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沉渣楊繼年

作者:light12  於 2011-10-6 16:2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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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伍
 



                        第一次聽說楊繼年十一歲就坐牢時,我不禁嗤之以鼻,「您在編小說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門的某處街沿上拜訪了楊繼年,印象不太好。他擰著眉毛,一臉怨毒。我說想與他溝通,他回答:「溝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個無權無勢的文人,閑著沒事,搜集個素材,所以能陪坐在這兒磨牙;如果明天您時來運轉,不慎當上大官,心腸馬上就變黑了。」
  我下不來台,只得邊撤退邊說:「改日再會。」
  過了一個星期,我在「上訪旅館」頂樓三號房再訪楊繼年,乘其情緒穩定,與之長談,還算順利。之後,緣分盡,他上訪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時間琢磨材料,仍然沒把握寫好此案。我數易其稿,曾嘗試使用報告或紀實小說的形式。焦頭爛額之際,最終不得不沿襲簡樸的原始訪談。因為楊繼年已經死了,大量的空白無法填補。一個人慘到如此地步,文學修飾有何意義?
  老伍:許多上訪人士告訴我,您年僅11歲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嗎?
  楊繼年:我生於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縣法院以偷竊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伍同志您看,這是兩份《判決書》。
  老伍:原件呢?
  楊繼年:沒有。
  老伍: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沒法律原件?
  楊繼年:您是故意挑刺吧?
  老伍:老楊您別生氣,我真的,真的蒙了。例如這所謂的《判決書》,字跡如此潦草,恐怕大學教授辨認起來也吃力,就憑它,您蹲了34年大獄……
  楊繼年:這很正常,50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所以當時的法律文書都是手工製作,當場寫當場判,沒那麼多講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覺得沒必要發給我《判決書》,因此本人手裡的這些複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從××縣東興區法院檔案室查到並複印下來的。這很正常,在勞改隊,許多人手上都沒《判決書》,要麼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統一存檔了,要麼被某個管教永遠「借」去了。農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訴,「判決」就是一張廢紙。
  老伍:您也不看重「這張廢紙」?
  楊繼年:當然看重。因為它,我上訪幾十次,申訴700多次。開始,地方法院賴賬,不準查,我就拿出全國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訪辦的回復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沒辦法,我只好在法院門口打地鋪,住了兩個多月,每天起碼吸引幾百觀眾。狗日的面子綳不住,最終同意查詢。接下來該我跑腿,地、市、縣、區,好幾家檔案庫,耗了許多天。東興區法院檔案室是個倉庫,黑咕隆咚,保管員打開門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亂了,否則不好歸位。我蒙頭蒙腦地朝里走,周圍全是頂天立地的大鐵櫃,都銹起殼了。霉味、死耗子味、還有防蛀防腐的藥水味,嗆得人喉嚨直癢。保管員拉開日光燈,邊轉鑰匙圈兒邊吼:查嘛,冤有頭債有主,你查嘛。
  我在鐵柜子中間的巷道繞來繞去,浪費了半個多鐘點,才醒悟過來:原來像火葬場的骨灰寄放室,這兒也按年頭、月份排隊,每豎排鐵櫃檔頭都貼有標記。我拐彎抹角鑽到最裡面,突然瞅見「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個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幾十頁,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斃多少?心跳比擂鼓還重。我喝了口水,穩住神,開始從下至上一屜一屜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夾著紙,日子一久,就銹成千層餅了。紙也生鏽,您信不信?
  天氣熱,心裡發毛,我昏天黑地地翻、翻。身邊帶了個塑料壺,能裝五磅水,一會兒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襯衣貼著背,我剛要脫,保管員在門口吼:下班了!
