏輯思維。一位搞科研的竟然鬧出這種笑話來,本身就說明中國教育制度有嚴重問題。
其實無論是統計學,是統計物理,還是量子力學,都是使用邏輯思維建立起來的,世上根本就沒有不使用邏輯思維建立起來的科學理論,物理學尤其如此。前文早說過,數學就是物理的脊樑,抽去了數學也就沒有了物理,而數學推理完全是邏輯推理。離開邏輯思維,談何創建統計學和量子力學?
他這兒是把「手段」和「結果」這兩個概念混淆起來了。事實是,使用邏輯思維構建起來的量子力學指導下作出的發現,卻與邏輯學的規定不相符合,因果律就是這樣。
因果關係乃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定式之一。人類所謂探索客觀世界的奧秘,其實就是尋找現象後面的原因。例如經典力學從尋找物體運動狀態改變的原因開始,而化學則從尋找氧化燃燒的原因開始。「一切現象之後必有原因」乃是人類認識外界的又一基本假定。而這一假定在人類認識的深度廣度有限時,確實也沒有什麼問題。例如物體加速的原因乃是外力作用,反過來,施加外力也必然要引起物體運動狀態改變。在此,原因和結果成了一種可以預期的必然關係。
但認識深入到微觀世界之後,這一套就再不靈了。量子世界中沒有經典的必然因果關係。例如,研究彈子在桌面上的運動屬於經典力學。如果把桌面劃為兩半,只要知道彈子運動的運動方程和初始條件,我們就能準確預言它何時何地越過界限跑到另一邊去。但在粒子世界中就沒有這麼簡單的事。你根本也就無法準確預言那「彈子」會不會越界,只能給出個概率上的估計值來。這就是說,因果關係從原來的「必然」變成了「或然」。
在我看來,這種現象提示了「客觀規律並不一定和人類思維固有的規律相符」,這當然令人沮喪,但毫無辦法。哪怕未來物理學研究發現光速不是最大速度,因而人類可以從事好萊塢電影上那種「時空旅行」,由此徹底顛覆因果律,使得孩子能出生在母親之前,咱們還不是只有乾瞪眼,並無可能改用別的思維方法來消除主客觀之間的矛盾。
第三種局限則是邏輯思維內部的固有缺陷。和上述兩種局限不同,它並不是在人類考察外界時暴露的,而是在人腦系統內部驗證時出現的。所謂「羅素悖論」就是這種典型例子。
羅素悖論我記得似乎是:「非自含集合的集合到底是自含集合還是非自含集合?」
所謂「非自含集合」,指的是集合內不含有自身。把所有的非自含集合集中在一起,就成了「非自含集合的集合」。您說母集到底是自含集合還是非自含集合?都是都不是。子集全是非自含集合,那母集當然也是非自含集合。但母集包含了自身,它也就成了自含集合。這圈子兜來兜去的結果,就是顛覆了排中律。
由上論述可知,邏輯思維的確有嚴重局限,並不完美,更不是萬能的。可惜阿,它是上帝賜給人類的唯一可用的思維工具,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取代它的更好思維方式。所以無論好使不好使都是它了。一般人的謬誤,是不知道所謂理性思維和邏輯思維乃是同義詞,因此在意識到或是聽說邏輯思維有局限之後,沒有意識到那其實也就是理性的局限,卻以為可以用所謂更高級的「辯證思維」去取代它,這才引出了前述反智主義思潮及其導致的民族災難。
好在上述三類局限在日常生活中根本就不會遇到,第一類局限為哲學家們提供了永恆糧道,我輩非哲人不必操心,后兩類則是專供大師們去鑽的牛角尖,我輩庸眾也犯不上操那些閑心,省得如老蘆一般墮為消極的不可知論者。中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為全民包括大部分精英療愚,是普及而不是提高,這才能避免中國日後再度大規模陷入愚蠢導致的災難,而大眾必須認識到,所謂提倡理性思維,也就是建立邏輯思維的習慣。
說來好笑,中國人對邏輯思維價值的懷疑倒頗像對民主的懷疑,因為民主決非完美製度,於是咱們便否定了它,認為比它糟糕百倍的專制制度反而是好東西。類似地,因為邏輯思維無完美可言,所以咱們就連這人類唯一可用的工具也要扔掉,代之以只能致愚的「辯證思維」。
3)「不懂邏輯照樣能進行合理思考,提倡按部就班的邏輯思考反而會限制人的想象力與創造力。」
這話其實也不錯,第一句話其實說的是不知邏輯學名詞,但會使用它。這其實是西方許多人的實際思維方式,學校里並不開邏輯學課程,科學家們也未必能說出邏輯學術語,數出什麼「矛盾律、排中律」來。但那是因為邏輯思維早成了人家的深厚傳統,再也用不著強調了,正如老會計不懂珠算口訣一般。
可惜中國從無這一傳統,孔孟老莊那些連寫文章的起承轉合都不懂的「大思想家」們不必說,就連現代「高知們」在網上的表現,也在在彰顯當務之急乃是使大眾先學會背熟那些「口訣」。
第二句話說的情形,則主要見於大師們通過飛躍式思維作出重大發現。人在思考時,並不一定循序漸進,如解數學題那樣按步就班地來,常常一步就飛躍到了結論,然後再去理清推導過程。
在科學史上,這種事多次發生。牛頓推出微積分時,邏輯破綻很多,他自己也心中有數,但那玩意就是好使,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高等數學在邏輯上的完善,是通過幾代數學家的集體努力完成的。伽羅瓦群論的遭遇更典型,他的論文三次提交給法蘭西科學院審查,三次被否定,其理由據說就是因為邏輯不嚴密。在他死後十多年,其理論才被再發現而且得到肯定。但這些現象只說明,哪怕是大師們也會靠本能使用邏輯思維建立新理論,過後再來完善它的邏輯證明,並不是說可以違反邏輯建立新理論。
其實這兒真正需要注意的問題是,過分強調邏輯思維的確有可能壓制創造力與想象力。邏輯思維講究的是推理過程步步嚴謹,無懈可擊。一個思維太嚴謹的科學家,可能想象力會受到一定束縛。比起英美教科書來,蘇聯教科書特彆強調邏輯嚴謹,簡直到了繁瑣的地步,這是否影響了蘇聯科學家的創造性,還待社會學家們去研究。
但這個問題我看咱們根本用不著擔心。咱們少的不是「天馬行空」的「大師」,擅長的正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種「連鎖推論法」,欠缺的恰是對合理思維方式的基本觀念。補偏救弊之道當然只能是普及邏輯思維教育,以期擺脫千年全民愚昧,不能因為擔心出不了大師,便連這急需補上的一課也不敢講了。再說,大師飛躍思考,還是在邏輯思維的基礎上出現的。不懂邏輯的中國人「飛躍」了幾千年,非但沒有飛躍出個大師來,反而使得全民在漿糊桶里扎猛子扎到不亦樂乎。
4)「古代思想家使用的是高深的哲學思維,不能以形式邏輯去作簡單裁判。」
在這方面,人之初對我的「批駁」最有代表性:
「老蘆對老子理論的批判就更加摸不著邊了。辯證思維東西要拿實證
主義的東西來驗證,完全是關公戰秦瓊。我這裡沒興趣扯這個皮,但
有一點:老外對老子的推崇不比咱中國人差,甚至比中國人還厲害。
中國現在有幾個人信老子的?那麼是不是證明了老外比中國人更笨?你
說老蘆這到底是在說誰更聰明啊?」
此話錯誤之多,說不勝說,只能擇其大端而駁之。
前面反覆說過,人類唯一可用的思維方式就是邏輯思維,所以它構成了驗證一切理論的第一道標準。對無可能使用實證標準的學科諸如數學、哲學、心理學等等,它就是證偽的唯一標準。根據這標準,起碼可以得出「老子『學說』基本是錯亂思維,此類邏輯笑話從不見於同代西方思想家的著作之中」的結論。
其次,老子的「辯證思想」,來自於對某些自然現象的膚淺觀察甚至誤解,在此基礎上作了荒唐類比和歸納。既然他使用自然現象作論據,當然誰都有權「以關公戰關公,以秦瓊對秦瓊」,指出那不過是他的誤解而已。
例如對「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我早就指出那不過是個劣等智力笑話:
「就連那個原初觀察都暴露了老頭子的糊塗:屍體是死後才堅挺起來,草木是死後才枯槁的。這兒的『堅強』繼發於死亡,不是死亡的原因而是它的結果。如果老頭子的『推理』成立,那麼也應該是『敗兵則強,折木則強』,得先被擊潰或被殲滅,軍隊才會強大起來,樹木折斷了才變得結實!」
哪怕起老頭子於地下,他對此也不能置一詞吧?他若如佛陀那樣,根本不用可驗證的自然現象作論據,那當然別人也就無法用實證主義來批駁。既然要把「兵強則不勝,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的完全歸納命題建立在自然現象上,那別人當然就有權指出他連那最簡單的現象的因果都弄倒了。難道因為他是太上老君,別人就自動失去了這權利?