  第二天起個大早,趕去繼續查,還是從下至上一屜一屜翻,還是銹成千層餅的紙。一彎腰就是幾個鐘點。蜘蛛在背上牽網都不曉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沒「楊繼年」三個字。輪到「1958」,個個抽屜都銹死了,拽不開,我用腳踢,用拳頭砸,把一窩耗子從頂上震栽下來。還沒弄明白,巴掌大的一片陳銹嘩啦砸得我滿臉花。
  眼睛睜不開,腦殼又哐啷撞了鐵,我只有摸出門去沖自來水。清醒了,假裝歇氣,偷撿了半塊磚頭進去猛敲。搞破壞么?保管員又吼一聲,但沒進門。我估計他這輩子也沒進來過幾次,因為我隔一陣再掄磚頭時,外面就沒動靜了。
  我這次先拽最頂的抽屜,不料裡面真躺著「楊繼連」(法庭判決之筆誤,應為「楊繼年」——老伍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層餅」,我閉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厲害;我把整個抽屜搬到青天白日下,掰開案卷,天!我的原判決!黑里透黃的紙,銹縫縫牽著一泓泓蟲蛋,我吹,我拍,抖了又抖。這玩意害了我一輩子,我還拿它當寶貝。
  老伍:您這查找過程挺驚險,不過,我完全能理解,因為我的《判決書》也在十年前被監獄政委永遠借去了,如果現在我要上訪或申訴,遭遇恐怕同您一樣,還不一定有您的運氣。好啦,我們來說說這判決本身,它的確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決的落款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發出」,而加刑判決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發出」,也就是說,在主罪還沒最終以書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經投入勞改,並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楊繼年:您的頭腦好使,是個當律師的料。
  老伍:您被加刑的書面罪狀是——公開質問民警許國成說,「我犯了什麼罪,要判十年刑,我沒有罪,也沒有犯法」等,氣焰非常囂張。又先後向張金山、劉彪等犯人說:「要逃跑。」來煽動犯人。又說:「看守所的伙食好,余家埡的生活不好,連酸菜都沒有吃。」57年四月份又煽動犯人董光華、彭克彬等說:「這樣冷的天氣要我們來栽秧子,衣服也不發給我們。」企圖煽動犯人不服改造……
  楊繼年:我一個娃娃,牢騷發過就忘了,誰會料到有人背後記小賬。
  老伍:現在請講您為什麼被判這麼重。
  楊繼年:起因是一隻羊。1953年,我同父異母的長兄偷了鄰村一隻羊,被檢舉,判刑10年,送往新疆勞改,從此就沒音訊了。我們全家七八口人都受株連,被管制勞動4年多。到了1957年,地方上偷盜成風,公安機關人手不夠,經常破不了案,於是就根據群眾意見,拿「偷羊賊家屬」開刀,殺雞駭猴子。
  我的父母和地、富、反、壞等階級敵人一道,被反覆批鬥,終於受不了,就在半夜拉家帶口出逃。熱鬧地方不敢去,只有鑽岩洞當野人。我中途迷路,天亮時又轉回家,正撞見縣公安局的肖民警領著人來搜「贓物」(包括集體丟失的鐮刀、鋤頭、米、肥腸、肉、黃豆等),結果一根毛也沒撈著。
  肖民警扣住我,怒火衝天地叫扒房子。幾個民兵都放下槍,取來長竹竿捅屋瓦,一槽一槽地戳,稀里嘩啦,三間房全豁亮了。肖民警站在遠處指揮,灰塵揚過了,沒響動了,才過去偵察。他在碎瓦片中翻來攪去,突然眼睛一亮,揀起一撮麥種。他仰起腦殼想了半天,就招手讓我過去問:「楊小娃,你偷了公家多少麥子?」
  我嚇得腮幫子咯咯打架,說不出話來。肖民警得意地拍巴掌說:「心虛了吧?偷的東西吃不完,就一把把撒房頂上,窩藏犯嘛。」
  我心裡爭辯說:「麻雀才是窩藏犯,哪家瓦縫沒有它們銜漏的糧?」但渾身越抖越凶。肖民警拽過我的雙手上銬,不料腕子細得跟柴棒似的,鋼圈一戴就滑下來。肖民警沒奈何,換根麻繩把人捆了。我一屁股跌地上,哇哇大哭,肖民警說:「哭死駭不倒人民政府,無產階級江山是鐵打的!」
  圍觀群眾都鼓掌歡迎,喊:「整得好!」生產隊會計提了個墨桶,舞排子筆刷牆頭標語,我不認識字,估計是大家呼的口號:「嚴懲反革命偷羊賊!」「打倒破壞分子楊小娃!」等等。肖民警見鬥爭氣氛夠了,就摸出個工作筆記本,刷刷寫幾筆,當眾宣讀:「為了確保一方平安,使國家和集體財產不再蒙受損失,我代表公安機關對慣盜楊小娃實施拘留。」
  我賴在地上不去,肖民警就將我攔腰夾在腋下,分開大夥走了幾步。我邊哭邊蹬腿,姓肖的穩不住,毛了,罵聲「狗日的」,把我橫擱在膝蓋上,噼里啪啦打屁股。周圍群眾都被惹笑了,幾個民兵笑得連步槍也背不住,我嗓子嚎啞了,有人還湊攏來開玩笑說,肖公安在管教自家的娃兒。肖假裝嘆氣說:「這輩子倒霉,養了個賊兒子。」
  警車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像過年一般熱熱鬧鬧「護送」我上車,顛簸了兩個小時進入縣公安局。「罪證」早就弄齊了,肖民警脫了警服,把雙腳放在辦公桌上,邊啃大肉包子邊連續作戰,問「姓名、年齡、哪裡人」。司法過場幾分鐘就完了,肖民警叫我蓋手印。我餓慘了,吞著口水,兩眼緊盯住他嘴邊的包子不放。他連催幾回「快蓋」,我竟沒聽見,我說:「叔叔,給我個包子吃嘛。」姓肖的說:「蓋完印讓你吃個夠。」
  唉,我一個農村娃娃,打出娘胎,見得最多的是餓鬼,見得最少的是油葷,一聽說「肉包子能吃夠」,腦瓜嗡地就大了。我趴在桌面上,指哪兒蓋哪兒。姓肖的見我嘴饞心切,就叫我自己一頁頁地翻著蓋。一會兒,我渾身虛脫,像蒸籠上汽一般騰騰冒汗。姓肖的見活兒幹完,就去伙房端來四個大包子,一海碗菜湯。我簡直瘋硔了,一頭扎過去,轉眼間包子和湯就下肚了,連滋味都沒嘗出來。我吧嗒吧嗒咬了半晌空氣,將姓肖的逗笑了,又去端了三個饅頭。我興奮得連叫「叔叔好」,肖民警把腳舉上我的腦殼,敲了兩下說:「切莫脹死硔了,國家又少一個勞動力。」我嘴裡塞著饅頭,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在隊里我只算小半個勞動力。」肖民警愣了一下才說:「吃牢飯是嫌矮了點兒。」
  老伍:您就這樣被四個包子加三個饅頭定罪了?
  楊繼年:那年頭,人都餓傻了,逮住其他人也一樣么。
  老伍:雖然《判決書》白紙黑字寫著「11歲」,可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1955年就頒布了《刑法》,按規定,受監護的兒童是不該接受刑事處罰的。
  楊繼年:這是我的《身份證》《選民證》《釋放證》,這是鳳天鄉政府,楊家沖村委會出具的出生證明,還有當地老人和村民的證詞——我生於1946年,千真萬確!
  老伍:莫激動,老楊。
  楊繼年:我如何能不激動?一個娃娃被陷害坐牢,居然沒一個大人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我在萬人大會上,被公捕公判,那天在鳳天鄉十三村操場,一口氣就判了幾十個階級敵人,我最後一個登台亮相,駭得尿筋都縮了。大夥都舉拳頭,比森林還密,都喊要打倒我。
  老伍:瘋了么?