第三,上文已經說過,如果哲學家只停留在形而上領域裡,不要來管俗世的閑事,那當然實證主義也就無所用武。倘若要像老子那樣介入紅塵,教人如何組織國家,建立統治,或是如中世紀羅馬教廷那樣統治思想,那別人當然也就可以用世俗手段還擊。是誰給了教會或哲學家們單向發號施令的「形而上」地位?
至於外國人推崇老子,此話不知有何根據,說的是哪個檔次的老外?馬悲鳴的《日本侵華與中國入藏類比》還有日本人巴巴地翻譯為日文呢。難道外國人中就沒有白痴?八卦還是「二進位計數」呢,那也能當真?
就算是人家的學術界普遍推崇也罷,這又有什麼奇怪的?這就像城裡人想吃鄉下野菜一樣,無非是「隔河柳色更綠」的心理好奇而已。難道因為爵士樂是在非洲音樂啟發下誕生,就可以認為非洲音樂比西方音樂更偉大?伏爾泰時代西方學者對中國理想化,吹出那些夢話來,讓你看了直想笑。就連到過中國的羅素,在《懷疑論》中美化中國的文字也讓你噴飯,這隻不過反映了文明的隔膜而已。
5)「指出古代中國人的愚昧,貶低中國的精神文明,其實是出自迷醉於西方物質文明的奴才心理。」
這一條人之初也表述得很好:
「退一萬步說,假設我們都同意老蘆的那兩條立論都是正確的,那麼
從這些理論可以得出中國人比西方人智力低下的結論嗎?還是不行。
因為老蘆拿來證明的素材只能說明在解釋世界的原理方面西方人比中
國人成功,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沒有異議。從這裡要得到老蘆的結論,
從老蘆極力推崇的邏輯思維來說,需要另外一個假設:就是『成功的
人一定聰明,失敗的人一定笨』。這個假設是否成立?當然不。中
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失敗者馬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崇禎皇帝也是個非
常聰明的人;拿破崙希特勒個個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如果有人認為他
們智力低下,自己需要進醫院。
所以說中國人現在的成就不如西方人和智力沒有什麼必然聯繫,不過
是我們走錯了路而已。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虛心向別人學習,這沒什
么可恥的。『師不必強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不如別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因為不如人而來的自卑心理,更糟糕的就是自認劣等民族的
奴才心理。一但心理上成了別人的奴才,成天抱怨自己的老祖宗不夠
聰明,自己的語言是劣等語言,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有出息。再強的狗
永遠只能是狗,再弱小的獅子也是獅子,只有獅子才會得到他人的尊
敬,拚命煽自己耳光的人永遠得不到尊敬。」
這些話本身就反映了思維錯亂,西方人解釋世界比中國人成功,那是智力成就,不是什麼世俗成就。這當然反映了人家的思維方式的先進,用俗話來說就是人家比咱們聰明,這和「以成敗論英雄」有什麼相干?如此說來,智商測定更是以分數定聰明,那就更荒謬了,是不是?誰都知道聰明人不一定成功,成功者也未必聰明,但不能為此就否認世上有智愚之別。他自己把智力活動的成功與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混起來不說,還要把這「假設」栽到我頭上來,當真有趣而且無聊得緊(這也算辯證法吧)。
我非但沒有以成敗論英雄的意思,而且還在過去反覆強調,中國人之所以不善於思維,以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態度對待學術問題是原因之一。古代中國人從來就沒有解釋世界的慾望,唯一關心的從來就是塵世事務。老祖宗的問題還不是「解釋世界不夠成功」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有試圖解釋之。我強調的是西方人對客觀世界的無窮好奇心和求知慾以及思維方式的先進,並不是迷醉於人家的物質成就。哪怕光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也不能不承認古希臘人到達的智力活動高峰是同代中國人不可企及的,後世中國人就更別提了。例如燃素說、地心說、亞里士多德的落體理論都是被證偽的假說,但能提出這種極度聰明而又能完美解釋當時觀察到的現象的大家,中國從來就沒有出過。
我強調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先進,強調邏輯思維的重要,是為了咱們能像他們那樣成功地解釋和改造世界。我認為,西方的強大確實和人家的思維方式有關,這應該說是個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換言之,正確先進的思維方式並不能防止他們干出自殺性質的蠢事來。兩次世界大戰都是這種難以思議的蠢事。但儘管如此,如果中國人想變得聰明些,似乎非得強調建立合理的思維習慣不可。如果理性思維成了習慣,咱們也就不會盡出那種義和團式的英雄了,甚至動不動就鼓吹核大戰。