  楊繼年:不跟大形勢才瘋了。
  老伍:給兒童判刑是「大形勢」?好吧,那年頭的荒唐事本來就多,可後來呢?
  楊繼年:後來就勞改、申訴。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關了三十四年才出獄。坐牢惟一的好處,就是每個人都必須學文化,我兩三年就脫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別人幫我寫申訴了。老伍同志您看,這床底下,這幾口紙箱和麻袋裡都是我的傑作,從十幾歲到如今,四十多年,我寫的申訴材料能把人淹死。我無家無室,一條老光棍,所有財產就是申訴。「十一歲的無辜罪犯!」我喊了上萬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覆:「判刑時年僅十一歲經查不實。」
  老伍:法院認為您生於何時?
  楊繼年:除了「經查不實」就沒下文。當時氣得我自己扇自己百十個嘴巴,難道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媽從黃土下拽起,送到糊塗法官跟前。
  老伍:我對監獄的情況不算陌生,您是一樁特例,老楊,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能不能講講是怎麼回事?
  楊繼年:要完整地講,得幾天幾夜。
  老伍:那就簡略地講。我先提個頭,念念××縣人民檢察院的「手工」《起訴書》:……該犯自投入勞改以來,不認罪服法,公開叫囂無罪,多次申訴,企圖翻案。經××中級人民法院對其申訴駁回后,仍然堅持反動立場,於62年6月蔣匪竄犯大陸時,該犯於62年7月三次書寫反動詞句(因拉肚子作草紙用了)。7月14日晚兩點鐘將事前已寫好的反動詞句投入勞人(犯人之筆誤——老伍注)經常來往的雜務室桌子上,其內容是:「請注意改造的全體同志們,事實下面認點,如下為準。願望到達,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兩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戰,一定蔣介石堅決打回來。以後全國所有個個幹部來同時當勞改犯人為準,但是也可以積極行荷。注意張罪聯盈,打倒毛主席。」……
  楊繼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蔣反攻大陸嘛。
  老伍:是您寫的么?
  楊繼年:直到現在,我都沒把「反動詞句」的意思弄明白。記得當時的《人民日報》上,經常有美蔣特務在沿海地區登陸的報道,監獄結合形勢開會討論,警告囚犯們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對反動派心存妄想,否則將「加倍從嚴處罰」。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頂風作案,寫「打倒毛主席」這樣挨槍崩的反標!這次我被加刑兩年,您想想,收聽一次敵台(指港台、蘇聯及西方電台——老伍注)都判十年以上,寫反標哪會輕易放過?
  老伍:咋回事呢?
  楊繼年:我因為不服罪,被樹為反改造典型,那邊美蔣特務一登陸,我就被控制起來,打入小間。誰知沒過多久,就爆發了「反標事件」。我被脫得赤條條,吊打幾天幾夜,只好承認是「反標」主謀。獄方整理材料,正準備上報,反標真兇暴露了,原來是本隊的「風水先生」×××。他媽的,×××被槍斃時,我還被弄去陪殺場,就在老礦井旁邊的空地。監內犯人開了大會,他就插上亡命標,送縣城示眾。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綁,與他碰頭,同赴鬼門關。那一瞬間,我和×××都反綁著跪在一個土坑邊,間隔才一米,老實說,我沒看清他是怎麼栽的,槍一響,我就閉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滾水兜頭澆下來,我打了個冷戰,褲襠就濕了。接下來,繩子鬆了,我一抹汗,半邊臉和半個肩頭,都是×××的血,胡茬上還沾著腦漿渣子。回到隊里,我洗了個澡,打肥皂使勁搓,還感覺×××附在身上,我曉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礦的油已浸進去了,連內臟都黑了。
  

          當代2004年第1
          沉渣楊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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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加兩年!我當場鬆了口氣,感到太便宜了。然而五年以後,我又以「反標罪」被加刑!事情是這樣: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礦嚴管集訓隊打掃廁所時,發現蹲位邊有一大把紙條,我用掃帚理開一看,竟然是「打倒共產黨!打倒毛主席!推翻共黨專制」的反標,共五十多張。我見四處無人,就沒管這事,盤算著搞完衛生后再彙報敵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來,反標不見了。
  豈料一星期後,中隊管教付××親臨監舍,半夜一點鐘將我從床上拽起。拖到飯堂背後的臭水溝,踹進去,揮棘條把我抽得死去活來。然後叫來犯人組長,給我釘腳鐐,鐐鏈上還加幾十斤的大鐵砣,雙手則戴馬蹄土銬。我連叫:「冤枉!」付××說:「我讓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來,命令人輪番亂打。我熬不過折磨,只好寫交代書,承認犯有寫反標、無理申訴、破壞刑具、企圖私藏兇器殺害審訊幹部、企圖逃跑等罪;另外還檢舉揭發李星明、厚大文、謝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雲等人的「犯罪事實」。由於我無中生有的檢舉,致使厚大文加刑三年,謝丕安加刑十二年,王月西因「反標罪」被槍斃,王清雲被判無期徒刑。
  大會開過了,我蹲在小間等待處決,頭頂雙崗管制,不放風,不洗澡。手腳被銬死,一動彈,就丁零哐啷鬧地震。唉,真是命不該絕,還和上次一樣,骨節眼上真兇暴露了:經查證,「反標事件」系本中隊犯人王春林、劉永龍、譚永照、華超群四人所為,與我無關。王、劉、譚三人很快被槍斃,華被加刑四年。知情不報視為同謀,我加刑七年。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與他們不是同一張《判決書》。
  老伍:「文革」中還有法律么?
  楊繼年:公、檢、法統統砸爛了,代替專政機構的是「××地區革命委員會人民保衛組」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專區公檢法軍管會」,我的判刑單位屬以上兩家。《判決書》抬頭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麼地方出現反革命分子搗亂,就應當堅決消滅他。」
  老伍:這東西讓我複印一份,也算歷史文物。
  楊繼年:歷史文物?它可把我氣瘋了。大概怕我陪殺場時喊反動口號,那天獄醫朝我嘴裡打麻藥,還塞了棉花。有過一次體驗,我就不閉眼不尿褲子,聽一聲槍響轉一下頭,盯著身邊三人的腦殼開瓢,栽下土坑,雙腳還朝天連蹬幾下。有個人連挨幾槍都穩住不倒,劊子手就使槍筒將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當夜夢裡,我都在無邊無際的烏紅色里爬不出來。我開始出現幻覺,明明看見那三個死鬼提著腦殼追我,圍我,罵我害了他們,可一轉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老伍:您要報復他?
  楊繼年:我現在還想整死他,我神經徹底錯亂了。加刑后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寫「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罵。我還主動找付××彙報思想,我說:「我要殺人。」他問:「殺哪個人?」我說:「殺你。」他問:「啥時候殺?」我說:「吃完飯就殺。」他問:「用啥子刀?」我說:「砍甘蔗的刀,或者鍘刀。」他問:「刀在哪兒?」我說:「鍘刀埋在你過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腦殼老子就逃跑。」
  思想彙報完畢,付××叫來犯人,打斷我兩根肋骨,還撬開嘴塞大糞,驗證我是否裝瘋。隨後,我被關進小間,不放風,不洗澡,不用筷子,像畜生一樣鎖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見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
  老伍:您逃跑過么?