至於他對我本人大義凜然的譴責則了無新意可言,無非是我黨推行了半世紀的「第一種忠誠」,亦即易牙、蔡京、賈似道、嚴嵩父子、魏忠賢、馬士英、阮大鋮、敬愛的林副統帥之輩的「忠誠」,其要旨就是一句話:「不拍馬屁、實話實說就是漢奸奴才。」
其實要我拍民族馬屁又有何難?只是真到了那辰光就不妙了。對於癌症患者,我是絕對不會實話實說的──去告訴對方那病非但不可救藥,而且死前還要備受折磨又有什麼意思?我之所以出來當「拚命煽自己耳光」的奴才,就是因為始終沒有也不肯相信中國人真的蠢到沒治了。
八、結語
綜上所述,「辯證法」作為世界觀,對實踐毫無指導意義;作為思想方法,它違反了人類思維的工作原理,完全沒有可行性。作為一門學科,它當然有存在權利,可以作為選修課留在哲學系裡,但若當成國教強制推行,勢必嚴重妨礙甚至防止學生培養理性思維能力。
因此,我的建議是,立即廢除大中小學的政治課,代之以公民課和邏輯教育。政府沒有任何權利在教科書中強行塞入宗教內容,而所謂辯證唯物主義就是新時代的宗教之一。刻下那些鼓噪「廢除中醫」的勇士們若真有良知,並真的尊重科學,應該先去要求廢除政治課。就算政府要保留這套強制教育,那也應該立即停止欺騙宣傳,對師生說明那並非科學,而是根本就無從驗證的宗教教義。
(全文完)
【附錄】
老蘆的毛病是以成敗論智力
人之初
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不可以成敗論英雄,故項羽雖然兵敗_下依然被視為頂天立地的英雄。以成敗來論智力就更加等而下之了,老蘆犯的就是這毛病。
老蘆以如下兩條立論試圖證明中國人智力比西方人低下
「第一,我認為,無論東西方,全人類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的思維方式,那就是邏輯思維。凡不符合邏輯的思維就是錯誤的思維。在這上頭,沒有什麼『東方思維方式』和『西方思維方式』之分。
第二,我認為,思維方式是否合理,是成為思想家最起碼的前提。思想模糊思維混亂的人根本算不上什麼思想家。」
首先老蘆理論的基礎就錯得一塌糊塗。如果「凡不符合邏輯的思維就是錯誤的思維」,那麼統計學就該是騙子的學說了;量子理論的一個基本結論就是微觀世界里「因果關係不再成立」,就是說按老蘆的說法,構成老蘆身體的基本粒子都是些錯誤的東西,一堆騙子加在一起構成了能夠正確思維的老蘆,這實在是上帝造人以後的第二大奇迹。我雖然也是搞科研的,還不至於成為這樣的科學原教旨主義者。
順便說一句,我沒打算用「邏輯思維」來證明老蘆錯。要打倒一個理論,舉個反例就足夠了,就象我當初幫老蘆打倒樊教授的『偽善亦善』理論一樣,有時候最簡單的方法是最有效的方法。
老蘆對老子理論的批判就更加摸不著邊了。辯證思維東西要拿實證主義的東西來驗證,完全是關公戰秦瓊。我這裡沒興趣扯這個皮,但有一點:老外對老子的推崇不比咱中國人差,甚至比中國人還厲害。中國現在有幾個人信老子的?那麼是不是證明了老外比中國人更笨?你說老蘆這到底是在說誰更聰明啊?
退一萬步說,假設我們都同意老蘆的那兩條立論都是正確的,那麼從這些理論可以得出中國人比西方人智力低下的結論嗎?還是不行。因為老蘆拿來證明的素材只能說明在解釋世界的原理方面西方人比中國人成功,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沒有異議。從這裡要得到老蘆的結論,從老蘆極力推崇的邏輯思維來說,需要另外一個假設:就是「成功的人一定聰明,失敗的人一定笨」。這個假設是否成立?當然不。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失敗者馬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崇禎皇帝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拿破崙希特勒個個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如果有人認為他們智力低下,自己需要進醫院。
所以說中國人現在的成就不如西方人和智力沒有什麼必然聯繫,不過是我們走錯了路而已。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虛心向別人學習,這沒什麼可恥的。『師不必強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不如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不如人而來的自卑心理,更糟糕的就是自認劣等民族的奴才心理。一但心理上成了別人的奴才,成天抱怨自己的老祖宗不夠聰明,自己的語言是劣等語言,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有出息。再強的狗永遠只能是狗,再弱小的獅子也是獅子,只有獅子才會得到他人的尊敬,拚命煽自己耳光的人永遠得不到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