  楊繼年:我三次弄爛刑具,把小間的牆戳了一個大洞。我要自由,要陽光。提訊時,我裝著起身看口供,把一個手印蓋在付××臉上,轉身就跑。一大撥解放軍腳跟腳攆,趕鴨子一般。我抵攏牆了,九米高,牆頭拉了幾道電網,我向後退幾步,再俯衝,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竄下跳。腦殼撞大了,渾身血口子,哨兵懶洋洋地拉槍栓,鳴槍示警,我不理,繼續喊叫著逃跑,撞牆。哨兵射擊了,左一槍,右一槍,都沒傷著我一根毛。我折騰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軍戰士才笑嘻嘻地圍上前,問我:「逃夠沒有?」接著拳腳如雨點落下來。
  老伍:這樣下去您只有爛在牢里。
  楊繼年:所以我心灰意冷,從此停止寫申訴信,見幹部和紅毛犯人就點頭哈腰。我盡量不說話,不瞞您說,除了學習發言、彙報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課,十六年來,我沒主動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揚我脫胎換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閉症。
  我減了兩次刑,1991年1月30日釋放時,左膀子吊著,永遠抬不起來了,左腳也跛了,幸好內臟沒大毛病。
  老伍:之後您就開始上訪?
  楊繼年:沒有。我回到離開了幾十年的故鄉,路都不認得了。我兩眼抹黑地在村裡晃蕩了幾個來回,治保主任就帶著人捉賊。我忙掏出《釋放證明》,治保主任說:「什麼楊繼年!這兒沒這個人。」我說:「我離家時你還沒出娘胎。」
  後來到了村委會,村長叫來幾個七十歲以上的老輩子辨認,都確定我就是當年的「楊小娃」。但老輩子們說,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兒、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六二年餓死了,由於絕了門戶,家產就歸集體。我問:「宅基地呢?父母的墳呢?」村長回答說:「舊社會的事,我咋曉得?你走嘛,我們要關門下班了。」我說:「這是我的家鄉,你得按政府規定安置我。」村長生氣說:「人民公社垮桿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頭分給各戶了,你家又死得連毛都不剩,你一個孤人掛靠在哪兒?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說:「無論咋樣今晚你要給我找個住處,能遮雨避風就行。」治保主任說:「你到底滾不滾?」我的眼淚嘩地出來了,我喊:「我滾不動,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幾個人把我扔出村口,還順手塞過一隻破碗說:「這是我家看門狗老黃用的,免費送給你。」
  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當地好心老人的指點下,找到我家原來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十一歲的我被肖民警從這兒抓走,父母鑽山洞,房子被扒……而現在,一切都沒影兒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廠,我稍微靠近一點,緊閉的鐵門裡就炸起狗叫。
  接著我想拜祭父母,可村頭村尾瞎竄了一天,也找不著墳地。後來才曉得,當時餓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單獨起墳。能夠掘一大坑,十幾具屍混埋就不錯;墳頭也壘得淺,日晒雨淋,荊草猛長,翻兩個春天就辨不出原樣了。老伍:村裡絕情,您還可以找鄉(鎮)政府,國家有「兩勞人員」回家落戶的政策。
  楊繼年:我去了,可鄉政府的答覆是:政府是個空架子,既無錢無糧,也無房無生產工具。
  老伍:那要政府來幹啥?
  楊繼年:鄉長和書記都讓我滾遠點,我說我要告他們,鄉長說:「你儘管告,告到江澤民那兒也頂硔用。」我說:「我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請大人們給我指條生路。否則餓死在政府門口也不光彩。」書記說:「一個大活人還叫尿憋死?楊家沖生不了根,你就回監獄嘛,你在裡頭混了三十幾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說不定還能娶上個女犯人呢。」我說:「你開玩笑么?」書記說:「跟你這種人有啥玩笑可開?你回監獄吧。」我說:「那你們出個證明。」
  於是鳳天鄉人民政府就給我開了回監證明,也算路條:「原我××市××區××鄉楊家沖村二組村民楊繼年,因勞改釋放,現家裡無一親人、財產等,所以無法生活。根據本人技術特長,故介紹前來××市第一監獄做工。望貴處給予支持,特證。」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老伍:您真回監獄了?
  楊繼年:走投無路嘛。
  老伍:您好不容易才熬出頭啊。
  楊繼年:自由不能當飯吃,與其流落街頭,不如回去繼續勞改。於是我沿途乞討著走了幾天,攏監獄時崗哨森嚴,根本進不去。我只好繞到犯人家屬接待處,嚷著要見監獄政委。裡頭的人回答政委沒空,我就轟地雙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沒空,我非見不可!否則我就跪死在這兒!」
  這一鬧,圍觀者就朝屋子裡擁,獄方害怕影響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獄政科,還問寒問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監獄折磨我大半輩子,但此刻,高牆、電網是那樣親切,我真想長一對翅膀飛進去,我的監舍,我的雙層鋼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個房頂遮著,至少沒人攆你,至少還算暖和。一會兒,獄政科長出面,我雙手呈上鄉政府的路條,並口頭表達了重返監獄、誓把餘生貢獻給祖國的勞改事業的強烈願望。科長皺眉說:「這咋行,你又沒重新犯罪。」我說:「我在裡頭習慣了,我願免費為牢友們服務。」科長說:「你想留監再就業?更不行,你的戶口已遷回原籍了。」我絕望了,又跪下磕頭說:「×科長,勞改單位管了我三十幾年,憑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們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長說:「楊繼年,就我個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監獄大鍋飯,添一副碗筷不算啥,但國家法律擺在那兒,留你就是瀆職、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隨便去哪兒,你是自由人了,誰也沒權力再抓你。」我說我真的沒地方去。科長說:「我們協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這是共產黨的天下,誰亂來你就告他。」
  監獄又給我開回鄉證明,獄政科長還親自給當地公安局、鄉政府打了電話。我被「請」出門,第二次風塵僕僕地趕回家鄉。上戶口,辦臨時身份證都順利,但鄉政府仍以「無錢安置」為由,拒絕我落戶,還說:「再上門糾纏就打斷你狗腿。」無奈,我只好再回監獄。這次,鄉政府開的證明寫著:「你省級監獄釋放楊繼年回家,房子、生活生產用具的錢應該負責,你們不解決,我鄉不收。國家的房子壹佰貳拾元錢一個平方米,我鄉人民政府、民政沒有一分錢,是空架子,所以楊繼年應該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當然我回不到「哪兒」,監獄領導給接待處打了招呼,戒備森嚴,再也沒人與我照面。我戀戀不捨地繞著高牆轉,守候了一個星期,也沒遇半個熟悉的幹部。有個好心人聽了我的冤情,建議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勞改局,見我可憐,還為我買了一張汽車票。
  十來天後,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張省勞改局致××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鄉楊繼年來我局反映……他於1991年釋放回捕前戶口所在地入戶,但××鄉政府以無錢為由,不予落戶。根據(83)公安部文規定,由鄉政府負責解決貸款,做好安置工作。現介紹去你局,麻煩做好鄉政府的工作。」
  老伍:皮球踢了幾個回合,該有著落了吧?
  楊繼年:鄉長被惹毛了,沖我大罵:「你敢到處告我們,給本政府抹黑!」我說:「你們本來就黑,還用抹?」鄉長說:「那就儘管去告,看哪級單位肯為你出一分錢!」我說:「這可是你逼出來的。」
  老伍:這一告又是十來年。
  楊繼年:對,從市、省到中央,幾級公、檢、法,還有全國人大、國務院信訪辦、省政府,我見廟就遞申訴狀。看來,還得告十年狀,這條道走到黑了。
  老伍:一個小小鄉官這麼橫?
  楊繼年: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辦。一直到1998年,書記才出面扮白臉,答應在敬老院給我找間屋,我說我才五十多歲,能夠自食其力。書記說:「那我就給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飯。」
  老伍:欺人太甚了!
  楊繼年:我只好搬去與一窩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沒電燈,條件比勞改隊差遠了。我入住的當晚,鄰鋪張大爺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風箱,天快亮時突然戛然停止。我感覺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經斷了氣。
  張大爺一送火葬場,我就受不了,但強忍著堅持住了半年。裡頭半身不遂者居多,經常在飯桌邊大小便,而且沒油葷,吃不飽。我逃了,什麼敬老院,簡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異鄉,成為省高院的上訪老客戶,這樣一來,鄉政府向上也有個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楊繼年,他住不慣,跑了。」
  老伍:您沒生活來源,能撐多久呢?
  楊繼年:我乞討,運氣好的話,一天能討幾十元。有時餓壞了,也翻垃圾桶,裡面的東西比敬老院的狗食還好。天當被,地當床,星星、月亮當蚊帳,這麼些年,也混過來了。我還好端端地站著,沒趴下。我與這個社會有太多的賬沒算清,哪天感覺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買十公斤炸藥,十支銅雷管,一公斤鐵沙子,用四副電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夥不公正的人。
  和楊繼年分手以後,很替他的心態擔憂,真怕他做出過激行為來。整理採訪材料的時候,發現自己有很重大的疏忽。楊繼年被判無期,但事實上他只蹲了三十四年。他說他有過兩次減刑,我居然沒有追問他減刑的原因,實在不該。他每次加刑都有大背景的原因,他的兩次減刑也不應該例外。把所有這些背景串聯起來,說不定能依稀看出社會在法制軌道上艱難前進的步履,也說不定能讓楊繼年心境稍稍平靜些。
  幾天後,我再訪楊繼年,一來想弄清兩次減刑的真相,二來想勸他放棄上訪,安心乞討,安度自由的晚年。不承想撲了空,楊繼年已經去北京上訪去了。
  2002年1月13日深夜,滯留北京的上訪戶老陸在麥子店一帶的某處民房火災現場,撞見了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乞丐楊繼年。老陸出於慈悲,將楊繼年送往附近的北京軍區總醫院分院搶救,得以脫險。至2月5日,由於無錢繳納拖欠的兩千多元醫療費,楊繼年被送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雙橋鄉敬老院。五天後,因燒傷感染而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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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1 個評論)

回復 trunkzhao 2011-10-6 20:38
慘。
雨果要是還活著,還要寫巴黎聖母院續集。
回復 light12 2011-10-6 20:42
trunkzhao: 慘。
雨果要是還活著,還要寫巴黎聖母院續集。
   荒唐
回復 trunkzhao 2011-10-6 21:24
light12:    荒唐
荒唐多了就正常了。
回復 light12 2011-10-6 21:26
trunkzhao: 荒唐多了就正常了。
這也是一個人
回復 trunkzhao 2011-10-6 21:32
light12: 這也是一個人
這樣人太多了。
其他人漠不關心只因為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回復 light12 2011-10-6 21:33
trunkzhao: 這樣人太多了。
其他人漠不關心只因為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回復 trunkzhao 2011-10-6 21:42
light12: 對
不過這種事多了,早晚有一天要應驗在每一個人的親戚朋友家人自己身上的。
回復 light12 2011-10-6 21:43
trunkzhao: 不過這種事多了,早晚有一天要應驗在每一個人的親戚朋友家人自己身上的。
因果不虛。
回復 笑臉書生 2011-10-7 10:34
此乃老威(廖亦武)寫的真實故事,改編出現的盜版
回復 light12 2011-10-7 10:39
笑臉書生: 此乃老威(廖亦武)寫的真實故事
是的,他寫了許多故事,太慘了。
回復 老君岩 2011-10-7 16:19
trunkzhao: 慘。
雨果要是還活著,還要寫巴黎聖母院續集。
可現在還有多少人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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